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外運河碼頭,三艘官船徐徐靠岸,最前麵一艘官船的桅杆上,挑著一麵旗幟,上寫“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查兩淮鹽政海”


    第二艘官船桅杆上挑著一麵旗幟,上寫“戶部侍郎、巡查兩淮鹽政徐。”


    是的,經過一番協商和妥協,高拱把他信任的徐養正派出來,以戶部侍郎的身份,與海瑞一同巡查兩淮鹽政。


    根據高拱與朱翊鈞談好的,海瑞負責查賬抓人,剔挖爛肉;徐養正負責改革鹽政,治療傷口。


    碼頭上,儀仗整齊,眾人肅立。


    一位身穿緋袍官服的官員,瘦高個子,氣度不凡,站在人群最前麵。


    他就是漕運總督王一鶚。


    等到官船靠岸,他馬上迎了上去。


    “剛峰公,蒙泉公,一路辛苦了。”


    海瑞和徐養正從官船跳板上走到岸上,拱手與王一鶚見禮:“讓子薦久等了。”


    “兩位身負國家重任,王某等一等是應該的。”王一鶚哈哈一笑。


    他十八歲中進士,今年才三十四歲,已經身居三品大員,可謂是年輕有為,意氣風發。


    尤其是與年近六十的徐養正一比,區別更加明顯。


    王一鶚繼續說道:“王某在官邸備下薄宴,還請二公賞臉。等用完飯,休葺一晚,明日王某陪兩位直下揚州。”


    海瑞拱拱手,淡淡地答道:“請!”


    三人鑽進轎子裏,不急不慢地向漕運總督衙門而去。


    徐養正坐在轎子裏,有些感歎。


    他是三人中年紀最大的,資曆也最老。嘉靖二十年中進士,那時王一鶚才七歲。


    隻是徐養正是廣西人,號稱柳州八賢。可惜,兩廣在朝堂屬於邊緣地帶,徐養正就算是柳州八仙也沒有用。


    仕途坎坷,嘉靖二十七年,與同僚聯名彈劾嚴氏父子,被貶去雲南通海縣為典史。


    而後轉曆廣東肇慶府推官、貴州提學僉事、雲南按察使司僉事,後因破獲雲南布政使徐樾在元江被人殺害之案,名聲鵲起。


    遷南京光祿寺卿、尚寶卿,中間又被嚴世蕃記仇打壓,直到嚴氏父子逐漸失勢,徐養正才被遷為南京通政司左參議。


    嘉靖四十三年,南京戶部侍郎胡慶緒遷戶部侍郎,徐養正接任南京戶部侍郎,其間發現諸多漕運、鹽政弊端,數次上疏。


    隻是當時戶部尚書走馬觀燈一般換人,實權掌握在如胡慶緒等正任侍郎手裏,上疏被暗中扣留。


    高拱接任戶部,無意間查閱到徐養正的報告,視為人才,胡慶緒一倒台,他馬上把徐養正調往京城戶部,任侍郎,依為助手,這次又被派來一並巡查兩淮鹽政。


    徐養正深諳兩淮鹽政的弊端,也知道這是自己的一次大好機會。要是做好了,能入高拱法眼,成為他的心腹。


    徐養正對於揭露兩淮鹽政的弊端,信心十足。


    海瑞出馬,誰的麵子都不會買,肯定地往死裏查。


    這世上任何賬目都經不過認真查。


    徐養正擔心的是,弊端查出來了,怎麽善後。


    他就在南京為官,知道揚州那群鹽商的背景和手段。他們富甲天下,又手眼通天。


    有人說這些鹽商跟南京城那些勳貴和官員們關係密切。但徐養正知道,不僅如此。


    那群鹽商跟京城裏的勳貴外戚們,也有很深的關係。他們大把的銀子往外掏,滿天下沒有交不到的朋友。


    徐養正還知道,這群鹽商中,有暗地裏掌握大批鹽梟的,有陰蓄死士的,有跟漕軍關係密切的。


    一旦查到他們要害處,家破人亡之際,這些鹽商肯定會翻臉,如何彈壓善後?


