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真這幾日去哪了?”


    鄧白漪坐在窗口,撐著下頜,望著窗外人聲鼎沸的小巷,怔怔出神。


    那夜小荒山布陣除魔之後,謝真就“憑空消失”了,隻是告誡鄧府眾人,若無必要,不要外出。


    這家夥總是這樣。


    神神秘秘,難以琢磨。


    如果不是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還被丟在這裏,鄧白漪甚至覺得他可能已經離開鯉潮城了。


    不過也算謝真有點“良心”,那夜臨走之前,給自己留了一些陣紋口訣。


    鄧白漪這幾日一直沒有閑著,她重新把“九明凰火陣”的陣紋溫習了一遍,直到桌前堆滿符紙,她才意識到,原來一晃已經三天過去了,推開紙窗,整座鯉潮城黯淡無光,天頂來了一大片陰森烏雲,仿佛要將整座小城籠罩壓蓋。


    街巷裏倒是更加熱鬧。


    無數遊客等的就是這一刻……


    許多人都往城外湧去,大潮將至,隔著數裏都能聽到浪花翻湧之聲。


    這幾日,雖然鄧白漪一直在屋門裏靜修閉關,但她聽到從街巷之中傳來的議論之聲。


    有人說,這是鯉潮城百年難遇的大潮。


    如果錯過,會遺憾一輩子。


    鄧白漪回首瞥了眼還在酣睡的薑凰。


    猶豫了一下。


    披上一件單薄麻衣,她將那些符紙揣進兜裏,獨自一人,靜默地合門而去。


    ……


    ……


    “大潮,終於來了。”


    破虜號在江麵落錨,但風浪越來越大,這艘大船也隨之搖晃。


    此刻甲板之上,立了近百道身影。


    著灰衣者,為楚家門客幕僚。


    白衣者,則是百花穀弟子。


    遊海王楚麟,站在大船船首位置,那麵容威嚴的刻金麒麟張開唇齒,仿佛要將迎麵而來的巨浪就此咬碎,破虜號陣紋逐漸啟動,一道道複雜晦澀的陣紋符籙在漆黑天幕下亮起,這艘大船周圍二十丈,泛起一片片魚鱗般的波光。


    大浪撞擊,未及船身,便直接破碎。


    在楚麟身側,便是薑奇虎,葉清漣,再之後是楚蔓,肉佛,老嫗等諸位洞天境修士。


    謝玄衣戴著鬥笠,默默隱於這群洞天境中。


    這三日他在破虜號上靜修,已將“玉荼”之毒盡數湮滅,並且將精氣神調整到了巔峰。


    此刻江心渦旋,愈發巨大。


    白澤洞府的輪廓,已經隱約可見,承載著大褚一部分國運的江潮,不斷衝擊著這尊洞府外陣,使得那道漆黑之影不斷變得清晰……與之對應的,天頂陰雲也愈發陰沉。


    鯉潮江已經被三大勢力聯合封鎖。


    那些在江邊觀潮的圍觀者,並不知道,今日這場罕見異象,其實是古代妖聖遺留的秘境導致。


    此刻的薑奇虎謝玄衣,正用如意令進行神魂交談。


    “謝真,接下來入江之後,你可能需要獨自一人行動……”


    薑奇虎聲音略帶歉意:“情況有變,如今薑家修士,不會第一時間入江。”


    就在剛剛,至道書樓傳來了消息。


    陳鏡玄希望薑奇虎盡可能將門下修士,安排到鯉潮城四處,不要急著探索白澤秘境。


    對於先生的安排。


    薑奇虎向來是言聽計從,不問來由。


    隻不過這個臨時變動,在他看來,卻是對謝真不太公平。


    進入秘境,攫取造化,說是各憑手段,其實便是看誰手腕更硬!


    楚家和百花穀這次可謂是準備齊全,好幾位洞天境率隊。


    而如今謝真隻有自己一人。


    薑奇虎解釋道:“抱歉,對我而言,此次行動最大的意義……是替先生找出妖國埋在青州之中的那枚‘禍害’,而非尋出白澤秘境裏的造化。”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


    謝玄衣神情沒什麽變化,隻是淡淡嗯了一聲。


    薑家修士不進入白澤洞府?


    對謝玄衣而言,這反而是一個好消息。


    他一向獨來獨往,若是薑奇虎執意要給自己安排一眾精銳,反倒是累贅和麻煩。


    “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薑奇虎頓了頓,道:“王爺已經和薑家,百花穀約好……此次踏入秘境,各方勢力應當聯手,即便意外發現了極其貴重的奇珍異寶,也不得生死相爭。”


    青州三大勢力,低頭不見抬頭見。


    白澤秘境固然誘人,但真正的“至寶”,隻怕是被層層陣紋,關鎖束縛。


    洞天境也未必能夠感知。


    所以大家心底已然有數……


    這秘境內真正的大機緣,是屬於遊海王,薑奇虎,葉清漣的!


