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處擬定的科試改革草案,跟楊金水在工商聯籌備議事會上說的差不多。


    鄉試將與吏員招錄考試合二為一,每年舉行一次,由禮部輪流派員到地方主考、都察院派員監察,各省布政司協助考試。


    招錄人數根據各省布政、按察兩司,前一年預算的吏員空缺而定。會試也是一年一次,與鄉試相隔半年。各省鄉試前列若幹名,才有資格進京會試。


    會試中試者繼續叫進士,隻不過是為中樞六部諸寺和都察院、宣徽院、律政院招錄官員。在中樞觀政兩三年,再下到各縣為知縣。


    鄉試會試都分國政和律政兩科。


    考試內容也要大改,摒棄八股文,初步確定為國文、數學、自然通識三門基礎科目。


    國政科有時政策論,律政科有律法通識,兩者也都有案例分析


    這份草案,張居正看完後左思右想,覺得不妥,過於激進,持反對意見。


    但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跟皇上直接發生衝突。


    自己剛剛出任內閣總理,新政改革也才剛開始,就跟皇上在大事上頂上了,這事要是傳出去,親者痛,仇者快!


    對新政改革會影響很大,更會嚴重打擊己方的士氣,鼓舞舊派的士氣。


    這份草案發到內閣十幾天,張居正一直在顧盼左右,找借口推脫。


    今天皇上麵對麵問自己這件事,張居正知道躲不過去,必須表明自己的立場。


    聽到張居正說出他的反對意見,朱翊鈞有些失落,但不覺得意外。


    張居正雖然大刀闊斧地搞新政改革,但他是位正統的程朱理學弟子。


    在曆史上,為了壓製越發泛濫張揚的心學,扶植日漸衰敗的正統理學,以及搶奪人才培養和選拔權,張居正甚至下令關閉各地的私立書院。


    很矛盾啊。


    可這就是真實的曆史。


    朱翊鈞在翻閱過往的文檔時,驚奇地發現。


    徐階是心學再傳弟子,嚴嵩更是王陽明的好友。


    東廠和錦衣衛的過往檔案裏有記載。


    正德三年,嚴嵩得知王陽明被貶貴州,經過分宜,便前去迎接,並在自己的“鈴山堂”設宴接風。


    相談數日,二人結為好友。


    分別時,王陽明揮毫寫下“鈴山堂”墨寶相送。不久後,嚴嵩將陽明墨寶做成匾額懸掛。


    正德五年,王陽明任江西廬陵知縣,嚴嵩前往廬陵拜訪老友。


    談到中年在官場的不易和立誌行善的決心,嚴嵩不禁淚如雨下。


    王陽明便講解了“天良”學說,教導嚴嵩,勸解他以後做個有良知的人。嚴嵩佩服得五體投地,視王陽明為師。


    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起兵造反。


    時任南贛巡撫的王陽明得知嚴嵩在家養病,特請他到吉安參讚軍事,協助平叛,嚴嵩欣然前往。


    寧王之亂僅四十三天便被王陽明平定,嚴嵩隨王陽明一同登南昌明遠樓賦詩玩景。


    嚴嵩揮毫寫下一詩讚陽明之功:“繡斧清霜避,樓船綠水開。風雲千曆會,麟鳳眾賢來。投老仍嚴召,當途賴上才。向來籌策地,投檄淨烽埃。”


    立誌以王陽明為楷模。


    看完這些真實的記錄,朱翊鈞覺得不可思議。


    王陽明最欣賞的、認為未來二十年必有大出息的嚴嵩,結果成為嘉靖朝最大的奸臣。


    陽明心學再傳弟子徐階,成為嘉靖朝最精明的官僚,滑不留手,入閣二十年,與國無多益,卻把徐家經營成三吳最大的地主。


    反而在王陽明之後,對大明貢獻最大,影響最深的張居正,對陽明心學是一點都不感興趣。


    朱翊鈞從東廠和錦衣衛的記錄裏知道,張居正不僅老師徐階是王陽明再傳弟子,交往和招攬的黨羽,也多是心學弟子。


    但張居正認為心學走上了歪路。


    張居正認為廣泛傳播的王陽明心學,對學界的風氣產生了巨大影響。


    大部分學子們不再腳踏實地,而是熱衷於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書院逐漸淪為讀書人“清談”之所。


