散了衙,周秉洲把袁鹹安和李治彬拉到一處常去的酒館單間,來上三碟菜,一葷兩素,外加一碟花生,還有一壺最便宜的“精釀米酒”。


    這是三人最高消費了!


    都要養家糊口,能從高拱的壓榨逼迫下,擠出這點錢置辦這些酒菜,已經費盡心思節儉了。


    給每人都倒上一杯,周秉洲舉起酒杯:“來,兩位仁兄,我們今日有苦中作樂,暢飲此杯!”


    “好!同飲!”


    三人一飲而盡,周秉洲抹了抹嘴巴,讚歎道:“王店家真是越來越講良心了,這精釀米酒,水越摻越少了。”


    袁鹹安讚同道:“是的,今天這米酒,隻摻了一成的水,良心真是越來越好了。”


    三人對視而笑,笑著笑著,三人的眼淚水不由地流下來。


    太子殿下大改官製,給大明官吏們增加津貼補助。同僚們現在吃香喝辣的的,沒口稱讚太子殿下恩德。


    我們呢!


    驢入的高拱!


    李治彬搽拭著眼淚,“兩位兄台,不瞞你們說,我真是熬不下去了,我真得想辭官回鄉去了。”


    袁鹹安狠狠地一拍桌子,“不行,我們就釘在這裏,我們就是要看著他高大胡子,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說到最後一句,他流著淚,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唱腔悲涼哀怨。


    周秉洲冷眼看著兩位好友,滿腔憤慨無處發泄,淡淡地說道:“而今高大胡子頤指氣使,盛氣淩人,比隆慶元年還要更上一層樓。”


    李治彬氣得拍著桌子大罵:“這個高大胡子,壞心眼,爛心腸。以後肯定沒有好下場!”


    袁鹹安看了他一眼,“罵有什麽用?天下多少人在罵他,罵有用的話,他不知道死多少遍了。可惜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李治彬長歎一口氣,“當初魏兄自盡,就是被他所逼。我等為了湊集魏兄治喪錢銀,事出無奈,才出此下策去朝陽門乞討。不想被高大胡子嫉恨,把我們挪到皇史宬。


    在這裏,我們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袁鹹安苦笑道:“是啊,皇史宬名為太常寺代管,但財政度支卻由戶部直撥。高大胡子千挑萬選就是選了這個地方,好來收拾我們。


    皇史宬的日常維護費用,一文不少地撥下來。我們的俸祿,也一文不少。可是太子改製後增補的那些津貼補助,卻是找各種借口克扣,一個子都不讓我們見到。


    沒有那些津貼補助,光靠那些老黃曆俸祿,我們三個是凍不死也餓不死,卻在這京城花花世界裏當起了苦行僧。


    不,那些花和尚的日子比我們好過多了!


    同僚們拿著津貼補助,日子過得滋潤得很,我們還要過著這連野狗不如的清苦日子!”


    李治彬又悶了一杯水酒,憤然道:“有親友悄悄說,你們傻啊,戶部給皇史宬撥下那麽多的日常維護錢款,悄悄挪用一些,照樣過好日子!


    屁話!高大胡子就等著我們挪用侵吞皇史宬的錢財,好把我們送去菜市口,吃上一刀,他才算是真正地解恨啊!”


    兩人越說越悲憤,酒水一杯一杯地往嘴巴裏倒。


    周秉洲急了,把酒壺搶了過去,“我們隻點了這一壺,你們都喝完了,我喝什麽!”


    說完,給自己酒杯倒滿,連喝三杯,打了一個淡淡的酒嗝,這才把沒剩下多少酒水的酒壺,放回到桌子上。


    “兩位仁兄,我們好歹也是寒窗苦讀二十載,三場連捷,才得了功名,穿上這官服。我們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憑什麽讓高大胡子如此作踐我等?”