    能夠分一杯羹,得兩三粒米,便已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不得生死相爭麽?”


    謝玄衣笑了笑。


    自楚蔓那日提出聯手之時,他便覺得可笑。


    在謝玄衣看來,遊海王立下的“君子之約”,簡直是一紙空談……白澤秘境被層層陣紋包裹,若真有人下了狠心,殺人奪寶,毀屍滅跡,難道還會被背後大人物責怪?


    “我在你身上留下的那枚‘如意令’,出自煉器司秦百煌之手。隻要神魂尚在,便可傳遞訊息。”


    薑奇虎正色道:“如今你檀衣衛特使的身份,已經傳遍四處,料想他們不敢動你……若真有人起意,你便以如意令聯係我。”


    “好。”


    謝玄衣雖這麽應,但心底卻不這麽想。


    薑奇虎到底是把“重心”放在了緝殺妖國禍害的事件之上……


    如今大潮將至,他一心一意想揪出妖國大魚。


    至於鯉潮江下的白澤秘境,反倒成為了次等重要之事。


    “轟隆隆!”


    二人交談之間,江心異象愈發轟動。


    “外陣破碎了。”


    薑奇虎眼神閃爍精芒。


    江心位置浮現出一道巨大渦旋……滾滾水流圍繞渦旋,被吸入江心之中!


    白澤大聖當年布置的陣紋,此刻被潮水衝出一道裂口!


    遊海王背負雙手,輕聲開口:“是時候了。”


    這道聲音,如黃鍾大呂,鼓蕩開來。


    楚蔓今日換了一身衣衫,她將古琴裝入琴匣,黑布覆裹,背在身後,往日嬌柔之氣一掃而空,眼中滿是淩厲肅殺之意。


    王爺的聲音,在甲板上蕩開。


    楚蔓當即上前一步:“楚家眾人……隨我入江!”


    一道道虹光,衝天而起。


    緊接著便是百花穀弟子,在得到葉清漣眼神示意之後,紛紛馭劍而出。


    兩撥人馬,浩浩蕩蕩,撞入鯉潮江中。


    最後才是謝玄衣。


    他站在巨船欄杆之前,盯著那半隱半現的白澤洞府,看了許久,也想了許久。


    謝玄衣決定還是給薑奇虎留句提醒。


    “妖國的事情,沒那麽簡單。”


    謝玄衣道:“薑大人……保護好自己。”


    這句傳音,讓薑奇虎怔了一怔。


    他有些困惑地望著黑衣少年。


    謝玄衣拍了拍腰囊,再次傳音道:“伱先前說,這如意令可以通過神魂聯係……雖然不知道這東西在秘境之中還能不能用,但如果有解決不了的麻煩,可以試著聯係我。”


    “???”


    在薑奇虎注視之下,謝玄衣躍入大江之中,頃刻間便被浪花吞沒,消失不見。


    “奇虎兄,怎麽了?”


    遊海王注意到了薑奇虎的微妙神色。


    “沒什麽。”


    薑奇虎搖了搖頭。


    謝真這小子,真是倒反天罡……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自己堂堂陰神境,需要聯係他來救?!


    薑奇虎心底無聲地笑了笑。


    不過,這番話雖然“可笑”,倒也算是有心了。


    ……


    ……


    墜入江中的那一刹,謝玄衣便取出一張符籙。


    此符名為辟水。


    泛黃符紙亮起一抹青燦輝光,謝玄衣周身三尺範圍,頃刻間撐起一片青光,洶湧而來的暗潮被辟水符格擋在外。


    他離開破虜號最晚。


    此刻江中已經可見有數十道劍氣虹光,宛如流星一般墜向白澤秘境。


    謝玄衣並不著急。


    他穩穩“落地”,雙腳踩實在江底,而後不急不慢向著那片巨大陰翳籠罩的區域駛去……白澤大聖乃是千年前的傳奇人物,雖然眼前秘境隻是諸多遺留之一,但也絕非幾位洞天聯手,就能完成探索的。


    有些時候,最先抵達,未必是件好事。


    自始至終,謝玄衣的目的隻有一個。


    飛劍【沉屙】!


    那是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這白澤秘境裏的其他物件,都可以不要。


    但唯獨本命飛劍,他必須拿回!


