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幫您拿行李吧!」


    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後的徒弟如此提議道。


    提著小山一般的行李,雙臂被拉得生疼的師父回頭看了看她,並開始思考包裏有沒有什麽就算弄丟了也無所謂的東西。


    才怪呢,不然還帶著幹嘛。


    「你可別走丟了啊。」


    「遵命~」


    看著在車站內川流不息的人潮當中一邊磕磕絆絆一邊左閃右繞地跟過來的徒弟,師父不禁如同歎息一般呼出了長長一口氣。沒過多久,身材矮小的徒弟就被淹沒在了人群當中。但要跟上自己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吧——師父如此想著,並將頭轉了回來。


    同時也覺得,要是跟不上的話,就丟下她也罷。


    這對師徒上次來到街上,已是兩周以前。


    她與徒弟都是陶藝家,平時居住在山中搭建的小屋裏,從事製陶工作。雖然並不是心甘情願地住在山裏,但畢竟在別的地方沒有房子,加上師父本人也對人際交往有些厭煩,所以覺得這樣的生活可能更適合自己。


    住宅與工坊都是父母留下的,但二老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對於在車站內踱步時席卷全身的燥熱,師父臉上雖然隻是稍稍蹙眉,內心卻是嫌棄得很。即使沒有下雨,六月份的濕氣依然會無孔不入地侵入室內,就像被一雙粘膩的手不停撫摸臉頰一般,著實令人不悅。再加上周圍這麽多人,更是火上澆油。


    在將車送進車站的付費停車場,並步行經過車站時,師父不由得轉身望了望站內。


    發生在這座車站的那起騷動,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師父本打算回想一下當時的情形,可記憶始終含糊不清,於是很快就放棄了。比起這個,發現身後的徒弟遲遲沒有跟過來,師父不禁再次歎了口氣。又沒拿多少東西,怎麽會這麽慢啊。


    師徒二人今天出行的目的是采購生活用品,去陶藝教室講課,以及與人相約見麵。


    擔任講師的師父上身穿著不知什麽時候買的條紋襯衫,下身則直接穿了平日製陶時穿的短褲,還纏著一件土黃色的圍裙。頭上裹著毛巾,嘴唇幹裂,素麵朝天,細長的右眼下方還殘留著些許凝固在汗水中的泥土。


    之前的徒弟曾對這身打扮進行過指摘並試圖加以改善,但現在的徒弟對這類事情毫不上心,所以師父也就以平時的裝扮跑到了大街上。


    至於徒弟,則是把寫著『研修中』的名牌如同發夾一樣頂在頭上。


    徒弟的名字叫岩穀香菜。


    「師父,好久不見啦。」


    穿過車站的中央通道之後,香菜終於追了上來。


    她倒是打扮得很正常——除了每次上街時穿的都是同一身衣服這一點之外。這是朋友過去替她挑的外出服裝,她手上隻有這麽一套。師父瞥了香菜一眼,想起幾個月前還有人錯以為自己跟這家夥是一對姐妹,然後又重新目視前方。


    岩穀香菜今年25歲,跟師父之間隻差了三四個年頭。但因為長了一張娃娃臉,再加上活潑好動,身材矮小,所以甚至常有人以為兩人之間相差一輪。一年前去美容院理過的頭發早已重新蓄起,後腦勺上紮成一束的馬尾發梢也開始參差不齊,那副模樣讓人聯想到欠缺梳理的狗毛。


    然而根本不需要第二隻狗,不,甚至連第一隻都可以不要——師父心想。


    到了路的盡頭,左拐繼續走。香菜雖然一言不發,卻在站內不停左右張望。簡直就是個小孩子嘛——對她這與相貌十分一致的行為,師父略感無奈。


    「幹嘛呢?」


    「啊,我朋友就在這兒工作,所以在想她會不會出現呀。」


    「是麽。」


    師父心想,你那個根本不是朋友,是監護人吧。


    香菜住進來的時候,前來跟師父見麵的並非父母,而是她的那個朋友。那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女性先是誠懇翔實地闡述了香菜的一係列缺陷之處,最後接上一句「盡管如此,還是拜托您了」就把香菜托付給了她。如今想想,說成是「推卸」可能更恰如其分。


    經過檢票口後,以呈l字的路線走到車站邊緣,從一個小小的出口來到了室外。麵前狹窄的馬路對麵有一棟樓,那便是香菜要去的地方了。


    講課與購物並不在香菜的日程安排之內,不管哪樣她都派不上用場。


    分開之前,師父先是瞥了一眼那棟樓,然後對香菜囑咐道:


    「那就三點見了,要是晚了我就丟下你。」


    「遵命~」


    在這句聽起來毫無誠意的輕浮回應之後,香菜先是「啪嗒」地邁出了一步,然後又回過了頭。


    「啊,要是找不到車的話,可以打電話問嗎?」


    「行行行。」


    師父不耐煩地甩了甩手。於是香菜像搖頭娃娃一樣低了低頭,就一個人向樓裏走去。那不靠譜的背影,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除了『這貨』之外師父完全想不到其他答案,不禁如同反複斟酌一般脫口而出:


