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瑤華宮,皇後薛寶琴坐在正殿上首,聽著內宮監掌印太監萬福,以及宮正司宮正龔鳳祥的匯報。


    隆慶年間,朱翊鈞對內廷進行了一次大改革。


    把內廷宦官十二監、四司、八局合計二十四衙門,合並成司禮監、禦馬監、內宮監和少府監。


    司禮監管權,禦馬監管兵,少府監管錢,內宮監管過日子。


    但是宮女這塊朱翊鈞沒動,一切照舊。


    隆慶三年十二月,朱翊鈞成了親,薛寶琴成了太子妃,隨即第二年成了皇後,朱翊鈞把宮女和女官這塊交給她整飭。


    朱翊鈞骨子裏還保留著不少資深公務員的現代道德觀,很排斥太監這樣變態又不人道的職業。


    借著把後宮治理權移交給薛寶琴的機會,讓她整飭女官製度,以後後宮瑣事,多用宮女,少用閹人。


    薛寶琴很快拿出了女官改製方案,把六局一司合並為一司三局。


    宮正司是管理宮女的機構總名稱。


    尚宮局類似於司禮監,管權,掌女官宮女風紀,往來文書收發、印信符節和各宮鑰匙的保管。


    尚儀局,負責宮廷的禮儀起居及圖書檔案,掌命婦和嬪妃女眷出入關防、禮儀和引導。


    尚寶局,負責宮廷服裝女紅、珠寶首飾以及宮女、女官、嬪妃們開支預算和會計管理。


    薛寶琴頭戴雙鳳翊龍冠,綴以翠博山。


    身穿黃色大衫,披深青色織金雲霞龍紋霞帔,著織金彩色雲龍紋朱色裙子,佩紅線羅玉帶。


    端坐在正殿上首位,麵如皓月,自有威儀。


    龔鳳祥低著頭在稟告著:“四月初八,聖駕自天壽山回京,大內宮眷內臣按例換穿紗衣。紗衣都是少府監在蘇州太湖絲綢廠定製的,已經按數發放各宮。


    按例以皇太後、皇後之名欽賜京官命婦家眷涼柄扇。扇子是少府監在武昌楚風行定製的竹骨團扇。


    五月初一,宮眷、內臣按例穿五毒艾虎補子蟒衣。蟒衣是少府監在南京金陵製衣局定製。已經按數發放各宮。


    禁內西苑各宮門安菖蒲、艾盆,門上懸掛吊屏。少府監在天津府楊柳青、臨清、濟南采辦,有天師畫像,有仙子畫像,有仙女執劍降五毒,林總十六種。


    臣妾拿著這些畫,先請慈慶宮選了,再請四位太皇太妃宮裏選過,然後又請六位太妃宮裏選過紫禁城選過,剩下的都拿到西苑.”


    薛寶琴點點頭,轉頭問萬福:“萬公公,四月初八,宮裏換發紗衣,有人在鬧,說給她們的紗衣都是劣品?”


    萬福頭大了,宮裏也有這種狗屁倒灶的事。


    無非是有人仗著輩分高,想趁著皇後年少,初掌後宮,來個下馬威,好搶奪後宮的話語權。


    給這兩口子下馬威,你們真是活得膩味了。


    “回娘娘的話,是有這麽一遭事。奴婢給她們換了四回,這才罷休。”


    “哪一宮?”薛寶琴淡淡地問道。


    萬福的頭更低了,“回娘娘的話,毓德宮,還有鹹福宮。”


    “又是她們。”薛寶琴臉上露出淡淡譏諷之色,“二月初二,各宮按例吃熏蟲,毓德宮嚷嚷熏蟲有蟲子,有人要害她們,查到最後,是她們瞎嚷嚷而已。


    國喪期,暫且算了。


    三月初四,各宮按例要換羅衣,插楊柳,安秋千。可時值國喪期,需著衰服,不得動一切娛樂。各宮都在守規矩,鹹福宮嚷嚷要按舊例來,毓德宮在旁邊鼓噪。


    四月初八又來鬧騰,正當後宮就沒有章法了?”


