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你相邀高部堂去戶部簽押房坐一坐,他允了。”高十三在轎窗外稟告道。


    “好。”


    高拱覺得很疲憊,說了一聲後,坐在轎子裏,暈暈乎乎地陷入到淺睡中。


    轎子停住落地,他猛地醒了。


    渾身抖了幾下,高十三撩了轎簾,高拱鑽了出來,在原地轉了兩圈,跺了跺腳,扭了扭脖子。


    沒過一會,高儀的轎子也抬了進來。


    兩人都是尚書,有資格把轎子抬進中院的轎房裏。


    拱了拱手,無聲中,高拱在前,高儀緊跟其後,兩人走偏廊巷道穿行,避開衙門裏的眾人,穿門過堂,很快來到後院的簽押房裏。


    坐下奉茶,高拱開門見山。


    “子象,報恩寺終於結案了。”


    “結案了好。此事一日不結案,老夫的心一日難以落定。”


    高拱微歎一口氣,“隻是大家都沒想到,報恩寺一案,最大的好處卻是被西苑拿到了。”


    高儀捋著胡須,緩緩地答道:“這話有幾分道理。報恩寺一案是計中計,劍指內閣閣老陳逸甫。不想被太子識破,提前打斷,保下了陳逸甫。


    新鄭公,陳逸甫原本是內閣裏與太子殿下走得最遠的一位,現在好了,太子的這份人情,他怎麽也要認吧。”


    “是啊,我的那些門生故吏,瞞著老夫做的這件事,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子象,老夫下定了決心。”


    “下定什麽決心?”高儀反問道。


    “從泥濘裏跳出來,好生用心做些實事。”


    高儀看著高拱,眼睛裏閃爍著幾分不相信。


    “高新鄭,你這話真的假的?”


    “真的!”高拱沒好氣地答道,“十足真金一般的真!”


    “哈哈,不再跟王遴他們攪在一起了。”


    “他們務虛重知,老夫務實重行,終究是攪不到一起了。”


    高儀聽到高拱說得如此直白,倒也有幾分行了。


    “高肅卿,你說說看,想從哪裏下手?”


    “不瞞子象兄,前兩年老夫在新鄭讀書,一直在想著大明的重重積弊。首先是九邊。九邊不寧,京畿難安,每年必須維持數十萬兵馬,需要往裏麵填數百萬兩銀子的錢糧。


    老夫思前想後,覺得穩定九邊唯一的出路在於與俺答汗議和,開邊互市。”


    高儀臉色鄭重地答道:“可惜此事被太子殿下做了。”


    “是啊。太子殿下在此事上花了大心思。先是破了舊晉黨,鏟除了舊晉商。


    以前老夫無比激憤,後來也想明白了。


    換做老夫,也會這麽做。開邊互市,這麽大的好處,憑什麽便宜別人。當然要便宜自己人。”


    高儀點點頭。


    大家都是在朝堂明爭暗鬥半輩子的人,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不過在與俺答汗議和上,太子殿下做得比老夫要高明。先設計辛愛,打出一個柳河大捷,拿到了土默特部的把柄再與俺答汗和談,最終談出個好條件。


    老夫在戶部,看過山西以及後續開邊的寧夏、甘肅互市條款,我大明可謂是占盡了便宜。王鑒川(王崇古)在書信有提及到,俺答汗暗地裏把黃河以西、古浪和莊浪所以東,此前被韃靼人占去的大小鬆山地區悄悄還給大明,讓寧夏與甘肅能夠連成一片。


    太子殿下這份謀略,老夫自歎不如。”


    高儀興奮地接著說道:“不僅如此。與俺答汗議和後,太子還設計逼反了辛愛,讓俺答汗的這位長子黃台吉,居然反大明、反土默特、反察哈爾,自尋死路。


    我大明趁勢發兵馬,一舉擊破辛愛,吞並了三分之一的喀喇沁部,築興化、豐寧、承德三城占住了灤河。薊遼鎮的局麵,驟然煥然一新。”


    高拱也是敬佩不已,“這連打帶消的連環計,讓九邊此前嚴峻的局勢驟然一緩。不僅壓力減去大半,還有餘力進行兵馬軍改,進而揮師向東,剿除建州海西女真,消除九邊東邊側翼最大的威脅。


