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訥順著徐階的目光向外看去,看到了那棵如華蓋一般的大樹,體會到徐階的心思,不由也跟著長歎了一口氣。


    過了好一會,嚴訥出聲打破屋裏的寂靜。


    “如此說來,這事是太孫一手籌劃的?”


    “對,督辦處參事房,我們一直都看不上眼的地方。”


    “走了眼啊。”嚴訥感歎了一句,“江兵部轉奏譚子理的董狐狸請求內附的折子,我們還都以為譚子理知進退,鬆弛有度。知道在大變兵興之後,調和陰陽,安撫綏靖。


    萬萬沒有想到,招撫董狐狸隻是這一出計謀的開端。”


    徐階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說道:“今早老夫看過兵部詳情奏章,才知道這裏麵玩得就是計中計,連環計。”


    “哦,還請少湖公詳解。”


    “我朝探子細作,招撫董狐狸,其實是董狐狸設下的圈套,想討好辛愛黃台吉。董狐狸想騙取我朝的賞賜和詔書,把我朝護送兵馬騙出關外,再由辛愛出麵,領兵劫殺。


    董狐狸得財,又得辛愛的信任。辛愛得名,一洗前恥。


    不想此計被參事房的徐文長識破,將計就計。上奏請封。我們這些閣老,也成了棋子,合議票擬,定下賞賜和官職。然後薊遼鎮譚子理裝模作樣派戚元敬帶新軍營出關。


    此前,督辦處以秋操為名,點了宣大鎮馬芳,遼東鎮李成梁、周國泰領精銳騎兵,到薊州鎮會合,準備操演。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戚元敬出關,辛愛和董狐狸領兵劫殺,一腳踩進坑裏。譚子理派遣馬芳、李成梁和周國泰領兵奔襲,一舉建功。”


    聽徐階講完前因後果,嚴訥忍不住感慨。


    “這計策是參事房的那位徐文長籌劃的?果然神機妙算,鬼神難測。”


    徐階沒有正麵回答,“辛愛此人,自負貪婪。他又是俺答汗的長子,被分封在灤河上遊,管領喀喇沁部,看住察哈爾部的圖們汗。


    辛愛實力強勁,聲名顯赫。俺答汗的汗位,最有可能傳給他。偏偏去年在京畿吃了大虧,顏麵大失。這個臉麵要是找不回來,辛愛在右翼如何立足,還有沒有機會繼承大汗之位,都是問題。


    徐文長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會將計就計,引著辛愛上鉤中計。”


    嚴訥感歎道:“徐文長果真是大才。難怪胡汝貞會辟他為幕僚,剿倭戰事中言聽計從。聽說大海寇汪直覆滅,也有徐文長的功勞?”


    “是的。徐文長之才,老夫聽說過。隻是老夫更擔心的是,太孫在此事上,摻和有多深?”


    嚴訥不由臉色一正。


    “太孫!元輔,你懷疑這次大捷,又是太孫一手策劃?”


    “養齋公,香河大捷怎麽來的?你我心裏有數。”


    嚴訥點點頭,“老夫也聽聞過。香河大捷,是在太孫力主下,皇上下密詔給胡汝貞,點名叫戚元敬領陸戰營,乘船火速北上勤王。”


    頓了一下,嚴訥半信半疑地說道:“隻是柳河大捷與香河大捷不同。香河大捷中,戚元敬更多的是皇上的壓陣保底的一招,隻是楊選太過無能。這才讓戚元敬機緣巧合,撞上了。


    柳河大捷,從設計開始,到最後是一環套一環,環環相扣,非大智大謀之人,想不出這樣的計策來。”


    徐階笑了一下,“叔大曾經跟老夫說,太孫最讓人驚歎的就是思緒天馬行空,如羚羊掛角。”


    嚴訥盯著徐階,“少湖公,你就認定此大捷,是太孫一手策劃的?”


    徐階又避開沒有回答,而是突然問了一句:“養齋公,太孫即位,會不會成為第二位武宗皇帝?”