    毓德宮住的是嘉靖帝的一位妃子,姓安,四十多歲,被封為太皇太妃;鹹福宮住的是隆慶帝的一位寵妃王氏,也就是春蔻宮的王婕妤,因為生下皇子被封為妃。


    隆慶帝死後被進為太妃。


    一位仗著輩分最高,是個事事計較的事媽;一個仗著生下皇子,母憑子貴,驕橫跋扈慣了。


    萬福和龔鳳祥低著頭,不敢吱聲。


    龔鳳祥三十歲左右,此前是重華宮的女官。七女暫住那裏時,負責薛寶琴的起居。


    安太皇太妃和王太妃時不時跳出來鬧,無非就是試探皇後的本事和底線,看看這位後宮新主人,有什麽手段。


    要是年少無知,軟弱可欺,那她們就會得寸進尺,從薛寶琴手裏搶走一部分權力。


    “現在皇上即位,本宮也被冊立為後,後宮齊備,按例她們要從東西六宮,搬去東西五所。”


    按例東西六宮是給皇上的後妃們居住的,先皇和先先皇的後妃們,隻有被尊為太後和太皇太後的,才有資格住慈慶宮和仁壽宮(不是西苑的仁壽殿)。


    其餘的太妃和太皇太妃,必須遷居到東西五所。


    那裏逼仄簡陋,居住環境肯定遠不如東西六宮。


    一般情況下,隻要後宮住處不緊張,皇後都會睜隻眼閉隻眼,讓太妃們留在西六宮居住。


    畢竟是長輩。


    隆慶帝在位時,皇後陳氏心善,加上嘉靖帝的後妃,在世的就那麽幾位,後宮不缺她們的住所,也就讓她們繼續住在西六宮裏。


    朱翊鈞即位後,陳氏進為皇太後,後宮之權交給了薛寶琴。


    因為國喪期,薛寶琴也不願多事,就沒有調整。她和宋氏等人擠在東六宮鍾粹宮和承乾宮居住。


    國喪期滿,薛寶琴七人又奉太後懿旨,搬去西苑居住,好就近服侍皇上。


    這讓安氏和王氏產生了某種幻覺,紫禁城權力出現真空,我也可以爭一爭!


    毓德宮和鹹福宮相鄰,兩人暗地裏結成了聯盟,開始步步逼宮。


    “無規矩不成方圓!宮裏的規矩是祖宗們傳下來,我們這些做朱家媳婦的,可不敢亂了章法。


    先從鹹福宮和毓德宮開始,把太皇太妃和太妃請到東五所去居住。”


    萬福忍不住出聲道:“娘娘,王太妃身邊還有先皇的四皇子。”


    “那就給在東五所選個寬敞一點的地方。”


    薛寶琴毫不遲疑地答道。


    朱翊鈞站在窗外,靜靜地聽著這些話。


    安氏和王氏想給新皇後一個下馬威,想不到被薛寶琴抓到機會,反將一軍,拿她們立威。


    看得出,薛寶琴還是有魄力和手段的。


    自己當初選她為皇後,就是看中這一點。


    管理後宮,不比管理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差多少。


    後宮嬪妃近十人,等於公司高層。


    太監、女官數十上百位,屬於公司中層。數千上萬的宮女內侍,就是公司普通牛馬,嗯,是員工。


    皇太後,禮法上的婆婆,監督單位。


    還有自己,後宮真正的主人,董事長。


    這些人她都需要擺平。


    除此之外還有宗親、勳貴和近臣們的女眷命婦,需要替自己好生籠絡。


    長袖善舞、操心勞力,能比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總裁差到哪裏?


    自己想選一位能勝任的人出任皇後,把後宮管得四平八穩,至少不要天天宮心計,雞飛狗跳,讓自己也跟著不得安寧。


    小門小戶行嗎?


    從小沒受過這樣的熏陶,上去就會被人立下馬威。


    能歌善舞行嗎?