    壓力就全給到漕運總督王一鶚。


    想到這位同僚,徐養正心裏忍不住生出嫉妒。


    十八歲的進士,被選到福建為縣官,恰巧遇到倭寇犯境,然後劈裏啪啦打了起來,打了十幾年仗,居然三十四歲成了領兵部侍郎銜總督漕運,正三品官階。


    自己三十四歲在幹什麽?


    還在雲貴跟那些苗人打交道啊。


    徐養正擔心,王一鶚能不能鎮得住場子!


    雖然他在福建、江西剿賊十幾年,稱得上能臣幹吏,可是山賊和鹽商有巨大區別。


    山賊殺了就殺了,首級還不如倭寇和北虜值錢。


    但是每一個鹽商背後,連著數十個高官顯貴,不要說,抓他們都要有足夠的勇氣。


    患失患得中,三頂官轎在漕運總督衙門的轎房裏停下,徐養正鑽出轎子,跟著海瑞,在王一鶚的引領下,很快來到前廳裏。


    這裏擺著一張圓桌,仆人陸續擺上六道菜,徐養正目光一掃,有些詫異。


    都是最普通不過的菜肴,加在一起,不到五兩銀子。


    海瑞掃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一撩衣襟,先坐了下來。


    王一鶚對徐養正客氣道:“蒙泉公,請。粗菜淡飯,還請不要嫌棄。”


    海瑞先開口了:“粗菜淡飯好,吃了不鬧肚子。”


    王一鶚哈哈一笑,“剛峰公直爽。王某這十幾年,在軍中的時間多,通常跟將士們一個鍋裏舀飯吃,海裏河裏的魚蝦,山裏林裏的鳥獸,逮到什麽就吃什麽。


    有一年在福建,王某困守孤城,連啃了七八天的野菜樹皮,也熬了過來。所以飯菜上,王某不在意,隻要能填飽肚子就好。


    剛峰公和蒙泉公,不要嫌棄。”


    徐養正坐了下來,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笑著答道:“徐某在雲貴待了十幾年,跟在那裏吃的飯菜相比,這一桌飯菜算是美味佳肴了。”


    王一鶚最後一位坐下,哈哈大笑:“看來我們三人都是能吃粗菜淡飯的人,幸會,幸會啊!


    看來揚州鹽商的美酒美食,誘惑不到我們啊。”


    海瑞也笑了,指著王一鶚說道:“子薦,你個好小子!不錯,難怪太子殿下如此器重你!”


    王一鶚先起身,給海瑞和徐養正夾了些菜,然後自己端起飯碗,呼呼地就吃起來。


    “剛峰公,蒙泉公,你們自便。王某在軍中待久了,養成吃飯快的習慣。


    軍中不知何時會遇到敵襲,也不知道會不會下一刻就要開拔。所以吃飯是抓緊時間,狼吞虎咽,二公不要嫌王某粗鄙。”


    海瑞微笑著端起飯碗,慢慢地吃起來。


    徐養正也搖了搖頭,緩緩地吃了起來。


    兩人一碗飯還隻吃了三分之二,王一鶚已經呼呼地吃完三碗飯,放下碗筷,打了一個飽嗝,喝了兩口熱茶。


    徐養正吃完一碗飯,又添了半碗。


    海瑞吃了一碗就飽了,他放下跟用水洗過一樣幹淨的碗,又把掉落在桌子上,衣襟上的七粒米飯,一一撿起來,塞進嘴巴裏。


    王一鶚請兩位上座用茶。


    等仆人把熱茶一一奉上,徐養正端起熱茶,拿起蓋子,輕輕吹了幾口,慢條斯理地問道:“子薦,聽說伱中進士時,座師是少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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