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口孝文


    我和茅森良子互送生日禮物的習慣是從初三的夏天開始,到高二的夏天結束。我的生日在五月,從她那裏收到的禮物共有兩份。


    其中一份是製作精美的皮革製書套,另一份是一副對講機。那副對講機由我和茅森各拿一隻,後來兩人反複使用。那時候,我們通過對講機的電波交換過許多個人的想法。


    我很喜歡那隻對講機。紅色的對講機外形與郵筒相似,稍稍給人懷舊的印象,顏色也令人喜愛。無論打開開關時的手感,還是調整頻率時的噪音,都給人觸手可及的愉快心情,這是手機做不到的。而且最令人喜歡的,是上麵小小地印著製造商標誌,低調卻又顯得自豪。我知道那家製造商,是綿貫條吾的父親經營的公司,而且他自己也在大學畢業後直接到那裏就職。


    那家公司大概四十年前在京都成立,聽說原本的主打產品是晶體管。我們就讀製道院時,那家公司的強項是集成電路,但在和海外企業的競爭中不斷失利,現在主要發展led產品。他們基本上是製作零部件銷售給大型家電廠商,而部件上不會印公司名,所以和銷售額相比,公眾的知名度很低。不過偶爾——按綿貫的話來說,就是忽然一時興起——會由自家公司推出產品上市出售。茅森送給我的對講機也是他們一時興起的產物之一。


    *


    在二十四歲這年的十一月,我久違地和綿貫見了次麵。在離他老家不遠的平價意大利餐廳,我們點了簡單的前菜還有意大利麵共進晚餐。見麵的名目是我拿到了某項資格證,但這件事也就是幹杯時提了幾句,之後我們聊到對講機。


    「我還挺喜歡自己家公司的產品呢。」他說著笑了。「如今到處都有手機基站,對講機給人感覺陳舊對吧?不過這種陳舊我喜歡,感覺很真切。」


    我也喜歡對講機。


    和手機相比,它塊頭大很多,功能又少,而且通話質量不算高。但隻要雙方走得夠近,再共享相同的頻率,那麽無論在這顆星球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相連。這正是我喜歡的地方。


    然後我們一起誇起對講機來。


    「換句話說,這就像是手牽著手呀。」綿貫說道。「必須兩人都伸出手才行,我喜歡這種麻煩的地方。」


    我聽了點頭。


    「嗯。因為花了些勞力,所以也有好處。就像小學時去玩具店時一樣,在路上也很開心。如果一切都過於注重效率,類似儀式感的心情就會消失。」


    「沒錯。令人愉快地花費勞力,可以讓勞作變成儀式。」


    後來我們聊起製道院。


    綿貫似乎也對製道院停辦感到意外。


    至少在公開聲明停止招生前,製道院實質上的入學競爭率都維持在三倍左右,從沒有出現過報考人數不夠的情況。要說當地的私立升學學校,首先被提到的總會有製道院的名字。


    「從根本上就不太對啊。按那所學校的性質,隻靠入學金和學費根本沒法維持運營。」


    綿貫說道。


    製道院似乎有三成收入要靠捐款,可以說是校友會支撐著製道院。所以在校方和校友會意見無法統一後,最終選擇了停辦這條路。


    準確說,名叫製道院的學校並不是完全消失。聽說它被東京一所著名的私立大學出錢買下,以那所大學的附屬高中這一形式轉移到其他位置。製道院的名字前頭加上「附屬」一類稱呼,對校友會來說是種屈辱吧。


    我們還就讀製道院時,校友會的力量就有明顯的衰弱。在長期蕭條下,能隨心所欲地給母校捐款的畢業生少了很多,這便是最主要的理由吧。但還有其他原因。


    我們高三時發生過大地震,受此影響,各種教育機構的建築物都需要重新評估抗震結構。如果不重建,製道院很難在現有狀態下滿足安全標準。


    但據綿貫所說,校友會根本就不同意重建校舍。在他們看來,很多校舍的建築都有曆史價值,想在現存基礎上修補後繼續使用。校方改變不了校友會的消極態度,隻好四處籌款,但最後籌不到足夠的錢,隻好將學校出讓給一所大學。


    喝了紅酒的綿貫臉頰發紅,他寂寞地嘟囔說:


