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匆匆趕到。


    徐階把上午在仁壽宮大殿發生的一切,簡略地說給張居正聽。


    張居正忍不住喉結上下抖動著。


    知生莫如師啊!


    張居正猜得出,今日仁壽宮大殿上的這一幕,多半是世子跟皇上商議出來的。


    “老師,這盤棋,關鍵點在香河大捷。戚繼光帶著東南陸戰營,二十天從東南乘舟趕到京畿,還大敗把都兒的多羅土蠻部。


    有此大捷,這盤棋,就全活了!”


    徐階一拍座椅扶手,不愧是我的得意門生,一下子說到點子上了。


    “沒錯!


    有了香河大捷!皇上腰杆就直了,說話有底氣了。可以義正言辭地拿下楊選、徐紳,治他們的罪。


    而楊選、徐紳他們,背後連著兵部楊公和為師我啊。要是楊公和為師不識相,這次京畿大亂的罪過,就得為師跟楊公,跟楊選和徐紳一起背。


    這麽大的罪過,為師和楊公,怎麽背得動!”


    看著老師徐階垂頭喪氣的樣子,張居正知道,老師並不是楊廷和、楊榮那樣心中堅持抱負,又頗多心計手段的人。


    老師已經沒有太多的抱負,隻剩下心計和手段了。


    “老師,胡宗憲、譚綸入主宣大山西和薊遼諸鎮,而成國公總理京營戎政,也隻是塊招牌,想必朱國公心裏也有數。”


    徐階點頭道:“有數。朱希忠心裏要是沒數,能成為勳貴中最得聖眷的人?”


    “世子可以打著學習的旗號,在胡宗憲和譚綸的配合下,把手伸進京營裏。外有薊遼和宣大,內有京營,皇上這是想幹什麽?”


    “你說呢?”徐階反問了一句。


    “學生不知。”


    徐階起身,走到門口,左右看了看,示意心腹看住走廊,不準任何人靠近門口。


    關上門走回來,在張居正身邊坐下,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道:“太醫院有消息,說皇上丹毒頗深,龍體不大好。”


    張居正嚇了一大跳,這才明白老師為何如此謹慎。


    “皇上自己知道?”


    “自個的身體,自己不知道嗎?皇上多精明的人,真以為那些真人隨便畫幾道符就能騙過他。”


    “那皇上這是?”


    “還有一個消息。”


    “老師,什麽消息?”


    “德安府傳來的消息。”


    張居正又一驚,“景王殿下怎麽了?”


    “他被下詔出京就藩,痛失儲君機會後,在德安王府日夜笙歌,狂酒縱色,身子骨垮了。”


    張居正眼珠子一轉,“老師是說景王殿下,身體可能會出意外?”


    “是的,景王薨了,裕王殿下就再無後顧之憂了。可是他又平庸,無太多主見,皇上擔心啊。”


    “學生在裕王府行走時,聽說側嬪有孕。裕王還春秋鼎盛,此後定會多子嗣。皇上擔心裕王即位後,會有變故發生,動搖世子地位?”


    徐階也不直接回答,“皇上做事,一向深謀遠慮,這一點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是深有體會。


    叔大,你心裏有數就好。你雖然也是裕王府侍講,但是論起信任,你遠不及高新鄭他們三位。


    反倒是世子這裏...胡宗憲、譚綸等人,都是當世雄才,通識時變,勇於任事。卻不是調和陰陽、輔政平衡之人。叔大啊,為師遍觀與世子相熟的人裏,唯獨你有這份本事。”


    張居正心裏猛地跳動,老師暗示的很明顯。


    “世子比皇上難伺候,但是從另一方麵來說,其實更好伺候。”


    張居正不想再就這件事討論下去。


    皇上身體如何,這是天大的機密。


    就算他幾年後龍馭賓天,還有裕王殿下,他才二十多歲,還很年輕,談這些為時過早。


    “老師,楊選、徐紳和胡宗憲之事,兵部楊公應該跟您好生商議,難道您跟他商議好了?”


