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毫不畏懼地答道:“皇爺爺,海瑞此前的奏章,直指統籌局。遞上來後,皇爺爺如何批紅?


    置之不理,其餘的諫官會聞著味道一湧而上。


    嚴加斥責,可是統籌局之事,可輕可重。海瑞上奏,又是站在戶部主事的職責上,無可指責。


    一番嚴加斥責,說不得還會激起戶部反彈。畢竟統籌局,確實與其職責相衝突。”


    嘉靖帝不善地問道:“那你就讓海瑞把矛頭指向朕?”


    “皇爺爺,海瑞彈劾統籌局之事,明顯是有人在推他出來試探。此前,東南世家聯手,暗招明招不斷。朝堂上,內閣、戶部使了許多絆子,都讓大洲先生、文長先生和楊金水想方設法避開了。


    現在他們把海瑞推出來,無非換了一個手段。以清直之名,壞統籌局之名。海瑞上疏,被駁回,再上疏,被駁回,其餘禦史一起上疏,再被駁回。


    幾番拉扯,他們就會把統籌局醜化,說成是為皇爺爺你橫征暴斂、敲骨吸髓的爪牙走狗。他們做的這事,還少嗎?


    朝廷合法征稅,他們說是與民爭利。解除海禁,他們說會招來倭患。所以孫兒認為,必須把勢頭扼殺在萌芽,行霹靂手段,直白無誤地告訴他們,此事不行。”


    朱翊鈞誠懇地說道:“皇爺爺,統籌局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給他們上點手段,以後麻煩不斷。”


    嘉靖帝臉色微微緩和。


    畢竟統籌局這一年多,做得非常不錯,替他大大緩解了財政危機。


    真要是被文官們想方設法把統籌局搞掉,以後他就隻能過上此前的苦日子。


    過了好日子,誰還想過苦日子?


    “所以你利用了海瑞,讓他故意指著朕的鼻子罵,好讓朕趁機大發雷霆?”


    “皇爺爺,滿朝文官,從內閣到六部。有識之士,願意做實事的,反倒理解皇爺爺設統籌局的苦衷。


    唯獨那些釣譽沽名,清貴空談之人,或者心懷私心的人,視統籌局為肉中刺眼中釘。可是這些人又色厲而膽薄,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


    籌劃來籌劃去,把海瑞推到前麵打擂台。皇爺爺隻需雷霆一怒,他們自然就會惜身而退,不敢再在統籌局之事上鼓噪。”


    嘉靖帝明白朱翊鈞的意思。


    統籌局是你老人家的錢袋子,你這段時間過得這麽舒坦,就是因為有它兜底。


    現在它被文官們盯上,欲除之而後快!


    皇爺爺,你想要錢,就得損點名聲出去,以霹靂手段,鎮住那些沒膽子的文官們。


    嘉靖帝臉色更緩和:“你還真把他們看得很透啊。”


    皇爺爺,不是我看得透,是你秉政三十多年,喜歡用什麽樣的臣子,就決定了現在朝堂上會有什麽樣的臣子。


    自楊繼盛等諫臣死難後,朝中已經很難再看到誓死堅持大義的直臣了。


    他們選來選去,好容易才選出個海瑞,用他來的頭來碰一碰。


    嘉靖帝也想明白了,還是錢重要。


    至於名聲,自己在文官心目中,還有什麽名聲。


    他語氣更加緩和:“你小子,連朕都要算計進去。”


    “皇爺爺,孫兒年幼,隻能依附皇爺爺的庇護之下。”


    “不過做天子就該是這樣。孤家寡人啊...這點,你比朕強。”


    朱翊鈞馬上答道:“皇爺爺,孫兒確實比皇爺爺你強。”


    黃錦一聽,剛舒緩的心又緊繃了。


    我的世子,你是得意忘形了還是怎麽了?


    居然如此口無遮攔!


    “皇爺爺十四歲入京,麵對權臣,文武百官,隻有孤身一人。孫兒今日,卻有皇爺爺遮風擋雨,這一點,孫兒確實比皇爺爺要強。”


    黃錦聽到,忍不住心生感慨。


    不由想起自己陪著皇上從承天府趕到京師,麵對波詭雲譎的局勢,咄咄逼人的權臣百官。


    皇上孤苦無助,彷徨不安,隻能咬牙堅持,那時他才十四歲啊...


    想到這裏,黃錦忍不住落淚,卻被嘉靖帝看到。


    “黃錦,你哭什麽!”


    “皇爺,奴婢聽世子說起這話,不由地想起那年奴婢陪著皇爺進京。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一時沒忍住。請皇上恕罪。”


    嘉靖帝也有些感慨:“是啊,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


    “都起來吧。”他揮一揮衣袖,大聲道。


    黃錦等人起身,他們心裏知道,一場大風暴平息了。


    還是世子厲害啊,這麽折騰,皇上都沒生氣!


    “你說,海瑞的這份奏章,怎麽處置?”嘉靖帝指著朱翊鈞問道。


    “這是進諫皇爺爺的奏章,孫兒不敢妄言。”


    “是罵朕的奏章,你不好插嘴是吧。”嘉靖帝冷笑兩聲,“下詔,海瑞無君無父,叫錦衣衛抓他進詔獄。”


    黃錦大吃一驚,怎麽還要抓他?