    「這都像是對講機一樣啊,如果頻率對不上,就連不到任何地方。」


    聽到這話,我想到了《海豚之歌》。在清寺時生那部不為人知的劇本中,有一段場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當然,我不知道清寺時生是抱著怎樣的想法寫下《海豚之歌》。但總覺得那部劇本與我和綿貫聊起的對講機奇妙地聯係在一起。


    與群體失散的海豚為了尋找同伴而拚命大聲鳴叫,那聲音聽起來仿佛歌聲。


    那是悲傷的歌,但其中不隻是悲傷,同時也是拚命想要與誰產生聯係。


    那時——還在製道院時的我很幸福。


    因為茅森良子和我的距離可以通過電波相連;因為她手裏有可以與我相連的另一隻對講機。她送給我的對講機上每一處都令人喜愛,但最重要的不是對講機本身,而是茅森在另一頭。這件事簡直無比美妙,就像夢一樣。


    就算現在,我每天晚上仍會攥緊那隻對講機。多數時候是在想象之中,但偶爾也會真的拿在手上。


    如今我們兩人的對講機相隔很遠,再不會發出聲音。


    但現在我仍然會在夢中看到兩人用電波相連。就像獨自拚命發出鳴叫的海豚。


    茅森良子


    久違地聽到阪口的名字,是在校友會年末舉辦的聚會上。


    最近我和校友會的會長——三木先生關係還不錯,至少碰麵時兩人可以露出笑容閑聊。感覺三木先生還沒有認同我,但歡迎畢業生中出現名人。其中他最喜歡的,就是有誰在將來有望成為政治家。我還沒有自稱政治家的資格,但在他眼裏有希望的名單上,我似乎已經占上了末席。三木先生的打算想必和我在製道院時接近荻同學一樣。換句話說,就算幫助毫無疑問會成功的人,最後甜頭也不多。既然這樣,不如幫助處於不利局勢的人獲勝來賣更多人情。


    三木先生似乎和阪口的祖母很熟,於是自然而然聊起了他。據說阪口在大學畢業後還是在自己家公司就職。我和阪口還親近時,總覺得他更想離開家,所以這個選擇讓我有些意外。恐怕我們高三時發生的大地震也造成了一定影響。因為那次地震,阪口家公司位於東北的造紙廠受到了很大損失。雖然也不至於讓阪口家因此瀕臨破產,但或許多少有了危機感。


    「他是個勤勉的孩子呀。」三木先生說道。「是叫什麽來著,他最近拿到了一項和橫版字有關係的資格證。說不定他打算早晚要獨立吧。」


    三木先生似乎挺中意阪口。


    說起阪口時,他臉上便露出暖心的表情,就像說起引以為傲的孫子。


    我也沒有特別費力就露出笑容回答:


    「但他很頑固。隻要決定為家裏的公司盡一份力,就會做到最後吧。」


    「是這樣嗎?」


    「是的。要說他對什麽放手不管,我隻見過一次。」


    唯一那次放手不管的,就是我。


    在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他背對我轉身離開,隻留下桌上的hi-crown,還有帶海豚浮雕的時鍾。


    三木先生仍帶著柔和的笑容,他繼續說:


    「不管怎麽說,他這個孩子挺怪的。所謂勤勉都伴隨著野心。無論是誰都一樣。沒有野心就堅持不下去。但不可思議的是,孝文君沒有給我這種感覺。」


    我臉上還掛著微笑,但內心搖搖頭。


    阪口一樣有野心吧,而且肯定根本不打算隱瞞。隻不過在旁人看來,那不像是野心。他的反抗非常安靜。一聲不出,心裏卻懷著宏大的願望。那個夏天,或許他曾比我更熱心地尋找過海豚星,隻不過表麵上始終沉默寡言。


    的許諾。


    告別時,他又一次提起阪口的名字。


    「以前孝文君曾說過,要我好好看著你。」


    聽了這話,我臉上應該還掛著完好的笑容。大概吧。


    仔細看下來的確很有意思——留下這句話後,三木先生離開了。


    *


    阪口孝文的事至今是我的心理陰影。


    隻有他是我的天敵,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戰鬥——不,準確來說,我無法在和他的戰鬥中期待自己獲勝。


    高二那年夏天與阪口訣別後,我拚命想忘記他。想把他與其他大多數人歸為同類,想對他也露出同樣的笑容,並相信這對自己來說是種成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昨日尋找星星的借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河野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河野裕並收藏昨日尋找星星的借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