    「這貨。」


    到底有什麽好的?師父對此大為不解。


    「你總是穿同一身衣服啊。」


    「我就隻有這一件嘛咕嘿嘿嘿。」


    香菜撚起衣角,笑著搪塞道。用手撐著下巴從下到上打量著香菜的女子,則對此報以柔和的笑容。


    「發型也那麽隨意,一棵好苗子都浪費了。」


    「哈哈哈沒有啦。」


    香菜不假思索地如此否定道,讓人一看就知道她不經常受到別人的誇獎。


    「下次一起去買衣服吧?」


    「啊,嗯,這個嘛。」


    「不過你自己如果沒覺得不方便,那也無所謂啦。」


    女子從床邊站起來,打開了擺在電視櫃下層的小型電冰箱,掏出一瓶隨意地斜插在裏麵的塑料瓶裝綠茶,朝著香菜扔了過去。塑料瓶雖然在空中劃過了一道徐緩的曲線,但慌慌張張的香菜還是將額頭迎了過去。看著她全身後仰的模樣,女子微笑著回了床邊。


    香菜一邊琢磨是不是買套新衣服比較好,一邊低頭打量著自己。


    在工坊裏隻要把穿舊了的襯衫隨便套在身上就好,所以倒也真的沒什麽必要。


    反正也隻有今天這樣的情況下,才會跟別人見麵。


    地點是站前商務旅館的某間客房。


    女子名為新城雅。如絲般的金發與薄薄的嘴唇,讓人對她產生一種整體上很纖細的印象。一頭長發在左邊被綁成側馬尾,發梢垂在肩頭。身上穿的雖然是一套西裝,但此時她已經脫掉了鞋和襪子並坐在床上,把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時不時地彎曲著腳趾。


    自從一年前,香菜因某起事故與這名女子相識以來,就會偶爾像今天這樣受邀相見。當被香菜問及理由,雅便隨著一個極具親和力的笑容回答道:


    『因為你對我沒有惡意。』


    「你住在旅店裏嗎?」


    其實早就對此感到好奇了,這一次香菜終於問出了口。


    雖然見麵的地點總是變來變去,但總體來說,以旅店居多。


    「我有一個租來的房子,但沒怎麽回去過。」


    「那太浪費了吧。」


    「倒也不盡然,我這個人還是蠻惜命的。」


    對雅的這個回答,香菜似乎不太理解,稍微歪了歪腦袋。


    與她們麵對麵的人肯定都看不出,她們倆其實是同齡人。


    第一次見麵時,香菜以為雅比她年紀大,雅也以為香菜比她年紀小。


    還有,此時乃是工作日的大白天。


    香菜並不知道雅做的是什麽工作。聽本人說並不是什麽正當的職業,實際上香菜也親眼見過她從事不正當行為的場麵。在此基礎上,香菜對雅的認識也僅僅停留在『從事危險職業的人』這個程度上。


    至於她有沒有覺得雅是個危險人物,就不得而知了。


    「謝謝你又來見我,我很開心。」


    「其實我倒是經常會想,我真的是合適的人選嗎唔嘿嘿嘿。」


    就連自慚形穢,都是一副不幹不脆的半吊子模樣。


    「因為覺得你合適,才叫你來的啊。」


    「唔、唔嘿嘿。」


    對此,雅稍稍眯起了眼睛,像是看穿了香菜「就是這一點讓我搞不明白啊」的心聲。


    「之前就在想,你似乎不太喜歡自己啊。」


    聽雅這麽一說,香菜躲開了視線,一邊撥開垂在眼前的劉海,一邊「哎謔謔謔」地笑了笑。


    「根本不會有人說自己喜歡我吧。」


    「我就很喜歡啊。」


    對於雅這句若無其事的答複,香菜隻能「是嗎是嗎」地糊弄了過去。


    「因為會對


    我說『喜歡』的人,就隻有我自己而已。」


    「哎?呃……」


    香菜基本上,很不擅長應對別人對她的斷言。她這人的意誌力跟本人的長相一樣,都是軟綿綿的。


    「好、好像也沒這回事吧……畢竟,那啥,雅是個大美女嘛。」


    「謝謝。」


    雅不羞不赧地接受了誇讚。這副儼然聽慣了溢美之詞的反應,令香菜反而有些招架不住,隻能謔嘿嘿地傻笑。哪怕是客套話,也從沒有人誇過香菜是美女。


    甚至還曾被好友凱碧一口斷言道『你根本不是那塊料』。


    「那麽,你願意說一聲你喜歡我嗎?」


    「誒。」


    如此發問的雅,臉上的笑容顯得跟麵頰一樣單薄。五官標致,玲瓏細膩,卻又看起來毫無立體感。那是一張隻考慮社交用途的笑臉,如同事先準備好的假麵具一般。


    但香菜對這張表情並未深究,而是將目光傾注在雅本人身上。


    自己確實並不討厭雅,但反過來,究竟又有什麽是自己喜歡的呢?


