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逢時也臉色一變,他最擔心的事出現了。


    “元輔,我親自去一趟。”


    張居正想了想,雖然讓吏部尚書親自去一趟通州,有些大題小做。但現在是考成法的第一刀,通州又離京師太近,萬一處理不好,影響會很大。


    “金湖,辛苦你了。”


    “這是下官的本職。隻是需要你跟京營總督府說一聲,要張軍令好出城。”


    “好,老夫馬上派人去辦。”


    方逢時拱拱手,先行離開。


    等了一個多小時,他拿到了軍令,還有十幾位翊衛司軍校做護衛。上了馬車,隨從騎馬,出了朝陽門,直奔通州。


    趕到通州驛站,已經黎明時分。


    這裏被警衛軍團團包圍,方逢時當即找到了宋公亮。


    宋公亮看到他很是驚訝:“方尚書,你怎麽來了?”


    “宋都使,此事事關重大,震驚了元輔。本官又正好管著吏部,事關本部,必須親自來看看。


    情況怎麽樣?”


    “死了三人,傷了五十一,其中重傷十一人。都是慌亂中四下逃竄,踩踏造成的。死者被收斂,傷者送去了通州醫館。”


    宋公亮剛說完,一位錦衣衛軍校跑來稟告:“都使,通州醫館稟告,重傷者六人,不治身亡。”


    宋公亮和方逢時臉色更加凝重,死了九人,還是被免的京官,這事越來越麻煩了。


    “其他傷者呢?”宋公亮問道。


    “回都使的話,醫館回複,暫時無虞。”


    兩人稍微鬆了一口氣,宋公亮揮揮手,叫軍校退下。


    方逢時說道:“宋都使,能帶本官去現場看看嗎?”


    “方部堂,請!”


    兩人來到起火的院子,總共四個院子,四十多間房。


    通州驛站是大明一頂一的大驛站,如同一座小鎮,四個院子隻占它一小部分。


    “火是從那裏燒起的,燒得很快。”宋公亮帶著方逢時進到一處院子裏,指著一排被燒得黑漆漆的房子說道,“幸好當時警衛軍趕到,馬上衝進來救火,維持秩序救人,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有人故意放火?”


    “是的。”


    方逢時的臉蒙上一層霜,“縱火之人抓到了嗎?”


    “抓到兩個,隻是當時亂哄哄的,還有兩人被趁亂跑掉了。”


    方逢時不由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問道:“宋都使審過了嗎?”


    “審了!”宋公亮答道。


    “主使者是誰?”


    “兩人一口咬定,說是跟被免官吏陳某某有仇。陳某某此前在刑部做郎中時,貪贓枉法,捏造冤案,讓他們家破人亡,所以才伺機報複。”


    方逢時眉頭一挑。


    尋仇報複?


    這理由說出來也十分正當。


    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六部諸寺的都有,年終考成不合格被免職,肯定是犯了錯誤,貪贓枉法、製造冤案,真可能有。


    可方逢時覺得太巧了,怎麽偏偏在通州驛站下手,早點晚點都不行,昨晚是吉日嗎?


    “四人是一夥的?”


    “招供說是一夥的,都是被刑部貪官所害,所以結成一夥。”


    方逢時沉吟一會,又問道:“宋都使,你信嗎?”


    宋公亮眼睛眨了眨,“宋某隻負責審案,隻要證據確鑿,合情合理,宋某信不信,無關緊要。”


    方逢時一時無語。


    這樣的結果太差強人意,要是有幕後主使者,那才完美。


    可錦衣衛自己指揮不動,內閣總理張居正也指揮不動。


    人家是天子親軍。


    看到方逢時一臉糾葛,宋公亮又說了一句:“不過本官的屬下,有審刑高手,他發現被抓兩人的口供裏,有破綻。”


    “有破綻?”方逢時眼睛一亮,“什麽破綻?”


    “兩人給的口供,天衣無縫,太完整了。”


    方逢時眼睛一亮,“沒錯,如此天衣無縫的口供,一定是事先斟酌好的。”


    他一臉期盼地看著宋公亮:“那有問出其它的嗎?”


    “嚴刑之下,其中一人招供,他們四人是被收買的,伺機在通州驛站放火。”


    方逢時迫不及待地問道:“幕後主使者是誰?”