    這些人進入仕途後,把那套務虛的風氣帶到了官場。


    朝堂之上大家開始以道德標準,代替職業能力作為評判人物的尺度;官員的奏章字數越來越多,提的意見越來越天馬行空,不切實際,根本無法落實。


    當然了,他們隻是寫寫過嘴癮,根本不會想著去落實。


    張居正對這一現象深惡痛疾。


    在出任內閣總理,上的類似於施政綱要的《陳國事疏》中,他重點提到了“核名實”和“省議論”,就是要杜絕務虛之風。


    看完嚴嵩、徐階和張居正相關記載,有時候你會覺得曆史和事實是如此的荒誕。


    但朱翊鈞覺得很正常,人都是矛盾的。


    從張居正給自己做老師開始,朱翊鈞就用心去琢磨他的三觀和思想理念。


    朱翊鈞逐漸發現,張居正不僅覺得主流心學走向務虛的歪路,更覺得部分心學走向狂悖的邪路,比如李贄主持的“新學”。


    張居正覺得“新學”在濟世濟民上確實有長處。


    但是重利輕義,亂法紊綱。


    長此以往,大明會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民不聊生,此前的新政改革,最後變成一場空。


    朱翊鈞一直在努力引導著張居正,讓他多多接觸新事物,開拓視野,跳出思想桎梏!


    數年下來,確實有些效果。


    朱翊鈞發現張居正對完整的財稅係統有了清晰的認識,從清丈田地、一條鞭法已經進化到接受攤丁入畝、類似於官紳一體納糧的全民賦稅。


    但是完全改變談何容易?


    張居正在經濟建設方麵一直徘徊不前,認為興辦工廠、海商互市隻是增加國庫收入的一種手段而已,是權宜之術而非大道。


    他認為吏治敗壞,就是因為大家摒棄了程朱理學,使得人心不古。


    隻要大家遵循程朱理學的道德標準,就能重振朝綱、官清吏廉,定能抑製豪右、百廢俱舉,治平有象、亂萌不生。


    他行法家之事,卻排斥法治。


    而且他非常地固執。


    任何一位勇於改革的人,哪一位不是極其固執的人?


    商鞅就是偏執狂,王安石被稱為拗相公,張居正也固執堅毅。他們堅持自己的理念,把它堅固成花崗石,才能排除萬難,勇往直前。


    室內一直寂靜著。


    張居正心裏發虛。


    他太清楚自己這位學生的手段了。


    但他心裏還存著一份期盼。


    科試改革,是君臣之間第一個有著巨大分歧的難題。


    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張居正有自己的想法,也希望看到朱翊鈞的態度。


    這是一個開端,如果君臣能夠默契地把這個難題妥善解決,後麵的新政改革就能十分順暢。


    朱翊鈞心裏也在盤算,他清楚這是一次考驗。


    但是朱翊鈞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件事上妥協。


    不改革科試,選材錄士的渠道還掌握在舊派手裏,後續的改革會越來越難推。


    從嘉靖四十一年,楊金水赴東南,自己就開始培養新派人才。


    數年下來,已經培養出大量的人才。不敢說是最合適的,但比舊派的那些道德君子要強得多。


    現在要想法把這些人安排進廟堂裏,逐漸讓他們成為大明文官主流。


    朱翊鈞也無法預判,改革到後麵,他一手提攜的胡宗憲、譚綸、王一鶚等人,還會不會支持自己,支持改革。


    這些人都是科試正途出身,正統的儒學弟子。


    就像嚴嵩當年立誌要以王陽明為楷模,沒想到最後成了大奸臣。


    自己提攜的那些人,位高權重後,立場會不會轉變?


    隻有把代表新興利益集團的新派人才,充實在中樞和地方,與舊派勢均力敵,互相製衡,自己才有底氣麵對一切轉變。


    兵權隻是最後的底線。


    一味地靠殺戮,靠武力鎮壓,終究成不了事的,還會遭到反噬。


    朱翊鈞開口道:“張師傅,科試不改,選材取士就一直掌握在他們手裏。吏治考成,清理一批,他們補上一批。


    野草除不盡,春風吹又生啊。”


    張居正心裏一喜,皇上願意談,那就是大好事。


    於是他先把自己的底牌亮一張出來。


    “皇上英明。臣也認為,新政改革,考成吏治隻是權宜之計,更重要的是清本正源,梳理選材錄士之路,這才是道。


    隻是大道如何修正,還需慎重考慮。國朝立朝以來,尊名教,以理學為本,兩百年來,百萬學子讀的都是經義,習的都是製文,朝廷也是以此掄才。


    現在突然大變,還變得麵目全非,百萬學子無從適應,臣擔心會出大事的。”


    朱翊鈞緩緩說道:“張師傅所言,老成持國,你也讚同改,那覺得怎麽改?”