    「唔……」


    毫無頭緒。麵對喜惡的天平,香菜一時想不出該把什麽東西擺上去。


    「唔、唔唔唔。」


    「應付不了太複雜的話題嗎?」


    「感覺腦子在燒。」


    「那就不聊這個了。」


    雅毫不遲疑地收回了話題,並閉上了眼睛。


    「那就像往常一樣,拜托你嘍。」


    「誒,啊,好的。」


    依然呆站著的香菜終於慢悠悠地移動起來,與雅坐在了同一張床上,手中的茶已經被掌心捂得有些發暖。見狀雅摘掉了發夾,然後枕著香菜的大腿,平躺了下來。在被香菜用手指撥開滑到臉上的頭發之後,雅露出了愜意的笑容。


    這就是應邀與雅見麵時,香菜被賦予的職責。


    每一次,雅都會要求香菜為自己提供膝枕。起初,香菜還大吃一驚並始終無法冷靜下來,可隨著次數逐漸增多,如今也已經習慣了。畢竟,她真的隻是在香菜的膝蓋上躺一躺而已。


    「就像躺在地麵上一樣。」


    雅發出了如此的感慨。地麵……香菜先是稍微思索了一下這個字眼的詞義,然後幡然醒悟般問道:


    「是說我很平嗎。」


    不光是胸,連大腿都那麽平?香菜心中不禁湧現出某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


    「因為有泥土的氣息。」


    「哦,是這麽回事啊。」


    整天呆在工坊裏,不光是師父,連香菜身上都沾滿了幹土的氣味。於是香菜頗為得意地嘿嘿一笑,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個真正的陶藝家了。雅對此並不發表任何感想,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


    俯視著她的側臉,感受著膝頭那單薄的重量,香菜產生了一種朦朧的感想。


    輕飄飄的耶。


    在香菜的眼中,雅的頭發與肌膚,都給人帶來一種柔軟感。尤其是那頭柔滑的金發,若將其纏繞在指尖,簡直像是擁有吸引力一般。而在這金發之下,緊閉著雙眼的側臉也顯得格外纖細。好漂亮啊——香菜不禁發出了由衷的感慨。


    自己身邊存在著如此美麗的生物——這一事實,同樣令香菜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之前也想過,這樣不會讓衣服起褶嗎?」


    「沒關係。」


    雅閉著眼睛回答道。


    「脫掉衣服躺著的話,逃跑的時候不就要花時間撿衣服了嗎。」


    「哦……」


    真不知她究竟在逃避什麽。


    香菜先是瞥了一眼地上的鞋襪,然後又看了看雅的腳趾頭,心想,她難道打算把這些都扔掉?看到雅的拇指指甲有點長,香菜順便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腳趾。嗯,圓圓的。


    雅稍微打了個嗬欠,眼角滲出了淚珠。


    「再說,我如果脫個精光睡起覺來,你不會傷腦筋嗎?」


    「這個嘛,確實會。」


    香菜先是隨口回答,然後才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會不會傷腦筋。


    大概即使看到,也不會感到不適吧。望著那副端莊的麵容,香菜首先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肯定就算赤身裸體,她也一樣很美吧。


    欣賞美麗的東西是一件好事,應該沒啥可傷腦筋的——內心深處,香菜得出了如此的結論。


    緊接著。


    「唷哎!」


    香菜發出了詭異的尖叫。事情發生得太突然,讓她整個人都彈了起來。


    原來是躺在腿上的雅百無聊賴地扭過身子,伸手托起了香菜的胸。


    緊接著,還若無其事地揉了起來。揉啊揉。


    「嗯,跟看起來一樣。」


    「您這是在做啥米呀。」


    哪怕是香菜,也不禁為之扯尖了嗓子。想拍掉雅的手,胳膊卻不聽使喚地一動不動。


    這種時候該如何是好?香菜感到一籌莫展。


    雖然隔著一層衣服,但蠕動在胸前的手指,依然令香菜產生了一種打寒顫般的感覺,耳廓背麵火辣辣地直發燙。低頭凝視著那隻手,幾乎就要忘記呼吸。


    「看你太沒防備了,就沒忍住,哈哈哈。」


    雅瀟灑地笑了笑,如此一語帶過。但手上的動作並沒停,甚至漸漸遊移到了胸部下方。這樣好嗎?這樣好嗎?香菜急得左顧右盼,但光是著急,根本無濟於事。


    「大概78吧。」


    「為……為啥你會知道……真的嗎?」


    吃驚吃到一半,香菜突然態度大變。平時對香菜的奇異行徑隻會一笑置之的雅,此時也不由得略顯無語,同時放開了手。


    「你自己都不知道嗎。」


    「這個嘛,現在戴的都是凱碧連著衣服一起給我買來的。」


    哎謔謔謔,香菜皮笑肉不笑地搪塞道,實際上幾乎沒在笑。


    「凱碧?」


    「啊,是我朋友,我給她起了這個昵稱。」


    「哦。」


    雅的聲音似乎有些冰冷。對這種罕見的現象,香菜覺得有些異樣。


    「有機會的話,我還是帶你去買點衣服吧。」


    「哦……」


    「還有,你也可以給我起個昵稱,叫得親熱一點哦。」


    「不成不成,豈敢豈敢。」


    香菜連連擺手。


    「……………………………………」


    即便是愚魯的香菜,在這一連串對話當中,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


    該不會……不,應該不可能吧。


    她稍微考慮了一下,但還是打消了念頭。


    「先不說這個,剛才的情況下,其實你應該發火才對哦。」


    「哦……」


    聽了香菜這有氣無力的回答,雅不禁苦笑起來,把收回來的手放在了香菜的膝蓋上。


    「真是的,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惹你生氣呢……」


    接著又輕輕拍了兩下,似乎對這種手感頗為享受。和胸不同,這次癢癢的。


    感受著雅的頭部帶來的重量,香菜問道:


