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司禮監裏,晉升為秉筆太監的陳矩在念著奏章。


    “殿下,戶部尚書高啟奏,請拆毀道觀神壇,禁止齋醮,逮治方士王金等人,追奪邵元節、陶仲文等方士的官爵。”


    高拱回朝亮相第一刀,選得有很有技巧。


    嘉靖帝一死,這些道士就成了“孤兒”。


    此前他們驕橫跋扈,依仗嘉靖帝的寵信,巧取豪奪、侵占田地屋舍、貪墨斂財,現在嘉靖帝一去,他們失去了庇護傘,成了一隻隻大肥羊。


    各方勢力都不介意把這幾隻肥羊宰殺了分食。


    “內閣怎麽票擬的?”朱翊鈞開口問道。


    “準許,著都察院稽查,禮部追奪,刑部逮治,財貨田產沒入戶部國庫.”


    朱翊鈞鼻子一哼,吃相這麽難看!


    為了分食這幾隻大肥羊,連皇爺爺的顏麵都丟到一邊。


    道觀神壇是皇爺爺下詔修築的,齋醮是皇爺爺下詔進行的,方士道士是皇爺爺封授,你們如此大張旗鼓,喊打喊殺,皇爺爺的顏麵何在?


    他的顏麵沒有了,自己這位他禦口欽封的好聖孫,豈不是也被剝了臉麵。


    有些事,文官們做起來,還是很有默契的。


    朱翊鈞知道,這樣的奏章,到了父皇那裏,肯定是閉著眼批紅,尤其是看到這奏章是高拱領銜。


    君臣的信任,有時候真得不能長久。


    隨著父皇從裕王變成天子,高拱從侍講變成尚書,以後還要入閣,他會很自然地想方設法,從父皇手裏慢慢奪走權柄。


    喪失權柄,對於父皇來說可能無所謂,他反正隻要能確保在紫禁城裏逍遙快活就行。


    但是對於自己就不行。


    在父皇手裏丟失的權柄,自己繼位後需要花費更多的力氣和代價,才能拿回來。


    皇爺爺留下來的權柄,必須一滴不漏地傳到自己手裏!


    不過朱翊鈞也知道,高拱這一招,確實也高明。


    這夥道士在嘉靖朝,憑借皇爺爺的寵信,惹得天怒人怨,激起了文官士大夫集團的公憤。在他們有意無意的渲染下,這些道士在民間也不得人心。


    對啊,朝野輿論陣地!


    我不去占領,就要被他們占領了去。


    嗯,這事可以交給李贄去做。


    想到就做,朱翊鈞馬上揮筆寫下一份手令,著在統籌局建立教化科,教以效化;民以風化,以李贄為主事,負責掌管。


    統籌局即要“賑濟災民,撫孤救弱”,從物質上救助他們,更要承擔起教化百姓,從精神上幫助他們的職責。


    教化科除了要多辦學堂,還要多招攬和培訓說書、鈴醫等人才,走街串巷,訪鄉問村,教化百姓,移易風俗。


    更要多辦報紙,多印書冊,在豐富大明各地百姓文化生活之餘,傳播積極向上的“正能量”思想。


    朱翊鈞寫完後,轉頭對李芳說道:“李芳,司禮監清點一下印書作坊和工匠,分一部分給統籌局教化科。”


    “是。”李芳老實答道。


    北京城最大的造紙和印書作坊在誰手裏?


    在司禮監手裏。


    它名下管著兩千多名造紙工匠和一千多名印書工匠,數十個造紙和印書作坊。


    司禮監名下的產業,是皇家私產。


    統籌局也算是皇家的產業,內部移交,跟外朝沒有任何關係。


    教化科的事交代完,朱翊鈞繼續斟酌如何處置高拱的奏章。


    司禮監也對朱翊鈞這樣想著想著,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來處理的方式,習以為常了。


    高拱亮劍第一刀,指向道士,本質上是文官集團的一種試探,想著能不能從新君手裏,把在皇爺爺手裏失去的權柄,摳一點出來。


    站在這個立場上,徐階、李春芳、張居正、陳以勤、殷士儋,以及六部、都察院、九寺,但凡體會到其中深意的,都很默契地保持沉默,以中立的態度靜觀其變。


    批紅拒絕?