    約莫半柱香功夫,謝玄衣來到這白澤秘境的外陣區域,遠遠看去,這洞府似乎並不算大,應該不到百畝,看來裏麵另有洞天……


    這麽一座修行府邸,能夠在世人尋覓之下,隱藏千年,拋開府邸本身不大,還有一個原因。


    白澤留下了一座避世大陣。


    這座大陣,使得此間府邸能夠隱匿於北海暗潮之中。


    如今,大潮將府邸外陣衝破一道缺口……這片漆黑陰翳,便綻出一線光明。


    楚家和百花穀弟子,紛紛被這縷熾光所吸引。


    一道道劍光撞入其中。


    謝玄衣不疾不徐抵達此處之時,白澤洞府的入口之處,已經無人。


    “這些家夥都進去了麽?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謝玄衣站定身子,端詳環境。


    古聖秘境,這種看似有大造化,大機緣的地方,反而需要加倍小心。


    在大褚,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過所謂的“古聖秘境”了……


    各大宗門內的秘境,與世外潛藏的截然不同。


    那些被前輩們熔煉馴化的洞天福地,內裏隻有造化,沒有危險,最多就是一些宗門長輩親自設定的考驗試煉。


    可隱世的古聖秘境,則完全不同。


    能夠在千年前登頂修行界絕巔的人物。


    多半不是什麽仁慈之輩。


    秘境中的遺物,若是他決意要贈給世人,早就贈出了。


    之所以花費心力將其藏起,便是不想交給外人!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隱世秘境,便相當於古聖為自己準備的“陵墓”……一個希望自己死後能夠安靜沉眠的大人物,必定會動用一切手段,打殺那些幹擾清眠的閑雜螻蟻!


    所以,謝玄衣對這種秘境,一向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


    “是我想太多了麽?”


    謝玄衣站在洞府破碎的陣紋缺口之前,沉思許久。


    他總覺得,站在鯉潮江與北海的交接口,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窒息之感。


    這座外陣,沒有問題。


    這洞府……似乎也沒問題。


    謝玄衣找不出問題所在。


    他搖了搖頭,不再多想,就此踏入秘境之中。


    墜沉於北海入口的白澤秘境,此刻重歸寂靜,隻不過那被潮水衝開的一道陣紋缺口,逐漸閉合。


    那隨著陣紋缺口,一同溢散而出的強光,卻沒有就此合攏。


    反而越來越大。


    巍峨聳立,坐落在鯉潮江底部的白澤洞府,本該歸隱於黑暗之中……此刻卻被光明籠罩。


    準確來說,那是一隻巨大的眼瞳。


    “轟隆隆隆。”


    潮水擴散,那隻眼瞳睜到了最大,無數熾光將府邸籠罩。


    這根本就不是陣紋破碎,所綻出的光明。


    這……隻是巨物的瞳光。


    蟄藏於北海與鯉潮江交接口的“大家夥”,緩緩抖擻身子,翻轉一麵。


    如果謝玄衣並沒有急著踏入秘境,那麽他便會看到足以令人震撼一生的畫麵。


    他先前所站立的位置,這所謂的白澤洞府,以及他猜測的隱世大陣,都像是在“大家夥”口中紮根的“寄居蟹”。


    在“大家夥”的瞳光照耀之下。


    方圓十裏,所有陰翳,無所遁形。


    江水之中,懸浮著一道白袍身影,那身影不知待了多久,仿佛早早就在等待“瞳光”的綻放。


    陸鈺真坐在“大家夥”對麵。


    他眼神親昵,甚至帶著一絲溺愛,看著麵前的龐然大物。


    “睡了這麽久,應該餓了吧?”


    白發道士柔聲開口。


    “大家夥”的瞳光照射落在他的身上,無盡熾光疊加,若是換做凡俗,瞬間便會被光焰點燃,而後燒成虛無。


    白發道士倒也不是特殊之人,他的衣袍雖然浸泡在江水之中。


    但卻也“燃燒”起來。


    隻不過他的肌膚,他的發絲,雖然燃燒,卻沒有受到損傷。


    陸鈺真輕輕抬手,他的掌心握著一枚小小淨瓶。


    “別誤會。”


    道士笑眯眯道:“我隻是來給你送點好東西吃。”


    淨瓶破碎——


    一滴純淨的,無垢的金色水滴,在江水之中擴散。


    “大家夥”的瞳光倏忽凝聚!


    轟的一道悶響。


    白澤秘境外部,頓時被無數泥沙淹沒,“大家夥”將血盆大口張到了極致,方圓數十裏,近百裏,都向著那大口位置湧動……


    僅一瞬間,那淨瓶,連同金色水滴,都被它吸入腹中!


    隻有陸鈺真,依舊維持著懸空之姿。


    他的大袍,發絲,都向著巨口方向掠去,但整個人卻如一尊大佛,巍巍不動。


    陸鈺真欣賞著大家夥進食的一幕。


    “哢嚓!哢嚓!”


    足以震天的咀嚼之聲,在江底炸雷般響起!


    “大家夥”貪婪啃噬著湧入口中的一切物件,包括白澤洞府。


    直至此刻,那座神秘的隱世大陣,真正作用也凸顯出來了……


    不是隔絕外界感知。


    而是抗住“大家夥”的咬合。


    這雷鳴般的震顫之響,鼓蕩傳出千丈。


    抵達鯉潮城江麵之時,在眾人耳中,便像極了一年一度的大潮共鳴。


    隻不過,今年的潮聲,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更加響亮,更加攝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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