    「這樣摸來摸去,很開心嗎?」


    「是呀……可能真的存在這種傾向吧。」


    雅一邊撫摸香菜的膝蓋,一邊態度柔和地承認道。


    「有時候,會莫名地想要撫摸某個人。可與此同時,又對除我之外的人感到十分恐懼。」


    因為世上不存在我信任的人吧——隨後,她又淡淡地如此補充道。


    「哦。」


    又一次隨聲附和後,香菜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咦,那我呢?」


    「也就是說,我並不怕你嘍。」


    「因為……我對你沒有惡意?」


    「沒錯。在你心目中,應該也存在這樣的人吧?」


    有嗎?香菜不由得歪了歪頭。遲鈍的香菜,並不會對別人抱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是啊,比如父母之類的。」


    雅隨便舉了一個合適的例子,但對於香菜來說,這兩個人隻會給她的心中帶去苦澀。


    「其實目前,我不太想跟父母見麵。」


    無論怎麽看都活得過於隨意——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的自己,在父母的眼中似乎並不是什麽值得歡喜的存在。對這一點,香菜也心知肚明。


    「唔,會嗎。」


    這個反應,似乎跟雅的哥哥有些相似——香菜暗暗地想道。而被香菜如此注視著的雅,若有所思地開始言及自己的身世。


    「其實,我並不認識自己的父母。」


    「這是為何?」


    不自覺地使用了怪怪的口吻,香菜對此有些慌張。


    「這個嘛。」


    雅顯得有些懷念地笑了笑。


    「小時候,剛睜開眼睛就隻剩下我跟哥哥兩個人了。在一無所知當中,做了各種事情賴以維生。嗯,各種事情。還搶過名字……啊,嗯,可以算是借來的吧。」


    雅錯開了視線,借以將自己的失言蒙混過去,然後撚起了沾在鼻子旁邊的一縷發絲。


    「這是我天生的發


    色。所以,父母說不定來自海外吧。」


    接著如同讓渡一般,將夾在指尖的頭發遞給了香菜。香菜將那縷頭發捧在掌心,隻覺得它所帶來的手感已經不僅止於柔軟,甚至顯得脆弱不堪。


    「異邦人嗎。」


    「或許吧。」


    「無皇刃譚嗎。」


    「那樣的話,你就來做我的飛丸吧。」


    「哦……咦,我是狗嗎?」


    這種情況下,難道我不該是小太郎嗎?香菜驚得瞠目結舌。但是,並沒發出任何抗議。


    甚至開始覺得,當狗也有當狗的好處。


    從頭頂到腳趾甲將雅打量了一番後,香菜發出了奇怪的感慨。


    「成長得真好啊~」


    「謝謝。」


    一應一答之間充滿了輕佻與隨意,對香菜而言,這種感覺格外舒適。


    「你師父還好嗎?」


    「啊,嗯,今天也到鎮上來教大家轉啊轉~地製陶來著。」


    說著,香菜抬起手操作著不存在的拉胚機。雅對此看都沒看一眼,靜靜地回答道:


    「是嗎,那就好。」


    「我師父怎麽了?」


    「算了,沒什麽。」


    「沒什麽嗎……」


    那就沒什麽吧——香菜立刻接受了雅的說法。這是因為,她堅信別人的判斷一定比自己的判斷更加正確。


    雅一臉茫然地望著牆壁,像是在猶豫該不該閉上眼睛。


    「香菜。」


    「嗯?」


    叫完名字後,雅稍稍陷入了沉默。香菜正擺著「誒嘿嘿什麽事呀」的低姿態,等待著雅的吩咐。


    「或許你並不喜歡自己,但我喜歡哦。」


    說完這句話,雅如同關窗一般閉上了眼睛,並不再動彈。


    「好難為情耶。」


    香菜向右歪了歪身子,結果角度太大,搞得側腹部有點疼。


    雅就是會這樣,臉都不紅一下地直言自己對香菜的喜愛。


    而對香菜來說,這是一種有甜,有苦,也有辣的滋味。未曾習慣,無法捉摸,複雜得難以參透。


    在經過了一段足以令記憶產生空白的時間後,香菜追問道:


    「……喜歡我什麽呀?」


    已經睡著的雅無法給出答案。就這樣俯視著她那隨著呼吸緩緩起伏的後背,就連香菜也開始漸漸受到睡意的侵襲。即使如此,隻要看一看雅的睡容,倦意也就立刻被一掃而空了。


    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很美。香菜這一生當中,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就算曾經有過擦肩而過的緣分,想必那樣的人也注定不會與自己有所交集。