    不行。


    清查道觀方士,是朝野上下都讚同,符合大勢的事情。一旦拒絕,可能會釀成一場席卷朝野的輿論風暴,正中高拱下懷。


    有些難辦。


    朱翊鈞站起身來,雙手籠在袖子裏,慢慢走動著。


    李芳等人看著這熟悉的神態,都低著頭,屏住呼吸,忙著自己的事情。


    清查道觀方士是輿論主流,肯定是要辦的。


    問題在於經辦人要把握好尺度,控製好範圍。


    抓一批,放一批,追究私惡,不往皇爺爺身上扯。


    派誰去能把握好?


    自己的人肯定不能去。


    不管如何,這些道士和道觀跟皇爺爺有關聯,自己是皇爺爺的好聖孫,手下人一旦插手,都是在打皇爺爺的臉。


    此外,自己的人插手,都會被非議。


    是不是顧及顏麵,徇私舞弊?一堆的人會找茬。


    但是叫其他人去查辦,說不定三查四查,這些黑心腸的文官會趁機把皇爺爺的顏麵,踐踏得不成樣子。


    自己權威根源之一來自於皇爺爺,他的顏麵被踐踏了,也就意味著自己權威的踐踏。


    派誰去?


    朱翊鈞看著窗外的中海湖水風景,很快就想到了一人。


    既然你們出狠招,就休怪我派狠人。


    “陳矩!”


    “奴婢在!”


    “高拱的奏章批紅記錄。”


    陳矩馬上持筆靜待。


    “此案關係重大,需公正廉明之人著辦。遷通政司右參議海瑞為禮部祠祭司郎中,專辦此案,案畢專奏具報司禮監。”


    陳矩揮筆寫下剛才口述的批紅,呈上來請朱翊鈞過目,無誤後就開始擬詔行文,走流程。


    批紅轉回到內閣,徐階一看就笑了,不過沒笑幾下,又心生悲涼,去意更盛。


    太子十三歲就如此心計,一眼就識破高大胡子的用意,然後順手推舟,同意清查道觀方士,卻把此案交給海瑞去全權處置。


    手段老辣,頗得先皇真傳。


    唉,累了!


    老夫跟先皇鬥心眼鬥了幾十年,終於登上位極人臣的位子,知足了,不想再鬥下去,也鬥不動了。


    十三歲的年紀,又從小好武喜動,體格從小就健壯,在曆代皇帝皇儲裏是異數。


    熬下去,我重孫都不見得能熬過你。


    罷!


    等高拱入閣,老夫馬上卷鋪蓋走人,讓伱高大胡子跟太子鬥個精彩!


    奏章的批紅很快傳回到戶部尚書高拱手裏,看完後他臉色一變。


    旁邊的心腹幕僚忍不住問道:“部堂,這批紅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太子看出老夫的用意,輕輕一招就拿捏住了。”


    “派海瑞處置,就拿捏住了?”幕僚有些不信。


    “海瑞清查道觀方士,你信不信得過?天下信不信得過?”


    “肯定信得過。海青天的名聲,海內聞名。他當年可是罵過先皇啊。”


    “是啊,天下都信得過他,太子也信得過他。此人辦事,丁是丁,卯是卯,方士有惡者,他不會輕饒,無私惡者,他會輕輕放過。老夫的一番苦心全白廢了。”


    幕僚輕聲道:“海瑞處置此事,大張旗鼓,先皇的顏麵部堂的目的不也達到了嗎?”


    高拱冷笑兩聲:“朝堂上下,現在最顧忌先皇顏麵的,除了西苑的太子,就數這位罵過先皇的海剛峰了!”


    幕僚大吃一驚,“怎麽可能?”


    高拱懶得回答,繼續說道:“他一定會顧及到先皇的顏麵,小心處置。海剛峰剛直執拗,但不迂呆,這點事情,他會穩妥處置的。


    太子確實難對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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