    “商議好個屁!我倆坐在這裏,大眼瞪小眼,發了半個時辰的愁,幹脆叫他去跟高新鄭商議。”


    “跟高新鄭商議?”張居正有點不明白老師徐階的套路。


    “胡宗憲出掌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鎮,最緊張的是晉黨啊!”徐階點了一句。


    張居正恍然大悟。


    對,是晉黨。


    晉商為何富足為北方第一?


    一是有解池的鹽,二是把持著與關外的貿易。


    尤其是販運茶葉、絲綢等物北出邊關,換取牛羊馬匹回來,暴利啊!


    有時候還會走私糧食、食鹽、鐵器等朝廷明令禁止的貨品,那就是暴利中的暴利。


    晉商要維持這條獲利豐厚的財路,就得與山西、大同等關鎮的邊軍關係良好。


    晉商的手段之一就是通過與晉黨連結,扶助晉黨在朝堂上進步,獲取高位和權勢,再反過來影響山西、大同關鎮的邊軍將領。


    高拱雖然是河南新鄭人,但原籍山西,又因為身份特殊,才幹殊卓,被推為晉黨領袖。


    而楊博是蒲州人,是晉黨骨幹。


    現在胡宗憲要出掌山西、大同和宣府三鎮,背後還有一個讓東南世家頭痛的統籌處,晉商和晉黨們自然也會頭痛,必須好好商議一番。


    張居正明白了,也清楚老師真實的想法。


    胡宗憲等人從東南離開,江浙黨壓力倍減,他們樂得看到晉黨跟胡宗憲等人鬥得你死我活,坐收漁翁之利。


    老師,你的理想抱負呢?


    難道全部消散在位極人臣、榮華富貴中了嗎?


    消散在與嚴黨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的二十年裏嗎?


    但是張居正問不出口。


    他遲疑了一會,脫口而出的卻是另外一番話。


    “老師,你打算暫時退避?”


    “叔大,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當下時局,容不得我不退啊。”


    老師,你當然可以這麽說。


    你一退,就能從楊選、徐紳案中全身而退。


    你一退,就能坐視胡宗憲等人與晉黨惡鬥。


    你一退,就能正式成為內閣首輔。


    張居正心裏有些寂寥。


    當初在翰林院以庶吉士進修時,自己是雄心壯誌、抱負不凡,要改變朝堂和世間的一切積弊,讓大明國強民富,創建一個太平盛世。


    老師你也悉心教習我,鼓勵我不要輕易放棄...


    現在我沒有放棄,老師你卻徹底放棄了。


    張居正在心裏長歎一口氣,沒有多說什麽。


    高拱背著雙手,在值房裏急躁地來回走動著。


    楊博皺著眉頭問道:“高閣老,你在這裏轉了幾十圈了,轉得我頭都暈了。到底怎麽個章程,你心裏有數了嗎?”


    “楊公,山西、大同、宣府三鎮,關係重大,稍微出點紕漏,就是地動山搖。胡宗憲是勇於任事,可生性急峻,我擔心他心急之下,好心辦壞事。


    何況他是嚴黨!”


    楊博搖搖頭:“胡宗憲現在不是嚴黨。”


    “他怎麽不是嚴黨?”


    楊博有點惱火,正事你不去考慮,操心什麽嚴黨不嚴黨的?


    嚴黨還有什麽蹦頭?


    這根本不重要!


    “高閣老,胡宗憲是不是嚴黨,你我怎麽認定的不管用,關鍵是皇上怎麽看。現在在皇上的心裏,胡宗憲、譚綸,是世子黨!”


    聽完楊博不客氣的點破,高拱一時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世子黨!


    如果真是這樣,那必須好好斟酌一番。


    今天上午仁壽宮大殿裏,這對祖孫倆,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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