    如此一位大美女,究竟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對此,香菜毫無頭緒。


    一邊想,一邊俯視著她那具有存在感的胸部。這副毫無防備的樣子,令香菜忍不住將食指伸了過去。接著在指尖輕觸西裝,將胸部微微推動了一點點時「喔喔哦」地認了慫。


    匆忙之間縮回的食指,過了很久都依然無法彎曲。香菜盯著伸得筆直的手指,全身冷汗直冒,隻覺得自己似乎做了非常大逆不道的事。


    各種層麵上的亢奮之情,與香菜的眼珠一同來回打轉。


    「要不幹脆叫她小雅算啦。」


    反正她都睡著了——趁著這股興奮勁兒,香菜開始有些得意忘形。


    「可以啊。」


    緊接著就聽到了答複。隻當自己是在自言自語的香菜先是全身凝固了一會兒,然後——


    「根本沒睡嘛!」


    抬頭仰望著天花板,並笑了起來。


    然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低頭凝視著依然伸得筆直的食指。


    『然後呢,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了?」


    『抱歉,是我糊塗了,竟然拿這種抽象的問題來問你。』


    「嗯嗯。」


    『嘖,氣人的家夥。』


    「哇哈哈哈。」


    對於朋友辛辣的批評,香菜顯得格外開心。


    打來電話的凱碧,幾乎可以說是香菜唯一的朋友。


    所謂的凱碧是香菜給她起的昵稱。她本人非常不喜歡,但已經放棄了抵抗。


    比起朋友的聲音,牆外傳來的鳥叫聲反而聽起來更加清晰。這種鳥的叫聲在香菜的老家那邊經常能聽到。香菜學著叫了幾聲,結果被朋友的一句『吵死了』給噎了回去。


    『接下來換個具體一點的問法。你的作品,現在能賣得出去了嗎?』


    凱碧毫不客氣地戳到了香菜的痛處。香菜避開話筒,發出了「咕啊~」的一聲哀鳴。


    身為區區見習陶藝家的香菜,根本領不到任何工資。


    「不,完全不行。」


    『……你哦。』


    「啊,但借著師父辦個人陶藝展的光,我也賣掉了一個哦。」


    『一年……就賣了一個?』


    「沒事沒事,把目光放長遠一點嘛。」


    『長遠個大頭鬼,你不是根本沒多少存款嗎?』


    「爺爺奶奶也給了我一點哦。」


    說著,香菜滿懷感激地對著牆壁鞠了一躬。實話說要是沒有這筆援助金,她幹脆連飯都吃不起。一邊回味著獨立生活的困苦與艱辛,香菜一邊轉頭望著房間,對自己已經無處可去這一事實再次產生了清晰的認識。


    『確實,你就是這樣的生物嘛。』


    「怎樣的?怎~樣~的~?」


    『滑稽無能又弱小,所以周圍的人總會情不自禁地向你伸出援手。』


    你真應該感謝老天爺,給你這樣一副長相和身高。


    聽了凱碧這後半句話,香菜露出了苦笑。


    「經常被誤認成初中生,真讓人有些無地自容呀。」


    『但願明年能成長到被誤認為高中生的水準。』


    「我加油~」


    『……要是當陶藝家沒辦法養活自己,記得聯係我。』


    「啥,凱碧要當我的讚助人嗎?」


    『給你介紹打工的地方而已。』


    什麽嘛,無聊——香菜小聲抱怨道。


    「啊,對了對了,今天到鎮上來了哦。」


    『哦,來做什麽?啊,我還忙著呢,你可不要跑來添亂。』


    「不是啦。今天嘛,是被小雅叫出來的。」


    『小雅?』


    香菜可以感覺到,凱碧正在從認識的人當中搜索對應人物。


    『誰啊。』


    查無此人,這也是當然的。被凱碧這麽一問,香菜頓時覺得解釋起來好麻煩啊,於是有點泄氣。


    「這個嘛,凱碧還記得嗎?大概一年前,撿到狗的時候遇到的那個人。」


    『狗……哦,那個人啊……咦,你還會跟那個人見麵嗎?』


    「嗯……誒,不可以嗎?」


    香菜戰戰兢兢地詢問著,感覺像是被母親之類的人訓斥一樣。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後,凱碧像是稍稍冷靜了一點,給出了『可以是可以啦』這句半吊子的答複。


    『但她跟香菜好像完全不是同一類人吧……你們是朋友嗎?』


    「唔……不清楚。」


    『那幹嘛要跟她見麵啊。』


    「因為她叫我啊……」


    唉~~~從電話對麵傳來了一聲誇張的長歎。


    『呆瓜。』


    「她好像很喜歡我耶。」


    『……喜歡你這家夥?應該是騙人的吧。』


    「哎呀呀,說得真不留情麵。」


    香菜用圓潤的心從容地化解了這句話的威力,感覺不痛不癢。


    『該不會是在利用你做壞事吧?你還好嗎?』


    「唔……要是能在我身上找到利用價值,那可太厲害了。」


    『嗯,這倒是。』


    凱碧毫不猶豫地收回了之前的一係列疑問。


    『隻不過……不,算了。你的人生屬於你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凱碧~不要拋棄我嘛~」


    『閉嘴吧你。』


    說罷,凱碧立刻掛斷了電話。右手伸向了半空,卻什麽都沒抓到就縮了回來。


    給香菜留下的餘韻,與跟母親對話時十分近似。


    「將來嗎……」


    香菜丟下被掛斷的電話,躺在了走廊上。心中湧起一股想要去某個地方的衝動,卻因沒有任何想去的地方,而隻好筋疲力竭地倒在這裏。


    望著天花板,本打算思考一些傷腦筋的事,結果還是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於是就沒再起來,甚至打起了呼嚕。


    在哪都能睡是她的天性。


    狗見到她這副模樣,還以為是找到了同伴,於是爬到了她袒露在外的肚皮上,蜷起身子,也開始呼呼大睡。對此香菜全盤接受,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在這個家裏,這是很常見的光景。