    看到黃錦臉上的神情,嘉靖帝一擺衣袖,指著朱翊鈞說道:“你給黃錦解釋解釋。”


    “黃公,不在詔獄裏待上一段時間,海瑞怎麽成為名滿天下的諫臣?”


    “嗬嗬,想做諫臣,好,朕成全你!隻是這把刀磨鋒利了,能傷到朕,也能傷到你們這些混賬!這詔書,明早再說。還有,這份奏章,加上朕的批紅,明日明發!”


    朱翊鈞馬上接言道:“皇爺爺說的沒錯。皇爺爺把海瑞這把刀磨鋒利了,到時候怕的是天下奸佞之徒,貪官汙吏。”


    嘉靖帝雙手籠在袖子裏,神情複雜地看著朱翊鈞,感歎道:“所以說,鈞兒你比朕要強。”


    第二天一早。


    內閣,徐階值房裏,高拱、張居正,還有左都禦史王廷等五位其他大臣,焦急地等待著。


    “昨晚海瑞的奏章已經遞進去了,一晚上了,該有反應了。怎麽西苑還沒動靜啊?“


    “是啊。統籌局是皇上的錢袋子,命根子,海瑞一劍指向它,皇上怎麽都該有反應。”


    “不管皇上怎麽反應,有海瑞打頭,我們跟上,一定要把統籌局給它淹了!”


    徐階咳嗽幾聲,“稍安勿躁!”


    值房裏很快安靜下來。


    “報,報!”有書吏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有消息了?”高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剛剛西苑傳下旨意,著錦衣衛捉拿海瑞,下詔獄!”


    “什麽!”


    “下詔獄?”


    “這麽嚴重?”


    “不行!海瑞身為戶部主事,彈劾統籌局是職責所在,皇上居然如此嚴懲,處事不公,偏袒包庇,我等要上疏!”王廷憤然地說道。


    徐階皺著眉頭,覺得哪裏不對。


    “西苑還有旨意下來沒有?”


    “有,有明發一道上疏,還有皇上的批紅。”


    “快,快拿給老夫看!”


    徐階焦急地說道。


    接過那份批紅明發的上疏,徐階掃了一眼,馬上覺得不對。


    “《治安疏》?”


    他匆匆掃了一眼,臉色鐵青。


    “怎麽了徐閣老?”高拱、王廷等人焦急地問道。


    徐階無聲地把那份上疏遞了過去。


    高拱看完後驚聲道:“海瑞怎麽進諫起皇上來了?如此指責,實在是...”


    王廷等人看完也驚呼不已,“明明是彈劾統籌局,怎麽變成進諫皇上了?彈劾統籌局居然隻在後麵提了兩句。到底怎麽回事啊?”


    徐階緩緩說道:“有人搶先下手,勸說海瑞改了主意。”


    高拱揪著胡子恨然道:“海瑞此人好名!能進諫皇上,肯定不會放過。好了,好了,惹得皇上大怒,統籌局讓它給跑了。”


    王廷等人心驚膽戰地問道:“這上疏,太膽大了吧。皇上會不會再興大獄?”


    眾人啞然,心裏不由發寒。


    午門城樓上,朱翊鈞看著樓下。


    午門前,數十名執刑的東廠番子,押著十幾個小黃門,按倒在地上。


    “世子,不再追查下去了?”馮保不甘地問道。


    朱翊鈞瞥了他一眼,“追查誰?徐閣老,高閣老,還是裕王府?追查到了,你敢治罪嗎?而且時間過去這麽久,線索該斷的都斷了。怎麽查?”


    “那...世子,就這麽算了?”


    “被沙禮帶著在午門前毆打禦史的小黃門,都在下麵。與他親近,能夠慫恿他的那幾個內侍,也在下麵。


    馮保,你下去傳皇爺爺的口諭。”


    “是。”


    朱翊鈞掃了一眼午門下十幾位被堵住嘴巴,嗚嗚掙紮的小黃門。


    知道你們可憐,被利用的棋子螻蟻。


    打殺了你們,算是給文官們一點薄麵,也在點醒他們,統籌局的事,到此為止!


    再糾纏不清,在午門廷杖的就不是小黃門。


    要是你們還有大禮議時那些諫官諍臣們的風骨,那就盡管來。


    還有到底是誰幕後指使小黃門午門毆打禦史,自己心裏有數,皇爺爺也心裏有數,無非是有人想渾水摸魚。


    不過此事關係重大,皇爺爺和自己都不想深究,就用這是十幾位小黃門的性命告訴大家,此事,也到此為止。


    朱翊鈞臉色沉寂,轉身離開。


    馮保下樓,走到午門前。


    東廠璫頭王誠上前接住。


    馮保大聲道:“傳皇上口諭,毆打禦史的內侍,午門前用杖刑!”


    “遵旨!”


    王誠瞥了一眼馮保的腳,雙腳腳尖朝內。


    那就是死罪難逃了。


    他轉身,喝令一聲:“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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