    “皇上,臣建議複唐宋故例。把鄉試會試,分成進士科、律科、算科、博學科,分門別類,掄才錄士。


    既然科試已歸正道,臣建議可取消吏員招錄考試,合歸於鄉試會試各科中。臣以為,這才是穩妥上策。”


    張居正算盤打得很精,學前宋科試故例,以進士科為正科,其餘律科、算科、博學科為雜科。


    正科占八成名額,雜科占兩成名額,然後還形成鄙視鏈,最後的結果還是“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兒,此豈得為好兒耶?”


    曆史再次回到老路上去。


    但張居正的話不無道理。


    百萬學子啃了幾十年的八股文,突然你告訴他們,不考八股文了。


    會不會瘋?


    會不會出幾個黃巢、洪秀全?


    為何要把張居正推到前台去主持改革,自己躲在幕後?


    一是有他做緩衝,萬事不至於弄到沒有轉圜的餘地。


    自己親自下場衝在最前麵,萬一發生重大衝突,被直接將軍,怎麽辦?


    學烏鴉哥掀桌子?


    一天餓三頓,手下人都跑光了。


    二是自己現世是大明天子,前世是資深公務員,跟官吏士子立場截然不同,感受和思維方式也不同。


    立場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思維方式不同,理念也不同。


    自己覺得大不了的事,他們卻覺得地動山搖。


    自己覺得重如泰山的事,他們卻覺得輕如鴻毛。


    那張居正就成了自己的雷達。


    他既是官員又是士子,自己的新政要是連他都極力反對,那就意味著戳到官員和士子的肺管子了。


    這時就要想辦法如何迂回地解決問題,而不是蠻幹。


    自己可是大明頭號大地主,階級立場限定了,不可能推倒一切重新修築高樓大廈。


    不過自己對改革科試,早就預想到會遭到反對。隻是沒有想到反對如此強烈,在張居正這裏就被打了回來。


    朱翊鈞想了想,點頭道:“張師傅這個建議好。


    先確定一點,朕和張師傅達成第一個默契,科試必須要改。”


    張居正馬上答道:“皇上,臣讚同科試必須要改。”


    “現在問題是怎麽改才妥當?”


    “皇上英明。”


    “張師傅,把你說的那些科試改革想法擬個條目,呈上來,我們君臣二人好好合計合計。”


    朱翊鈞的話讓張居正欣喜中摻著忐忑。


    皇上雖然表態說可以好好談一談,可皇上是那麽容易改變主意的人嗎?


    堅毅不可奪誌!


    這可是世廟皇帝說的。


    誰知道皇上要玩什麽手段?


    不過皇上知道輕重,明白政治上的事,必須通過政治手段來獲取。如果非要通過武力去強求,隻會適得其反。


    那就好!


    老夫拭目以待。


    唉,腦殼痛,跟那些奸猾官吏鬥,還要跟皇上鬥。


    “皇上,海瑞到了。”祁言在門口稟告道。


    “海公來了,朕正等著他。”朱翊鈞轉頭對張居正解釋著,“海公馬上要去江蘇赴任。朕想跟他聊聊,隻是這幾日既是端午節,又是朕的壽日,宮內宮外祝賀,繁文縟禮,脫不得身。


    今天趁著有空,跟海公聊聊。”


    一聽到海瑞的名字,張居正的心直抽抽。


    這位一去江蘇,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的恩師。


    到時候自己怎麽辦?


    是施以援手,以全師生之恩呢?還是坐視不理,被天下人唾罵?


    張居正連忙答道:“江蘇是天下財賦重地,但地方吏治一直渾濁不堪。有海公出鎮巡撫,內閣放一萬個心。”


    內閣放一萬個心,我是要操碎了心。


    很快,海瑞在門口等待召見。


    朱翊鈞看了一眼張居正。


    完蛋,你們倆關上門密謀,恩師危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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