    而麵對此情此景,路過的師父靜靜地歎了口氣,決定當做沒看見。


    「錢啊,那我也付錢給你吧?」


    聽了香菜的話,躺在膝頭的雅如此提議道。


    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子,香


    菜又被雅叫到了另一家旅店。雖然同屬商務旅店,但這次的房間更大一些。雅的包被丟在椅子上,裏麵的東西都灑了出來。


    至於雅本人,則是一看見香菜就又躺在了她的大腿上。


    低功率運轉的空調阻隔著潮濕的空氣,令香菜的鼻孔幹燥得恰到好處。


    「這種情況下要是發生金錢來往的話,不會顯得有些……不純嗎?」


    說著,香菜左顧右盼地打量著房間。


    「不純,是指什麽?」


    雅一邊窺探著香菜的神情,一邊明知故問。


    「呃,就是,那啥。」


    「嗯嗯。」


    看著香菜羞赧又支支吾吾的樣子,雅忍俊不禁。


    「可就算不付錢,我們的關係似乎也已經很不純了啊。」


    「是、是嗎?」


    「不然你仔細想想啊。」


    聽她這麽說,香菜陷入了思索。


    「……哦唔唔。」


    想到跟人約在旅店見麵,就大大咧咧地跑過來的自己,她終於後知後覺地臉紅起來。


    「至今為止我都做了些什麽啊~」


    膝枕已經很出格了,可在此之上的事情也已經發生過了,所以根本無可辯解。


    對香菜的哀歎,雅隨口帶過。


    「比起這個,你要是缺錢的話就跟我商量,我不缺。」


    羨慕死了——這話差點說出口,結果香菜給自己的下巴來了一記上勾拳,強行咽了回去。


    「呃,不必了。」


    給我給我全給我——這話差點說出口,結果香菜捶著自己的側腹,強行咽了回去。


    「一旦扯上錢,朋友的感覺就變淡了。」


    所以我不要——香菜嘴硬地如此斷言道。更主要的是如果拿了這種錢,肯定會挨凱碧的罵。


    其心境儼然是個害怕媽媽的小孩子。


    「朋友……原來如此,朋友嗎,那還真不錯。」


    雅反複念叨著,像是在享受香菜所謂的「朋友的感覺」。


    對香菜來說,這也是時隔多年才終於交到了一位新朋友。


    會有些得意忘形,也是難免的。


    「可以叫你小雅嗎?」


    「之前不是問過了麽。」


    「哎呀呀?」


    看穿了香菜做事全憑每時每刻的不同情緒,雅撐起了身子,也不去梳理披散著的頭發,用半睡半醒的眼睛凝視著香菜。見狀,香菜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簡直像是被更高級的動物恫嚇一般,整個人絲毫無法動彈。


    於是雅抓住了香菜的手,向自己的胸部按了過去。


    沒聽到任何誇張的音效,香菜的手就已觸摸到了那集萬千歎羨於一體的豐腴之物。


    「喔、喔哇啊啊?」


    因為隔了一層衣服,無法百分百地體驗到那種柔軟感。


    但是,僅憑微微陷入膨脹物之內的手指,就已足夠令香菜喪失冷靜。


    「上一次,你不是戳了我的胸嗎。」


    「啊吧吧,那時候那啥,我是以為你睡著了。」


    「見到睡著的人,你就會去摸胸嗎?」


    「我、我才沒有做那種不要臉的事,沒有沒有。」


    至於那時候嘛——香菜嚐試著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


    但除了趁雅睡著時摸了她的胸之外,並不存在任何動機,所以自然也沒什麽借口可講。


    「還以為你想摸呢。想的話就說,我沒意見的,你看。」


    香菜的手指在胸脯上搐動著,就像是受到了雅的操縱一般。無論眼中所見,還是指尖活動時帶來的感觸,每一次接收到訊息,香菜都如同受到了被折斷頸椎般的衝擊。這啥,這啥?一種未知的感覺肆意侵襲著香菜的認知。我在摸、女人的、胸。經由三個階段認清現實後,香菜的體內熱得噴出了火。


    雅鬆開手,讓香菜的手臂恢複了自由,也可以說是失去了支撐點。


    香菜的腰和背已經彎得快碎了。


    「……………………………………」


    理應已重歸自由的手,依然黏在雅的胸前動彈不得。


    香菜已經放棄了處理眼前的信息,隻想立刻逃開。


    「看來你很喜歡啊,那就好。」


    「有有有什麽,喜喜歡不喜歡的。」


    問題根本不在這裏吧!明明想這樣說,香菜的舌頭卻幾乎不聽使喚。


    右臂如同架在兩人之間的橋梁般無力地顫抖著,讓人聯想起在風中飄搖的吊橋。到底發生了什麽?究竟怎麽回事?香菜的大腦已經被這些疑問徹底占據。


    然而,雅卻又發起了追擊。


    「那我也來。」


    「誒,那啥,我那個啥。」


    說罷,雅就將手伸進了香菜的衣服內側。腹部被人用手指直接觸摸,令身體猛地一震。雅沒有停手,徑直隔著胸罩抓住了香菜那單薄的乳房。「嘭」地一聲,香菜維持著坐姿從床上彈了起來。


    「上次是隔著衣服,這次算是前進了一步啊。」


    「誒、誒誒誒,是這麽回事嗎?」


    香菜已經不知所雲了。


    「下次你也可以直接摸哦。」


    「是、是嘛。」


    大人真是什麽都知道耶~香菜不禁為之感慨。兩人乃是同齡這件事,早就被她忘到了腦後。香菜體內的熱度像是要形成蒸汽一般,交互不斷地席卷著她的左右兩瓣大腦。


    雅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揉搓著香菜的內衣和胸部。相對地,香菜已經徹底不能言語,隻有牙齒內部不斷積蓄著某種短促的哀鳴。為了不輸給她——不輸給她啥東西啊——香菜一邊自我質疑,一邊對雅的胸部動起手來。像是從表麵滑落一般將五指彎曲、伸直、彎曲、伸直。時間長了香菜也自然而然地學會了並非隻用手指,而是驅使整個手掌去尋找能夠覆蓋乳房的位置。我竟然在主動做這種事……對這一變化,香菜隻覺得暈頭轉向。


