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錢員外臉色先是紅,再是白,然後又青,變幻不定。


    張居正在心裏算了起來。


    七千四百畝的三分之一,是兩千四百六十畝,加上其它地方的田地,錢家的田地大約在四千到五千畝左右。


    比起江南動不動幾萬、十幾萬、幾十萬畝的世家豪右,錢家隻能算小地主。


    但是在北方就不同。


    北方田地兼並比江南要少得多。這裏還是直隸,天子眼皮子底下,能兼並到三千到四千畝,已經很厲害了。


    想到這裏,張居正明白了,這次鴉鴻橋鎮鄉民與東岸工廠爭水,錢家肯定是帶頭人。


    占了三分之一的田地啊!


    沒看出來啊,這廝躲在幕後煽風點火,這才鬧出這麽大的事來。


    吳廠長此前說的很清楚,事因是鄉民們封鎖洪家橋,不準東岸工廠去西岸采辦蔬菜家畜,也不準廠子的車馬過。


    去一次打一次,雙方越打越上火。


    打上火的鄉民們把鬆樹炮搬了出來,對著東岸開了兩炮,以示威懾。


    東岸工廠一看,不就是炮嗎?好像誰沒有炮似的!


    當即把屬於開平民兵師豐潤炮兵團的火炮,選口徑小的六斤炮推了兩門出來,對著西岸開了兩炮。


    西岸的鄉民被嚇了一跳。


    但他們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人,當年北虜寇邊抄掠,鴉鴻橋鎮的鄉民結寨自保,對著北虜遊騎開過幾炮。


    誰怕誰啊!


    加上錢家有心人在暗地慫恿挑撥,東西兩岸就這樣杠上了,隔岸開炮,驚動了聖駕。


    張居正很快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朱翊鈞看著錢員外又問道:“你中過舉,當過官?”


    錢員外忐忑地答道:“回皇上的話,臣於嘉靖三十一年中順天府鄉試,兩科會試未中,分揀山西澤州陽城縣縣丞。


    嘉靖四十一年,磨勘轉遷山東東阿縣正堂。嘉靖四十五年,辭官回鄉。”


    朱翊鈞嗬嗬一笑,“果真是做過官的,還是一縣正堂官,所以才玩得這麽順溜啊。公亮,給大家念念。”


    “遵旨!”宋公亮拿著一張紙,開始念了起來,“錢歸義,嘉靖三十一年鄉試中舉人錢家名下田地,嘉靖三十年為四十一畝,三十一年猛增為一百七十五畝.四十一年增為兩千六百畝四十五年,驟減為一千二百畝。


    經查,錢家寄名在族人名下的田地有一千畝,詭寄在三十七戶百姓名下的田地有兩千一百畝,合計四千三百畝。


    臣多方查證,錢家這四千三百畝田地確實無誤,因為這些田地每年的收成,都進了錢家糧倉裏。”


    錢員外嚇得渾身瑟瑟發抖,這位大老爺說的情況,怎麽比我自個知道的還要詳盡啊。


    朱翊鈞隨意地指了指宋公亮,“忘記給你介紹,這位是朕的錦衣衛都指揮使宋公亮。你一個小小的舉人,讓錦衣衛都指揮使查你的家底,應該榮幸之至啊!”


    錢員外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皇上饒命!”


    他也是做過知縣的人,知道鴉鴻橋鎮鄉民和東岸工廠隔河開炮,驚動聖駕的事,總得有人出來背鍋。


    誰來背?


    東岸的工廠?


    那是少府監的聚寶盆,心肝尖尖,皇上怎麽舍得?


    西岸的普通百姓?要是嚴懲他們,皇上以後還怎麽愛民如子?


    正好,錦衣衛把自家的牛黃狗寶查了底朝天,再合適不過的背鍋俠!


    可是這口鍋背下來,自家起步就是滿門抄斬,真心背不動啊。


    朱翊鈞看著在地上磕頭的錢員外,冷笑道:“豐潤縣戶房隻登記你家一千二百畝地,《嘉靖官紳優免條例》有寫,未仕舉人優免田一千二百畝。


    你辭官回鄉,成了未仕舉人,優免田不多不少一千二百畝。錢員外,你把朝廷律例領悟得很通透,運用得十分靈活啊!”


    旁邊的豐潤縣嚴知縣,慌忙取下烏紗帽,噗通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道:“臣糊塗失察,坐視胥吏與劣紳勾結,隱匿田地,逃逋賦稅,臣罪該萬死,請皇上治罪。”


    “你這個豐潤縣,做得稀裏糊塗,被劣紳牽著鼻子走,惹出這麽大的事端來,確實要好好反省。”


    朱翊鈞轉向張居正,“張師傅,你是內閣總理,兼考成法中央指導委員會主任,考成法不止考成中樞,還要考成布政司、府、縣。


    你今日現場辦公,說說依照考成法,豐潤縣該如何處置?”