    宋公亮搖了搖頭,“他說自己隻是個小嘍囉,聽命行事。與幕後指使者交涉的主謀,已經逃之夭夭。


    他們四人,隻是江湖廝混時認識的,互相都不知道底細,連名字、籍貫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那就無從查起了。”方逢時遺憾地說道,“此事布置的如此嚴謹,事前還對好了口供,幕後之人非等閑之輩。”


    宋公亮笑了笑,“方部堂,敢在通州驛站,對五百名被免官吏下手的人,當然不是等閑之輩。”


    方逢時看著宋公亮年輕又帥氣的臉,感覺他應該知道些什麽,隻是不願意說給自己聽。


    隨著皇上對錦衣衛的重視,錦衣衛幾乎恢複到無孔不入的盛勢。


    消息靈通,當為大明第一。


    可能錦衣衛已經收到了什麽風聲,再加上昨晚的大案,這位皇上的親戚,猜到了些什麽,隻是不願意說出來。


    在方逢時心裏,幕後主使者應該是舊派官僚,他們對考成派恨之入骨,借著機會在通州驛站放一把火,把事情鬧大,讓張居正和自己下不了台。


    如果能夠查實幕後主使者是自己猜測的舊派官僚,張叔大和自己能夠借力打力,把這次通州驛站大案變成一把利器,進一步清查反對改革的舊派官僚的利器。


    可宋公亮現在這個態度,什麽意思?


    方逢時心裏清楚,宋公亮沒有個人態度,他的態度代表著皇上的態度。


    那皇上對通州驛站大案,又是什麽態度?


    正在方逢時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時,那邊走來一人,宋公亮先看到,連忙上前拱手作揖。


    “晚生拜見海公!”


    海公,海瑞?


    方逢時一個激靈,轉頭一看,果真是黑不溜秋的海瑞海青天。


    他怎麽也在通州驛站?


    看樣子還親身經曆了昨晚的大案。


    這可如此是好?


    五百名被免官吏突遭橫禍,真要追究原因,內閣和吏部手段粗暴,也是原因之一,要是他憤而不平,慨然上了一份彈劾奏章,自己和張居正就坐蠟了。


    方逢時忐忑不安地拱手行禮:“晚生見過海公。”


    海瑞拱手回禮:“方部堂,宋都使。”


    方逢時小心地問道:“海公昨晚也在這裏?”


    海瑞點點頭:“是的,原本想著早點趕到通州驛站,好趕今天最早一班船,被耽擱了。”


    方逢時繼續說道:“凶徒居然敢在通州驛站放火,危及數百上千人,真是喪心病狂。晚生覺得沒有人指使,一般人不會如此膽大包天。”


    海瑞看著方逢時,目光炯炯,無比銳利,看得方逢時心裏越發忐忑。


    海公,我又不是幕後主使者,你這樣盯著我看,人家發虛啊!


    “老夫知道方部堂心裏的意思,幕後主使者,最好是反對考成法的那些人。證據確鑿,你和張太嶽就能從此脫身,還能奮起反擊,把考成法繼續推行下去。”


    海瑞的話讓方逢時喏喏不知如何回答。


    海公,你說話也太直了,這叫我如何回答?


    海瑞轉頭看向宋公亮,“宋都使,錦衣衛查到相關證據嗎?”


    宋公亮搖了搖頭:“回海公的話,沒有。錦衣衛暫且隻查到他們四人是受人指使,具體受誰指使,需要把帶頭的那人抓到,才可能水落石出。


    不過依晚生多年辦案的經驗來看,幕後主使者如此謹慎,肯定不會在帶頭人那裏留下什麽蛛絲馬跡。”


    海瑞點點頭:“有道理。方部堂,大明辦案還是要講證據的,不能空口無憑。”


    他的逼格和咖位擺在那裏,就算方逢時是吏部尚書,也不敢擺上官姿態,隻能老老實實受教。


    “海公教誨得極是。晚生身為吏部尚書,朝廷重臣,絕不會行那栽贓誣陷、挾嫌報複之事。”


    方逢時現在隻能祈禱,海瑞千萬不要因為此事上奏彈劾自己和張居正。


    他的彈劾奏章遞上去,皇上也會為難,反對考成法的舊派官僚會備受鼓舞。後續的考成法推動,會遇到極大的阻力。


    考成法是新政改革第一劍,也是開山辟路的第一劍,它要是遇到阻礙,後續的新政改革會遇到大麻煩。


    海瑞又開口了,“方部堂,你猜幕後主使者是反對考成法的人,老夫還猜幕後主使者是那些工廠公司的人。


    據說灤州太原根本不想要這些被免官吏,是張元輔硬逼著要塞進去。為了阻止這些人去灤州太原,在通州下手,最合適不過。”


    方逢時的心狂蹦亂跳,海瑞真是名不虛傳,又被他看穿了。


    張居正堅持把這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塞進灤州、太原的工廠公司裏,名義上是“廢物利用”,支援工商實業,真正用意方逢時是知道些的。


    少府監掌控著大明經濟命脈,身為內閣總理的張居正甘心嗎?