    平時明明連半點適應能力都發揮不出來,偏偏這種時候——香菜不禁想要詛咒自己。


    「好像……有種怪怪的……或者說,像被扼住似的。」


    明明無人發問,頭腦發熱的香菜卻已經管不住嘴巴。摸著雅的胸部,有種血脈僨張的感覺。


    被雅的手撫摸,會產生某種莫名的情愫。


    彼此之間相互給予,相互獲得的東西如同太陽一般熾熱,近在咫尺,無比真切。


    如此猛烈的情感噴薄,對香菜而言無異於劇毒。


    幾乎要將香菜那副小小的身軀撐破,誕生出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若是省略掉上麵的這些裝腔作勢的表述方式,那就隻是兩個人正坐在床上,互相揉對方的胸而已。


    「那個,我們是不是……在做非常非常不純的事啊?」


    「不啊,完全沒有。」


    雅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香菜雖然總是會對別人斷言的事情全盤接受,但這次,連她都不得不產生了懷疑。


    「不,這絕對非常不純……非常不純啦……」


    香菜的抗議聲如遊絲般纖弱,大腦燙得讓人擔心是不是在流血,還伴隨著頭痛。而對於香菜這如同孱弱小動物一般的模樣,雅似乎頗為享受,最後甚至把手指伸進了香菜的肚臍,像鑽洞一樣扭動了一下。


    「呀咿!」


    「我滿足了。」


    如此宣布後,雅抽回了自己的手,並重新躺在了香菜的膝蓋上。雖然雅滿臉都是風暴過境後的平靜,可香菜此時卻仍在經受狂風驟雨的洗禮,耳鳴如同風暴一般不斷發生在體內。


    右手在瑟瑟發抖,像是在因中毒而哭訴。


    見到這幅情景,眼球四周有如發熱一般變得模糊不清。


    不知不覺地,香菜在幾近於神遊的精神狀態下,將右手移動了起來。


    然後輕輕地,握住了雅的胸部。


    「謔哇。」


    香菜對自己做出的事大為震驚。


    雅則是以一副極為樂在其中的神情,向香菜問道:


    「怎麽,還沒摸夠嗎?」


    距離香菜的自我如沙堆一般崩潰殆盡,並沒花多少時間。


    「哇。」


    意識隨風飄散後,香菜重新蘇醒是在事前設定的鬧鍾響起的時候。這是師父辦完了事準備回去的時間,自己也必須離開旅店了。


    香菜多次確認自己的手沒有捏著雅的乳房之後,嗯,地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差不多了……」


    「嗯……不。」


    若是在平時,雅都會在香菜如此打招呼之後放她回去,可這一次,她卻把腦袋湊了過去。


    「我今天想讓你多留一陣子。」


    說著,雅摟住了香菜的腰。根據她的聲音和狀態,香菜不由得懷疑她是不是睡糊塗了。


    但是,雅依然閉著眼睛貼在香菜身上,一動不動。


    「泥土的味道。」


    對香菜做出了與之前同


    樣的評價。


    「多留,是指多長時間?」


    「留到明天。」


    比香菜想象的要久得很。


    「你是說,呃,讓我住下來?」


    「嗯。」


    麵對雅這個與過去不同的請求,香菜難得地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與過去不同,就說明一定存在某個因素,使其變得不同。


    不然的話,事情就不應該發生變化。


    這點道理,哪怕是香菜也明白。


    「那個……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有啊。」


    雅簡潔地否定道。


    「什麽都沒發生。」


    依舊將臉埋在香菜腹部的雅,發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


    「什麽都不會再發生了。」


    「……是……嗎。」


    哪怕是香菜也看得出,一定發生了某種她不願談及的事情。至少,目前是如此。


    香菜先是將手放在了雅的後背上,然後稍稍煩惱了一會兒。


    一邊煩惱,一邊彎下腰,偷偷聞了聞雅身上的氣味——說是偷偷,其實卻發出了呼哧呼哧的聲音——感覺有一股城市的氣息,堅硬凝重,讓人聯想到灰色的牆壁。與此同時,又能感覺到一縷總能嗅到的化妝品的香氣。


    「……………………………………」


    香菜恢複了坐姿,掬起一抔金絲,讓其流淌在指間。


    ——好美啊。


    望著以崩頹的姿態紛紛滑落的發絲,腦內盡是溢美之詞。


    「我問一下師父吧。」


    「請吧請吧。」


    被雅黏在身上的香菜將手伸向了自己的手機。


    「夠、夠不到。」


    把身子扭得幾乎能聽到側腹部發出的慘叫聲,奮力地伸出手去,卻還是與床的旁邊有一段距離。手指在空無一物的地方一伸一縮,像是在做健身運動一樣。


    「加油~」


    雅發出了廉價的聲援。但完全沒打算幫忙,隻顧抱在香菜身上。


    「咕唔唔唔。」


    在用盡全力的同時,香菜又不得不產生了「把這個作為一整天裏最努力去做的事真的好麽」的疑問。最終以跟雅一起倒在床上的姿勢,才終於勉強把手機撈了過來。


    連坐起身來都嫌麻煩,幹脆就這麽躺著撥通了電話。


    師父立刻接了起來。


    「啊,師父。其實今天,那個啥,我好像要住在這兒了耶。」


    『是嗎,那我回去了。』


    「啊,好的。」


    剛把「您辛苦啦~」說到一半,對麵就掛掉了電話。


    「師父真是不動如山啊,嗯嗯。」


    哪怕連聲招呼都不打直接玩失蹤,師父恐怕也不會有啥想法吧。


    香菜很喜歡師父這種徹頭徹尾的冷淡。


    「但是,我該怎麽回去呢。」


    「我送你吧。」


    「啊,原來你有駕駛證嗎。」


    「沒有,但會開。」


    令人膽怯的答複。要是這樣都行的話,那我也——不不,開得了才怪呢。轉瞬之間產生的妄想,又在轉瞬之間被拋棄了。這時雅把身子貼得越來越近,西裝與香菜之間不斷發生著摩擦。


