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衣是一個篤信直覺的人。


    在鯉潮城初見陸鈺真時,他便意識到……這位白袍道士所說之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先前北海陵。


    陸鈺真希望謝玄衣和他一同離開青州。


    若不是返回大穗劍宮,見了師尊一麵,關於“不死泉”的事情……可能謝玄衣還要蒙在鼓裏許久。


    “師父,您的不死泉,似乎和我的不太一樣?”


    謝玄衣盯著純陽掌教掌心的那滴不死泉,看了許久。


    這滴不死泉,生機極其飽滿,並非自己丹田中的不死泉可以相比。


    “嗯?”


    聞言,純陽掌教的麵色稍稍有些變化。


    謝玄衣祭出了丹田中的那小半滴不死泉。


    贈予薑凰,擦拭劍鋒之後。


    這不死泉便開始自行“恢複”,無數水汽纏繞,緩緩增漲。


    “你這……”


    趙純陽挑了挑眉,眼神之中有些不敢置信。


    眾所周知,不死泉,乃是消耗品。


    用一滴,少一滴!


    這也是當年飲鴆之戰,會有頂級戰力,背叛大褚的原因……墨鴆大尊贈出了實實在在的“不死泉水”。


    嚐到甜頭之後。


    想要再獲得,便需要背叛大褚,加入妖國!


    趙純陽輕輕咦了一聲。


    他盯著謝玄衣丹田中的半滴水汽,看了許久。


    這小半滴不死泉,雖然無法與自己掌心的相比,但是卻在增漲,在修複。


    “北海複蘇之後,就是這樣了……”


    謝玄衣小心翼翼說道:“或許我繼續修行下去,這不死泉,會越來越多?”


    “有點意思。”


    趙純陽伸出手掌,輕輕觸碰著這縷水汽,他喃喃說道:“你的劍氣洞天在不死泉上紮根,因為這滴泉水之故,你獲得了比我想象中還要完美的‘新生’……”


    服用不死泉,的確可以延續壽命。


    但趙純陽卻也沒見過像謝玄衣這樣的特例。


    北海隕落之後,非但沒有老去,反而年輕了十歲。


    “最重要的是,這滴泉水,可以再生。”


    謝玄衣望向小院角落那邊,沉聲說道:“我將半滴不死泉贈予了她,又取出一些不死水汽,用來擦拭【沉屙】。不過半個月,這滴水滴又再次恢複到了這個程度。”


    “……”


    趙純陽眉須微微挑動,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這就是自己教出來的好弟子!


    拿不死泉救人也就罷了,拿不死泉擦劍?


    “對了。”


    謝玄衣正色說道:“您此去皇城,不隻是與秦家老祖一戰那麽簡單吧?”


    他有許多話想問師尊。


    十年前,自己被追殺千裏,大穗劍宮因故封山。


    這缺失的十年歲月。


    案卷被封存。


    許多事情……都隻能依靠猜測。


    “那是自然。”


    趙純陽低垂眉眼,輕輕笑了笑:“秦祖隻是一個‘武癡’,今日我與他一戰,不過是表象。”


    謝玄衣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從青隼捏碎玉符,到武謫仙迎接神念,都隻是一個局。”


    趙純陽平靜道:“聖後遣特使來大穗劍宮……無非就是想要看到我的下落。這些年有許多謠言,說我死了,但那些人心底清楚,我沒那麽容易死,大穗劍宮既然開山,我便需要露麵。”


    這個道理,謝玄衣還是懂的。


    大穗劍宮如今有掌律撐腰,便已算得上一流勢力。


    但想要與道門並肩,若隻有掌律一位陽神。


    可遠遠不夠!


    北海陵破碎,偌大氣運湧入大褚,大穗劍宮在此選擇開山收徒,便是要將衰敗已久的劍道氣運,重新引入諸峰之中……如若沒有足夠鎮得住場麵的人物出麵,這通天氣運,大褚皇族不會輕易放手。


    別的不說,單單是那位秦祖,就足以截斷這場大氣運。


    “這是……聖後的局?”


    謝玄衣神情凝重起來。


    今日純陽掌教與秦祖一戰,隻是表象……那真正踏入皇城要見的人,自然隻能是聖後。


    “不錯。”


    趙純陽低眉笑了笑,道:“好不容易將大褚王朝重新握於掌心之中,大穗開山,她總要見我一麵,才能放心。”


    謝玄衣皺眉:“她想借秦祖試探您?”


    “一方麵是試探我。”


    “另外一方麵,是試探你。”


    趙純陽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的得意弟子。


    謝玄衣知道,大褚王朝一直都在調查自己的下落,北海隕落之後,大褚派出無數人搜尋自己的屍體……很顯然,皇宮那位並不相信自己就這麽死了。


    “聖後很清楚,蓮花峰的氣運,並不壓在老一輩人的身上。”


    趙純陽淡淡說道:“大穗劍宮並不可怕,如果沒有新一代的接掌者,那麽劍宮……很快就會凋落。我年齡大了,師弟也一樣,一旦兩位鎮山陽神死去,到那時候,劍宮就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座聖地,對大褚皇室不再具備任何的威脅。你看大褚皇室,會對百花穀百般忌憚麽?”