    肯定不甘心。


    他知道少府監直接聽皇上之命,想接管肯定是不敢,但是往裏麵塞人摻沙子卻是可以的。


    近五百被免官吏去灤州太原“支工”,其中有幾十人做得出色,張居正把他們官複原職,找借口留在這些工廠公司裏。


    官帽子在內閣和吏部手裏捏著,你說這些留在灤河和太原的官吏,到底會聽誰的。


    這一批有近五百,後麵還有第二批,第三批,一千,兩千,源源不斷,持續下去,張居正能在這些受少府監掌控的工商實業裏,摻入足夠多的沙子。


    但張居正如意算盤,少府監和灤州、太原就看不出來?這些工商巨擎,個個都是人尖子裏的人尖子。


    何況少府監太監楊金水,那可是深不可測的人。


    他們能坐視張居正往自己地盤裏摻沙子?


    通州驛站放把火,燒的是張居正的內閣和自己的吏部,嫌疑最大的是反對考成法的那夥人,一般人誰會想到是他們啊!


    在方逢時驚疑不安時,海瑞又開口了:“這隻是老夫的胡亂猜測,沒憑沒據的,老夫不敢亂說。不過此事,方部堂,老夫還是會上疏彈劾你們吏部和內閣。”


    方逢時心裏一涼,完蛋!


    海瑞的彈劾奏章,殺傷力是一等一,自己和張元輔會被這份彈劾搞得焦頭爛額,手忙腳亂。


    “老夫要彈劾你們,除惡不盡,心存僥幸。年終考成不合格者,就該依章辦事,直接免職,送回原籍。


    非要心生什麽不該有的憐憫,給這些不稱職的混賬一個改過的機會,送去支工支邊,結果被貪官汙吏的受害人伺機報複。


    這些混賬是罪有應得,卻也殃及無辜!


    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內閣和吏部執行考成法不堅決,左右顧盼!甚至連混在其中的蛀蟲害蟲也不見清理,隻是免職了事。


    皇上如此信任爾等,委以整飭吏治厚望,你們就是如此回報皇恩的!


    老夫看,你們還得跟少府監學習,搞離職審查。不管是免職還是調任,離職就審計該員經手的財務,稽核此前辦的事,審的案。”


    方逢時看著海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樣的彈劾,其實是在保護自己和張居正。


    先是把通州驛站大案定了性—受害人對貪官汙吏的報複,又借著彈劾訓斥的機會,督促張居正和自己,快把考成法推行下去。


    犯錯的直接罷免,該追究責任的追究責任。


    海瑞這一招更狠,更招人恨!


    張居正和自己一旦執行,受害的官吏們會把一半的帳記在海瑞頭上,等於是替他們分擔了一半火力。


    海瑞大聲說道:“方逢時,你回去和張居正一起候著老夫的彈劾參奏吧!”


    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方逢時紅著眼睛,對著海瑞的背影,拱手長揖,嘶啞著聲音說道:“晚生方逢時,恭候海公的彈劾!”


    宋公亮看著海瑞的背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海瑞回到住所,大聲道:“我們做中午的船,老老實實趕路。”


    舒友良問道:“不玩兵法了?”


    海瑞大手一揮,“不玩了。”


    “老爺,你是不想玩,還是玩不起?”


    “玩不起?”


    “老爺你玩不過別人。”


    “混賬,老爺是那樣的人嗎?”


    海瑞想起驛站大案的重重內幕,還有自己下江南要辦的那些事,不由地有些惆悵。


    舒友良看到他樣子,心裏一咯噔,我是不是話說重了?


    “老爺,你沒事吧?”


    “沒事,隻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舒友良感興趣了,“老爺,什麽事?”


    “這世上,事可以分好壞,人卻難分善惡。”


    舒友良搖了搖頭:“太深奧,聽不懂。


    我隻知道,老爺,我們得趕緊下江南,趁著價高,把那幾箱子舊衣物賣了。


    按照時新的說法,叫盤活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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