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玄衣而言。


    陽神之境,是他未曾領略過的絕巔風景。


    問心,問道,兩大劫。


    上一世,他隻渡過了一半……在北海轉戰千裏,最終倒在了“問道”劫上。


    但他曾聽師尊說過,陽神再往上,所追求的,便是大道與人,合二為一。


    道即是人。


    人即是道。


    如果能做到這一點,便能夠抵達所謂的“天人”之境。


    聖後的道是眾生。


    若她已證天人,那麽她一人,即是眾生。


    這芸芸眾生,也即是她。


    或許在這種層次的修行者眼中,陰謀詭計,已經失去了意義。


    又或許。


    聖後默允了小皇帝所做的一切,她希望看到小皇帝抵達“終點”的那一日?


    謝玄衣搖了搖頭,放棄這無謂的思索。


    “謝真……”


    坐在石桌對麵的小陛下,深吸一口氣。


    他緊緊攥著玉戒,那裏蘊含著充沛的元氣,使得他原先蒼白的麵孔,恢複了三分氣血。


    “朕今日找你,絕非臨時起意。”


    小皇帝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他努力平複呼吸,道:“北狩之後……你若是能活著回皇城,朕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


    謝玄衣挑了挑眉。


    “如今有許多人都想置你於死地,對他們而言,北狩是最好的機會。”


    小皇帝認真道:“朕不希望你死,朕希望你活。”


    “……謝謝。”


    謝玄衣看著小陛下,笑著開口,忍不住覺得有些諷刺。


    這麽多天了。


    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希望自己“活”的陌生人。


    嗯……還是大褚皇帝。


    這感覺挺不錯?


    就是這位年幼皇帝的言語支持,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麵,實在有些無力。


    “雖是如此,但朕……幫不了你太多。”


    小皇帝坦誠道:“此次北狩的‘監官’,由秦家和皇族聯合負責。”


    “……”


    謝玄衣聞言一陣緘默。


    他知道,如今小皇帝給不了自己太大的幫助。


    “陛下,倒也不必賣關子了。”


    謝玄衣輕歎一聲,試著套出些有趣的信息:“謝某還是有可能死在北狩的……有什麽秘密,不妨現在就說了吧。”


    “不不不。”


    小皇帝咬了咬牙,連忙搖頭,鄭重說道:“先生教我,事以密成,言以泄敗。這件事情,還是得等你北狩回來再說。”


    “很重要?”


    “很重要。”


    “有多重要?”


    “……”


    小皇帝依舊搖頭,表示不能說,在沉默數息之後,他伸出纖細雪白的手指,悄悄指了指涼亭上方。


    上方,是天。


    皇城的天,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謝玄衣眯起雙眼,來了興趣。


    有意思。


    小皇帝的意思莫非是……這個秘密,能扳倒聖後?


    他怎麽不太相信呢?


    ……


    ……


    “小謝山主,今日冒昧登門,還請莫怪。”


    謝玄衣走在玉海獵場的密林之中。


    四周略微有些涼意。


    雪主雙腳懸浮,並不沾地,寬大白袍隨風飄搖,像是誌怪傳說中的遊魂離魄。


    涼亭的那番談話結束,她親自送謝真離開。


    “客氣。”


    謝玄衣輕聲道:“彩璞城那次,謝某還要感謝雪姑娘。”


    “謝什麽……”


    雪主幽幽一歎:“恐怕我當日明說,您依舊會跳入這場渾水之局。”


    無功不受祿。


    她奉命前來“提醒”謝真,要小心皇城設計。


    到最後,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謝玄衣微微一笑,並不在意,反而問道:“雪主背後的大坊主,與木主背後的大坊主,是同一人麽?”


    這一問,出乎雪主意料。


    後者陷入了短暫的靜默。


    “抱歉。小謝山主。”


    雪主輕輕道:“有些問題,我無法回答。”


    這個回答,便是謝玄衣想要的答案。


    “所以……方圓坊不止一位大坊主?”


    謝玄衣挑了挑眉,笑道:“我就說這生意,能從大離王朝做到大褚皇城,事出必有因,原來在大褚這邊,也有一位‘大坊主’。謝某再冒昧一問,皇城這邊的大坊主又是哪位?”


    “……”


    雪主雖然帶著麵具,但隔著麵具,謝玄衣依舊感受到了幽怨的眼神。


    冒昧。


    太冒昧了。


    這種問題,自然不可能回答。


    “好吧。”


    謝玄衣舉起雙手,示意自己知道錯了,但下一刻又拋出一個問題:“該不會是‘那位’吧?”


    皇城發生的諸多事情,都瞞不過聖後。


    方圓坊。


    自然也在聖後的視野之中。


    “這您可以放心。”


    雪主回應了這個問題:“以‘那位’的身份,自然不會擔任方圓坊的大坊主……不過方圓坊與‘那位’的關係,比您想象中要複雜。”


    “何出此言?”