    隻是苦了辛愛一人,舍棄全家性命全了我大明的這份功勞。”


    高拱和高儀對視一笑。


    但凡一心為大明,勇於任事的能臣幹吏,在看完朱翊鈞為緩解九邊危機,進行的一係列戰略部署和采取的行動,都會心潮澎湃,無比地激動。


    “是啊,自宣德年間,大明在九邊屢屢受挫,不得不步步退縮,退到天子守國門,卻擋不住瓦剌人、韃靼人數十上百次的破邊寇擾。


    自與俺答汗議和,築城灤河,進剿建州後,九邊有多久再無寇警狼煙升起?”


    高儀這話讓高拱愕然震驚。


    嘉靖朝的幾次破邊驚擾,高拱都親身經曆過。


    嚴重的時候,九邊狼煙無一日不升起。而每升起一次狼煙,就意味著大明九邊軍民,要死傷一批。


    現在有多久,九邊的狼煙居然沒有再升起過?


    這意味著大明九邊軍民,不知不覺中,太平度過了數百個日日夜夜。


    高拱背著手,看著窗外,喟然道:“保境安民,我們沒做到,太子做到了。”


    他猛地轉過身來,雙眼裏還閃動著光,“子象兄。老夫此前想的有些差池。想做大事,必先攬權。隻是沒有想到,這天底下想做大事的人,不止老夫一人。


    太子殿下也想做大事,老夫覺得,他想做的大事,比我們都大!”


    高儀終於欣慰地長吐一口氣,為老友想通了感到高興。


    “肅卿啊,伱終於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再不想明白,太子殿下就不會再給老夫機會,會毫不客氣地把老夫趕回新鄭,起用張叔大。


    到那時,老夫隻能在輿圖裏開疆,在書本裏建不世功業!”


    “好!”高儀越發地高興,“肅卿,你想哪裏入手?”


    “當然是戶部!當初太子召老夫進京,任用為戶部。起初老夫以為,這戶部是天坑,是太子與徐少湖聯手牽製老夫的桎梏。


    到如今才想明白,這戶部是太子殿下對老夫的考驗。”


    高儀興奮地站起身來,背著手來回地走動著。


    “肅卿兄,你真的是悟了,想明白了。太子殿下與近臣談話中,屢屢談到建立完善財稅製度,許多想法細節,早就傳遍朝野,不是什麽秘密。


    肅卿兄,你要是勇敢地扛起這麵大旗,領著戶部往此路走,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會鼎力支持你的!”


    “沒錯,老夫思量了這麽久。


    九邊、海運、鹽政,都讓太子做完了,現在老夫必須抓緊時機,借鑒龐少南(龐尚鵬)在河南、浙江所行的十段錦和一條鞭法,推行新財稅法度,在山西、河南和直隸試行。”


    “好!好!好!”高儀興奮地圍著高拱繞了三四個圈,最後停下腳步,“肅卿,我建議你找機會去一趟西苑。”


    “去西苑?”高拱遲疑了。


    去西苑,等於向太子殿下低頭認輸!


    不行,老夫做不到!


    老夫可以在暗地裏向太子認輸,借助他的權柄推行自己籌謀已久的新法,實現自己的理想。


    但是直接去西苑,公開向太子低頭認輸,老夫真的做不到。


    看到高拱的神情,高儀猜出他的心思,急得直跺腳!


    “高肅卿,我的親大哥,不,你是我親大爺!去西苑又如何?你在朝中資曆能比得過少湖公嗎?


    徐公可是隆慶朝閣老裏第一位主動去西苑拜訪太子的人,大丈夫能屈能伸!


    太子殿下一直在敲打你,卻沒有放棄你,你還不自知嗎?他是先皇的好聖孫,權謀之術一脈相傳。


    你隻有才,卻無忠,殿下隻會用你一半;你有才又有忠,比如胡汝貞、張叔大、徐文長,就會全力重用,依為柱石!


    高大胡子,你還不明白嗎?”


    高拱站在屋裏,背著手,在陽光下恍如一棵青鬆。


    下午,朱翊鈞在紫光閣看稟文,馮保匆匆跑來稟告。


    “戶部高尚書求見?”朱翊鈞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欣慰笑容:“這頭河南強驢,孤等了他快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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