    朱翊鈞的話張居正聽懂了。


    對於豐潤縣嚴知縣,要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剛才視察豐潤羊毛呢絨廠時,吳廠長也提及過,豐潤縣嚴知縣是位好官,他積極支持在豐潤縣開辦工廠。


    擇地選址、開工建設、招募人手.他一直是鼎力相助,親力親為。


    不管他出於何種目的,在目前的官場裏,尤其是相對保守的北方,願意全力支持工商,還為之奔波的地方官,確實少之又少。


    對於這樣的官,皇上當然要保一保。


    張居正答道:“回稟皇上,按照內閣製定的考成法條例,嚴知縣當立即免職,送學習班學習半年,考試合格方可複職,再分揀地方。”


    還有這好事?


    嚴知縣抬起頭,不敢相信。


    朱翊鈞揮揮手,不再管他,而是轉頭盯向錢員外。


    “你這個錢員外啊,隱匿田地,逃逋賦稅,違反國法。為了一己私利,挑撥東西兩岸工農之爭,隔岸開炮,驚動了朕。


    來人,拉下去,交有司檢法司理。”


    “遵旨!”


    有軍校上前去,把癱軟成一攤爛泥的錢員外架了下去。


    眾人不由長舒一口氣,最大的罪責被人扛了去,那麽事情就好說了。


    朱翊鈞目光在大家的臉上掃了一圈,開口說道:“現在東西兩岸,工農之爭的罪魁禍首已經找到,你們雙方也是被人利用。


    用水的問題,朕也想法子給你們解決了,那麽鴉鴻橋鄉民,你們就和東岸四家工廠握手言和,可好?”


    被錢員外下場嚇得肝膽皆裂的鄉老、裏長和鄉民代表們,聽到朱翊鈞的話,頓覺逃出生天一般,連連點頭。


    “好!好!”


    朱翊鈞又轉向吳廠長等人,“朕也要說說你們!你們跟鴉鴻橋的鄉民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你們怎麽就不跟近鄰們好好互動一下。


    朕看過,這附近樹木不盛,一下雨,田地裏的泥土都流到河裏去了。不下雨,一起風塵土飛揚,天地灰蒙蒙的。


    你們廠植樹造林,幹嘛隻在自家門口種?也幫鴉鴻橋鎮種,工農聯誼,一起出工出力。


    朕還知道,你們幾個廠宣傳科都是好樣的,吹拉彈唱都是好手。每一旬都會給廠裏工人們演出,還互相交流演出。


    你們為什麽不去鴉鴻橋,不去附近鄉鎮裏給鄉民們演出呢?


    宣傳科,不僅給你們本廠工人宣傳,還要替朝廷給附近鄉民們宣傳。宣傳朝廷律法,國策規章,弘揚忠孝仁義信等真善美,都是你們該做的。


    朕還看到附近鄉民缺柴火,生火做飯、冬天取暖都是大問題。你們四個工廠,都用的開灤的煤?”


    “回稟皇上,我們都用的開平煤礦的煤。”


    “那就是,你們不是都有個生產蜂窩煤的附屬工廠嗎?專供本廠工人用。你們可以四家附屬工廠合為一家,提高產能,不僅滿足工廠需求,還要滿足附近鄉鎮百姓們所需”


    朱翊鈞指著吳廠長等四位廠長說道:“你們啊,還要多加強學習。”


    說到這裏,他轉向楊金水,“金水,你盡快組織這些廠長,還有灤州各公司話事的,去京畿駐紮的控鶴、龍驤等軍參觀學習。


    他們都是戚繼光練出來的新軍,早早就秉承了朕的旨意,軍民魚水情。


    諸軍各團政宣處的宣傳隊,經常到駐地附近鄉鎮演出。


    春耕,組織官兵幫助鄉民耕地,秋收組織官兵幫助鄉民收割。


    平日裏常去附近鄉村裏走動,幫孤寡老人、病弱人家挑水砍柴。


    還有搭橋鋪路,挖井修渠.


    你們可以去看看,這些新軍的駐地,百姓們對他們的態度。擁軍愛民魚水情啊!


    吳廠長!”


    “臣在!”吳廠長馬上應道。


    “你們啊,都要好好學學,學學駐軍的軍民魚水情,搞你們的工農一家親!”


    “遵旨!”


    “你們學著新軍的模範,多幫助鄉民,多為鄉民著想,會出隔河開炮的破事嗎?”