    謝玄衣神色凝重起來。


    “這十年,方圓坊的生意能做起來,便是因為兩座王朝的‘大人物們’,認知到了一個共識。”


    雪主停頓一下,道:“倘若妖國重振旗鼓,將甲子前的那場飲鴆之戰,再複刻一次,那麽氣運衰敗到極致的大褚王朝,將會陷入前所未有的險境。所謂唇亡齒寒,大褚邊境長城一旦被攻破,大離也將遭受永無止境的妖患禍亂。”


    雖說北褚,南離。


    但兩座王朝,均與妖國有所接壤。


    妖國這邊跨越北海,繞襲大離東側,亦可對其發動重傷之舉。


    一甲子前的那場大戰。


    妖國的墨鴆大尊,可不止是對大褚發動了進攻……離國同樣損失慘重,當然由於占據地利之故,這場大戰,主要還是以北境長城作為主戰場。


    此戰之前,褚離相爭,大褚穩占上風。


    此戰之後,大褚氣運暴跌,南離得到了極其珍貴的喘息之機。


    “那些大人物們認識到了一點……那就是在第二場大戰來臨之前,當今天下,需要‘太平’。”


    雪主輕輕道:“方圓坊應運而生,大褚和大離,各自有一位大坊主。這座方圓坊,便是兩座王朝嚐試‘握手言和’的產物,某種意義上來說,方圓坊就是‘太平’的象征。”


    原來如此……謝玄衣恍然。


    這十年,的確稱得上天下太平。


    他皺眉問道:“既然大褚有自己的‘大坊主’,那麽木主與你,為何行事風格截然不同?”


    雪主處處幫助自己。


    在入彩璞城前,便給了自己危險提醒。


    而那木主,反倒是處處給自己增添麻煩。


    “很簡單……木主與我效命的,不是同一位大坊主。”


    雪主苦笑一聲:“方圓二字,既是太平,也是博弈。四小坊主,行走兩座王朝,代表兩位‘大坊主’的眼光,謀略,在這場氣運之爭中,兩位‘大坊主’都想要取得上風,於是便各自會有不同措施。”


    謝玄衣回想先前林諭向自己問拳的場景,沉聲道:“大離的那位大坊主,在褚國招攬年輕天才……這難道不逾矩?”


    “這場氣運之爭,是方圓坊內部之爭。”


    雪主柔聲道:“木主在大褚皇城所做之事,合乎律法,按照規矩,另外一位小坊主,也可以在離國皇城如此行事。”


    太平,太平,這天下哪裏有真正的太平?


    方圓坊兩位大坊主的博弈,倒是有些讓人“眼花繚亂”了。


    “小謝山主,城頭問拳之事,隻是一個開始……木主絕不會如此輕易罷休。”


    雪主認真說道:“四小坊主,彼此沒有聯係,此人的訊息,我亦知曉不多,您千萬提防。因為押注謝氏之故,他已經遭受了許多損失……如今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向大離那位大坊主,證明自己的押注沒有錯。”


    回想著元慶樓捕捉到的木主畫麵。


    謝玄衣沉吟片刻,認真問道:“你跟我說說,這押注又是怎麽一回事?”


    “小坊主,乃是大坊主選中的左右手。”


    雪主道:“大坊主身份尊貴,需要保密,褚離兩邊,雙方都不知曉對麵的大坊主身份,這十年來互相博弈,兩邊都想揪出對方……但在遵守規矩的前提,隻能互相給對方找些麻煩,直至北海陵破碎,大量氣運內湧。”


    “嗯?”


    “方圓坊之爭本就是氣運之爭。”


    雪主正色道:“兩位大坊主手中各自有寶器,可以‘斟注’氣運,誰爭得更多氣運,方圓坊天秤便會向誰傾斜。方圓坊產業一共就這麽大,爭奪氣運的初始籌碼雙方平分,身為‘左右手’,小坊主自然不會隻是盲目從命,他們需要為大坊主分擔煩惱,也需要尋找更多的氣運出路。”


    他們的境界,都是陰神後期。


    這種級別的大修行者,以“小坊主”入駐方圓坊,也不會隻是跑腿的嘍囉。


    “合理。”


    謝玄衣笑了笑,道:“所以木主找到了謝氏?”


    “這十年,謝嵊的聲名如此遠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木主在推波助瀾。”


    雪主說到這,有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


    想做到這一點,可是需要不少籌碼的。


    押了如此重注,最終卻成全了謝真。


    這已經成為了一個笑話。


    “這場押注,使得兩位大坊主維持十年平衡的‘氣運天秤’,逐漸發生傾斜。”


    雪主聲音逐漸凝重起來,她望著眼前少年,意味深長說道:“大坊主希望你千萬小心,千萬保重……無論如何,都不要在接下來的北狩之中出事。他甚至希望您可以推脫北狩,遠離皇城。”


    “……”


    謝玄衣聞言,沉默了片刻,笑著問道:“按雪姑娘背後那位大坊主的意思,謝某應該去哪?”


    雪主沉聲道:“當然是回劍宮,這些麻煩,離得越遠越好。”


    謝玄衣繼續笑問:“然後?”


    “然後……便是修行。”


    雪主下意識開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此次大世,有無數天驕橫空出世,以小謝山主的天資,大可以修到陰神之境,再行出關。屆時兩條大道,天下何人可以攖鋒?”


    “若我當真閉關,還能等到晉升陰神之時嗎?”


    謝玄衣輕聲道:“就算有這一天,問心劫,問道劫,又該如何?”


    雪主啞口無言。


    “您背後那位大坊主,應該想押我成為天驕榜第一。”


    謝玄衣淡淡道:“若他真想押重注,就該壓我成就陽神,成就天人。”


    這一句話,讓雪主停住腳步。


    她神色複雜看著眼前少年。


    陽神?天人?


    何其遙遠!


    但匪夷所思的是。


    那位大坊主,還真在臨別之前,和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要對謝真押注……押重注。”


    “不僅是要賭他登頂天驕榜,成為劍魁。”


    “更要賭他成為陽神!”


    “成為天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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