    周秉洲的話讓袁鹹安和李治彬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我們朝陽五義,為了魏兄後事和家小,甘冒天大的風險,去朝陽門乞討籌款,終於讓魏兄家小,能夠扶靈柩回鄉,安頓度日。


    旁人們都叫我們朝陽五義。現在呢?五義隻剩下我們三人,還被人叫做皇史宬三鹹魚!


    兩位仁兄,你們咽得下這口氣嗎?”


    袁鹹安瞪著鼓鼓的眼睛,看著周秉洲,“周兄,你說怎麽辦?難道我們今天就去高大胡子回府的路上,堵住他,把他從轎子裏揪出來,狠狠打一頓?”


    周秉洲瞪了他一眼,“不用這麽上頭,我們另有它法。兩位兄台,附耳過來。”


    袁鹹安和李治彬連忙把頭湊了過來,周秉洲對著兩人嘀嘀咕咕說了一通。


    “周兄,這事靠得住嗎?”袁鹹安沉吟地問道。


    沒等周秉洲回答,李治彬惡狠狠地答道:“靠不靠得住我都願意做!隻要能狠狠惡心一回高大胡子,我就是被罷官回原籍也願意!”


    袁鹹安心頭一動,狠狠一拍桌子:“對,隻要能惡心高大胡子就好!周兄,我也願意做!”


    “好!我們今晚就準備好!明天給高大胡子一個好看!”


    “好!”


    三人舉起酒杯,欣然地一飲而盡!


    “好酒!”


    “是好酒!隻摻一成水的米酒,就是好喝啊!!


    第二天早上七點剛過,承天門左便門,也就是最左邊最小的門,開始有官員排隊,這些都是內閣的官吏。


    自從餘昌德午門哭闕後,朱翊鈞下令,承天門關防也加緊,無腰牌文證者,不得入門。就算負責太廟和社稷壇日常清潔和維護的雜役們,也要持證入內,不得隨意走動。


    借口為了肅清關防,朱翊鈞還把太廟和社稷台前的六科值房,給遷到都察院,合署辦公。有心人都知道,太子殿下這是要把六科合並入都察院裏。


    六科監察中樞,十二道監察地方。


    這些驗過牌證的官吏,繞過太廟,往左順門走去,準備進文淵閣裏入值辦公,卻看到周秉洲、袁鹹安、李治彬三人,各自一身半新不舊、隱約可以看到裏麵補丁的官服,神情肅穆,站在左順門前,一人一口碗擺在跟前,頭頂上扯著一條橫幅,上麵寫著一行感情飽滿的大字。


    官吏都看傻了。


    這是要瘋啊!


    皇史宬三子,你們這是要創造曆史啊,居然把碗從朝陽門擺到了左順門。看來高大胡子把你們挪到皇史宬來,終究還是成全了你們。


    皇史宬在皇城東南角,裏麵的官吏上下班基本上走的是東安門,然後從東華門巷道走到皇史宬。


    但他們從左順門走出來也十分便利,奉宸司隻負責午門、承天門的關防,門洞大開的左順門是不管的。


    上內閣的官吏無不側目,心裏忍不住讚歎一句:皇史宬三子高義!


    皇史宬三子硬氣!


    皇史宬三子又高又硬!


    你們從朝陽門五義晉升為左順門三義!


    有官吏悄聲議論著。


    “這場麵要是讓閣老們看到,不知做何感想!”


    “閣老們今日是看不到的。”


    “為何?”


    “你還不知道?前日西苑就傳下令旨,叫閣老、六部、五寺、兩院、戎政府侍郎、少卿和都督僉事以上官員,今早到太極殿議事。”


    “議事,議什麽事?”


    “原首輔徐公致仕歸鄉,朝堂一直有議增補閣老,今早眾臣議事,議的就是這件事!”


    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萬萬沒有想到,德高望重、眾望所歸的高公入閣之路,如此崎嶇坎坷,真是叫人唏噓不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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