    那隻是以色事君,管不住人就是管不住。


    宋琉璃向自己展示的優點,缺了點意思。


    薛寶琴向自己展示了她的優點。


    打破規矩悄悄跑來與自己“巧遇”。敢打破規矩的人,其實對規矩的本質非常了解,也能把規矩玩得心應手。


    還有能騎善射。


    自己也從小練騎射,知道沒有恒心毅力,是練不好的。除此之外,善騎射的人,比能歌善舞的人更加果敢。


    這麽多優點,自己當然要選她做皇後了。


    現在看來,是選對了。


    “五月初五,不僅是端午節,還是萬壽節”薛寶琴在裏麵繼續說著,“剛過國喪期,皇上吩咐叫不要大辦,與民同樂就好。


    南苑的龍舟競標賽,還有就地在那裏舉行的宴席,楊公公和劉府尹他們會安排。


    宮裏的壽宴,就要請萬公公和龔尚宮多費心了。”


    “回娘娘的話,這是奴婢的本分,萬不敢說辛苦。”


    朱翊鈞在窗外站了一會,見薛寶琴還在交代著事情,想了想便輕手輕腳地離開瑤華宮。


    說了半個小時,薛寶琴把事情都安排妥當,開口喊道:“小春子。”


    守在門口的小黃門忙現身跪下:“皇後娘娘,奴婢在。”


    “剛才窗欞有人影閃爍,是誰有事稟告?”


    “回娘娘的話,剛才是皇上。”


    “嗯。”


    “回娘娘的話,是皇上叫我們不要出聲。”


    薛寶琴鳳眼一耷,“皇上有說什麽?”


    “回娘娘的話,皇上出瑤華宮時留下話,說他今兒過來吃晚飯。”


    薛寶琴臉上一喜,美目閃著光。


    朱翊鈞回到紫光閣,陳矩和李春聯袂趕到。


    “什麽事?”


    “皇上,大同霍督急報,說土默特部丙兔汗酗酒暴斃,三娘子、伯思哈兒、托克托願率部歸附大明,援左翼例。並請入京覲見麵聖。”


    “打兒罕剌布和兀思裏這邊剛棄暗投明,他們就心甘情願地歸附了?嗯,好事。”


    陳矩和李春,還有祁言等內侍,跪倒一片,齊聲道:“蒙古右翼歸附,九邊不複為邊,大明自洪武永樂兩朝後,終絕北虜邊患。


    此功震古爍今,奴婢們為皇上賀!為大明賀!”


    這些內侍確實很有眼力勁,馬屁拍得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起身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等蒙古右翼之事正式定下,再給內廷行賞。”


    “奴婢謝皇上!”


    “還有什麽事?”


    “資政局秘書處擬定的任命都察院右都禦史海瑞為江蘇巡撫詔書,請禦覽用印。”


    朱翊鈞拿過那份詔書草稿,看了兩遍,沒有什麽問題,從祁言手裏接過朱筆,在草稿最後批下四字。


    “準行。果毅。”


    有了朱翊鈞親筆禦批,司禮監尚寶司才敢用印,正式批複。用完印後,資政局秘書處正式擬詔,蓋上大寶印章。


    一式三份,內閣一份,資政局留檔一份,剩下一份送司禮監連同親筆禦批的草稿一同留檔。


    內閣拿到這份詔書明發天下,刊登在朝報和政報上。


    吏部再出正式文書,海瑞拿到後就可以赴任。


    但是按照舊製,他還要上疏,請求陛辭。


    朱翊鈞有話要交代,或是以示恩寵,就選個日子接見他。


    如果不想見,陛辭奏章留中,海瑞可以趁著最近的早朝,在早朝裏磕頭陛辭。沒趕上趟,就在午門外磕個頭陛辭。


    朱翊鈞改了新製,不用那麽麻煩。


    吏部出文,規定出京和到任日期。你上疏,把赴任後準備怎麽做寫清楚就好了。


    想見你自會在出京赴任前接見你。


    不想見,你自個在午門磕個頭走就是。


    大家都方便。


    不過眾人心裏有數,依照皇上對海瑞公的敬重,他離京赴任前肯定要見一麵。


    “後天端午節,朕要去南苑觀龍舟競標,與民同樂。祁言,約上海瑞,朕有話要在那裏跟他說。


    說完他就出京去赴任。朕知道他在京裏待得氣悶,離京的心情就跟想離籠的鳥。”


    “遵旨。”


    朱翊鈞把那份詔書草稿放到桌子上,“海公下江南,這出戲肯定精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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