    謝玄衣陷入了沉默。


    當年他的資質,壓過了所有人。


    一旦晉升陽神。


    那麽他將成為劍宮新一代的領袖。


    “其實這就是師弟一直反對你擔任未來掌教的緣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趙純陽低聲道:“在師弟看來,一位合格的劍宮領袖,務必要學會藏鋒,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不要太過引人矚目。”


    當年謝玄衣選擇風光登頂,成為劍道魁首。


    但這個選擇,也埋下了隱患。


    正如他前半夜所麵臨的羊皮魂契一樣……


    大褚皇室要伱跪下來。


    若是想站,便隻能死。


    “我……”


    謝玄衣一時之間有些堵塞。


    “別擔心,聖後那邊的疑慮,我暫時壓下了。”


    趙純陽挑了挑眉,道:“這女人的直覺很恐怖……與秦祖一戰之後,她與我見麵,直接詢問,你是否還活著。”


    謝玄衣心頭一跳,有些緊張地望著師尊。


    這種頂級大人物的神魂感應,極其精準。


    “我告訴她,你的魂燈……在十年前就已經熄了。如若不信,隨時可來劍宮清查。”


    趙純陽歎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


    這一句話,沒有造假。


    謝玄衣的確是“死”過一次的人。


    魂燈熄滅,也絕非假象。


    聖後與純陽掌教的談話,注定不會太長,她並不是要得到掌教的“真話”,隻是要看掌教的反應……給出這個回應之後,這場伏線千裏的布局,便算是就此完成。


    “這一次,大褚皇室理虧。”


    趙純陽笑道:“這段時日,掌律師弟忍得十分辛苦……不過好在那位皇城司特使總算沒能忍住氣,有他這場行刺在前,即便再鬧得再大一些,大褚皇族也無話可說。”


    謝玄衣聽到這,神色如常,倒是沒有太多詫異。


    這一切……在當時看來,便已有了些許“蛛絲馬跡”。


    整個劍氣大典,劍宮掌律自始至終沒有露麵,在外人看來,還算合理,可對謝玄衣而言……這略微顯得有些刻意。


    將金鼇峰敕令交付到祁烈手上。


    便在為“刺客”提供行刺機會。


    正是因為洞察到了這隱隱約約的布局意圖,所以謝玄衣才選擇在當夜去往蓮花峰後山……他本以為,那場行刺,便會引出師尊。


    可不曾想。


    師尊站在更高一層,不僅僅看穿了“自己”的演技,也看穿了青隼背後那位的念頭。


    借火鑄金身,登頂玄水洞天。


    所有一切塵埃落定……


    這位刺客“無比順利”潛入自己府邸。


    這個時候,才是師尊真正出場之時。


    捏死一個刺客,算得了什麽?


    一定要等到皇城玉符出現,等到這位刺客主動亮出真正的背景,才方便“興師問罪”!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謝玄衣有些感慨。


    “還有一事。”


    他望著師尊,沉聲問道:“弟子想知道……十年之前,大穗劍宮封山的來龍去脈。”


    趙純陽看著眼前少年。


    他平靜道:“封山之令,是我下達的。”


    掌教下令,大穗封山。


    而後……大穗便就此封山。


    這件事情,說起來十分轟動,但所謂的來龍去脈,就是如此簡單。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整座大穗劍宮,千千萬萬劍修,最信服之人,便是純陽掌教。


    他說今日封山,那麽山門大陣閉合,便絕不會拖到第二日。


    “你一定好奇,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曾說過……”


    掌教指尖輕輕敲擊著瓷質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音。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間萬法,無外高低。”


    “劍修所修之道,何必隻是劍道?”


    趙純陽的聲音,在小院中回蕩。


    這句話,早就深深烙刻在了謝玄衣心中。


    “當年北海一案……大褚皇室借天下之勢,站在了絕對高地,不僅僅對你懸令緝殺,更是對劍宮蠢蠢欲動。”


    趙純陽輕聲感慨道:“那年我的身體,出現了一些情況,需要閉關是真的。不想和大褚皇室為敵,也是真的。”


    話鋒一轉。


    “隻不過,你的死,卻是假的。”


    這個活了許久,站在天下修行界最高峰的老者,淡淡說道:“既然理虧,那麽封山十年,讓她十年,又有何妨?老朽活了這麽久,不在乎自身生死,可劍宮山上有千萬人,不能讓他們就這麽平白無故去送死。”


    謝玄衣搖了搖頭。


    他誠懇說道:“師父,我要問的,不是這個。”


    他從來不怨劍宮封山。


    純陽掌教的選擇……毫無意外是正確的,明智的。


    哪怕再來一次。


    他依舊希望劍宮不要摻和到當年的悲劇之中。


    “弟子想知道……”


    謝玄衣惘然地看著師尊,緩緩問出了心底最大的那個疑惑。


    “當年大褚皇室,為何懸令通緝於我?”


    此言一出。


    趙純陽臉上的神色不再淡定了,他困惑地看著自己弟子。


    師徒二人這次的對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長。


    “因為……”


    趙純陽神色複雜說道:“你……殺了上一任的褚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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