    “臣等一定銘記皇上的教誨!”四位廠長一起說道。


    朱翊鈞轉頭對鄉老、裏長和鄉民代表們說道:“朕交代好了,以後你們有什麽難事,直接找上門去,尋求幫助。你們都是鄰居,沒有什麽不好意思張口的。


    既然是鄰居,你們也要互相體諒,互相照顧。你們有什麽困難,他們伸手幫一把。他們有什麽難處,你們也不能坐視不管啊!”


    鄉老、裏長和鄉民代表們馬上應道:“草民一定牢記皇上的教誨。”


    朱翊鈞點點頭,“朕是個急性子,說到做到!明天正好是鴉鴻橋趕集的日子,你們四個廠都有自己的商店,組織一批貨物到集市上去賣。


    再組織你們的宣傳隊,去集市上輪流唱大戲,讓鄉民們高興!”


    “遵旨!臣/草民馬上就去籌備準備!”


    下午晚飯時分,朱翊鈞在洪家橋驛站又“宴請”鴉鴻橋鎮和四家工廠的代表們,這一次雙方都給他麵子,坐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


    當天晚上,呢絨廠為首的四廠施工隊,在鴉鴻橋西岸,空曠的浭河河灘上搭建了一座舞台。


    裏長和鄉老們也在集市中心位置,騰出四處空地。


    一大早,四廠商店趕著馬車,把貨物搬到西岸集市裏。


    板子一架,東西一擺,馬上引起了轟動。


    八點多,數萬鄉民聞訊從四裏八鄉趕來,光戲台就聚集了上萬人。


    被遠遠隔在外麵的鄉民聽不清戲台上唱戲,也看不清戲台上的人物,但他們就是開心,咧著缺牙的嘴巴,跟著前麵的人一起叫好。


    四廠商店的攤位,圍了裏十層外十層,數千鄉民擠著腳、探著頭想看看,東岸圍牆裏的“體麵人”,日常用的稀罕物,到底是怎麽樣的。


    到了下午,吳廠長等四位廠長還通過鄉老裏長們宣布,四個廠子今年擴產,需要招募四百名工人,歡迎四裏八鄉的鄉親們去應工。


    臨時工,有活就幹,當天結算。想做就做,不想做就走。但隻包一頓中飯,不包住,其它大部分福利一概沒有。


    正式工,包吃包住,還有不菲的福利。


    但是條件苛刻,需要當學徒學習、考核合格才轉正,轉正要簽契約,三年五年十年不等,不是你想做就能做,也不是你想不做就可以撂挑子的。


    數千的鄉民圍著四廠人事科、宣傳科的人詳細打聽,有的當場報名填表。


    朱翊鈞、張居正站在遠處的山丘上,看著這一幕,心裏滿是欣慰。


    “皇上,”看了一會,張居正想起事情原委,還有些不甘心,“真得不追究西岸鄉民和東岸工人隔河開炮的罪責了嗎?”


    “不是抓出首惡錢員外了嗎?兩邊都是被他慫恿蒙蔽的。”


    “皇上,他們開炮了啊,隔河開炮,這都不嚴懲,還有王法嗎?”


    “懲戒當然要懲戒。鴉鴻橋鄉民的鬆樹炮,全部沒收,此前軍中遺落的三眼銃、抬銃,也一並沒收。


    東岸工廠,他們隸屬於開平民兵師,自有軍法懲治,我們就不要加碼了。”


    張居正聽出朱翊鈞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意思,感到氣憤。


    皇上,你真是糊塗!


    這種事要是發生在曆代先皇時期,尤其是太祖、成祖皇帝時期,沒有幾百顆腦袋落地是結不了案的。


    朱翊鈞看出張居正的氣憤和鬱悶,意味深長地說道。


    “張師傅,我們不能指望逆來順受、死氣沉沉的百姓,能創造出一個朝氣蓬勃的新時代。我們在開創一個新的時代,需要截然不同的百姓,那麽我們就必須忍受他們不一樣的脾氣。”


    張居正被朱翊鈞的話說得一愣。


    逆來順受、死氣沉沉?


    想到朱翊鈞這兩日的舉措,張居正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皇上,你說的新時代的百姓,那到底是怎樣的百姓?”


    “有理念,有追求,對美好的生活充滿希望,他們奮發向上、朝氣蓬勃,他們以大明為榮,大明以他們為榮。


    朕更願意叫他們,人民。”


    “人民?


    太祖皇帝奉天詔書有雲,‘惟我中國人民之君.’”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默然地任由他在心裏琢磨。


    自己需要不停地影響和改造文官們,讓他們接受自己的“現代政治和經濟理念”,張居正是第一位。


    任重而道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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