    嚴訥聽懂徐階的話,沉思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第二個武宗皇帝老夫倒不擔心,朝中能出一個楊廷和和王守仁,也能再出第二個,第三個。


    老夫就怕太孫成為第二位英宗皇帝。我大明朝,再也經不起土木堡這樣的大變。”


    徐階幽幽地說道:“老夫擔心的是,大明朝怕是再難出於少保這樣的人物了。”


    嚴訥雙目驚恐之色一閃,嘴巴張了張,還是把滿肚子的話咽了下去。


    徐階也不願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轉言道:“兵部被搞得焦頭爛額,忙了一宿。”


    “知道。”嚴訥歎了一口氣,“江兵部身體不好,偏偏兵部事瑣劇繁。他稍微一放鬆點,下麵的小吏書辦就全散漫了。”


    “養齋公啊,伱還沒看到要害啊!”


    “啊,少湖公,什麽要害?”


    “兵部在這次大捷裏,就是被人扯起來用的幌子,從頭到尾,內情絲毫不知。突然接到捷報,它當然是上下一片慌亂啊。”


    被徐階的話一點,嚴訥馬上想明白,臉色猛地大變,猛地站起,在值房裏來回走動,揮舞著雙手,慷慨激憤!


    “少湖公,這個先例不能開!


    伏擊辛愛黃台吉,殲敵數萬的戰事,兵部居然絲毫不知情。這樣的事,怎麽能發生在朝堂之上呢!


    這完全有違祖製,不顧皇誥國律!不行,譚綸、戚繼光他們不僅無功,還有罪!這是擅權興兵,挑起邊釁,大罪,彌天大罪啊!”


    徐階看上去一點都不激動,還揮揮手,示意嚴訥稍安勿躁。


    “養齋公,不要激動。坐,坐下說。這裏是內閣值房,叫外麵的人聽到了,有失體統。”


    嚴訥這才氣呼呼地坐下,但是心裏激憤並沒有散去。


    “少湖公,這回老夫一定要彈劾他們,這樣的先例不能開!這麽大的兵事,兵部居然被蒙在鼓裏,這怎麽能行!


    這樣下去,國律王法何在!朝廷經製何在!”


    徐階等嚴訥慢慢平靜一下,這才開口:“養齋公,你我都知道,太孫和世子黨,通過督辦處,暗中策劃,又調兵遣將,犯險用兵,這才有這柳河大捷。”


    “對,就是這個督辦處,京營戎政督辦處!”嚴訥聲音開始發冷,他到現在才意識到,這個不起眼的衙門,厲害所在。


    “是啊,京營戎政督辦處!當初癸亥之變,楊選兵敗,讓老夫和惟約公不得不捏著鼻子,附合皇上成立了這麽一個衙門。


    到現在,老夫也才真正體會到,它的厲害啊。悄無聲息地避開兵部,就能調集數萬兵馬,在關外發起一場戰事。


    想想,後怕啊。”


    嚴訥馬上說道:“所以我們要趕緊動手,鏟除這個禍害!”


    “怎麽動手?”


    “上奏章彈劾它啊!”


    “彈劾它什麽?”


    嚴訥一時愣住了,是啊,彈劾督辦處什麽?


    董狐狸內附,朝廷和議,賞賜和冊封,再派戚繼光率新軍營護送,這一切走得都是正常流程,誰也挑不出一個錯來。


    戚繼光被辛愛率部劫殺,結陣自保,應當的。


    譚綸接到急報,派遣在薊州鎮的兩支客軍出關營救,也是應當的。


    他身為薊遼總督,兼著兵部侍郎的銜,就是被朝廷授予了臨機處置的權力。


    宣大、遼東兩處的騎兵被京營戎政督辦處調到薊州鎮會操,很正常。


    這事是稟明過皇上,兵部知曉的事。


    兩處騎兵入了薊州鎮,按例就該暫時由薊遼總督管轄,這也很合理。


    然後宣大遼東騎兵奉命出關營救同袍,遇到北虜不備,奮然一擊,大獲全勝,更合理。


    這一切都合情合理,你要是彈劾,就不合理了!


    嚴訥想通了來龍去脈,終於明白徐階為什麽如此無動於衷了。


    人家都算計好了,已經預判了自己的預判。


    門外有人稟告:“徐閣老,嚴閣老,皇上傳來口諭,請四位閣老進西苑萬壽宮。”


    徐階和嚴訥對視一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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