    「衣服都皺了哦。」


    香菜自己的衣服也因方才的行為而變得不太體麵。從鬆鬆垮垮的上衣之間,可以稍稍窺見雅的胸膛。香菜見狀不由得挪開了視線,但緊接著又盯了過去,顯得好不忙活。


    「到了晚上會脫掉衣服睡的啦……」


    聽到雅以慵懶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香菜這才發現屋裏隻有一張床,不禁「嘭」地一聲羞紅了臉。哪怕是香菜,這點廉恥之心也還是有的。


    「我那個,那個那個,屬於睡覺的時候會穿衣服的那一派。」


    幾乎要口吐白沫的香菜發出了莫名其妙的聲明。


    「畢竟,我已經連逃跑的打算都沒了。」


    雅似乎一點都沒聽進去,自顧自地如此呢喃道。


    而雅的這句話,同樣沒有傳入慌了神的香菜耳中。


    彼此的意誌,都沒有對彼此產生任何意義。


    梅雨依然頑固地橫亙在城鎮與人們的頭頂,雨滴拍打著建築物,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喧響。


    被雨水滲透的地麵,散發著幹燥的泥土氣息。


    就在這樣一個平凡的日子,香菜和師父依然悶在工坊裏,做著製陶的工作。


    最後一次到鎮上去,已經是大約三周以前。


    而就在這樣的日常生活中,臨近七月的某一天,這裏難得地迎來了一位訪客。


    「師父,好像是汽車的聲音哦。」


    香菜停下了在工坊裏四處溜達的腳步,向師父匯報著自己的發現。


    「車?」


    師父一邊繼續著手裏的活兒,一邊訝異地問道。這樣的深山裏,究竟有誰會來呢。


    毫無頭緒的師父朝香菜瞥了一眼,於是香菜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


    「我應該沒做什麽壞事呀,師父。」


    「是麽。」


    香菜根本沒有做壞事的膽量,這一點師父也很清楚,於是抬了抬下巴命令香菜出去看看。香菜看到師父這個動作,一臉呆滯地站在原地。見狀,師父不由得歎了口氣。


    「你出去看看。」


    「好嘞好嘞。」


    隻要稍微繞一點彎,徒弟就參不透話裏的意圖。如此愚鈍,也難怪師父要歎氣了。


    連製陶弄髒的衣服都不打理一下,香菜就啪嗒啪嗒地跑了出去。剛從工坊露出頭,一個撐著傘的人影就隨著雨水一起走了過來。在雨雲和傘的背後,閃動著金色的光輝。


    「嗨。」


    雅一見到香菜,就稍稍舉起了空著的手。


    「哎呀,沒想到啊沒想到。」


    怎麽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剛要張嘴,想到可能會被師父聽見,就咽了回去。


    可能是因為正在工作吧,現在的香菜比平時要機靈一點。


    看到雅身後的空地上除了一直都在的輕型卡車之外還多了一輛車,香菜轉頭向師父報告道:


    「師父,是認識的人哦。」


    「是麽。」


    聽到從工坊裏傳來的冷冰冰的聲音,雅的肩膀微微搖晃了一下。


    「……誰啊?」


    又過了一小會兒,師父才追問道。


    「那個,是新城小姐。」


    「不叫我小雅了麽?」


    「我羞。」


    香菜半吊子地難為情了一下。


    「所以說那到底是誰啊……」


    到頭來,師父還是一邊抱怨著一邊走了出來,接著跟雅打了個照麵,將視線稍稍錯開了一下,這才「哦」了一聲。


    「是你啊。」


    「你好。」


    「嗯。」


    師父點了個頭就想回去,連對方的來意都不打算聽。


    可途中像是又想起了什麽,於是停下腳步問道:


    「那家夥還好嗎?」


    師父如同一時興起般惦記起了自己的前任徒弟,而雅則是以閑聊家常一般的口吻回答道:


    「哦,我哥哥的話,已經死了。」


    「誒。」


    在一旁聽著的香菜不由得懷疑自己的耳朵。就連師父,也睜開了平時總是眯縫著的眼睛。


    「咦,我沒跟香菜說過嗎?」


    隻有雅仍是一臉平靜,還有空去觀察兩個人的神情。雨滴打在雨傘上,四處飛濺著。


    首先緩過神來的是師父。


    「是麽。」


    一如往常般嘀咕了一句後,師父回到了工坊裏。至於雅,也隻是擺出微笑目送著她。


    「哥哥還真是沒給人留下什麽好印象啊……」


    對師父那冷漠的反應,雅甚至還顯得挺滿足。


    留在原地的香菜窺探著雅的表情,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嗯?」


    在這樣的注視之下,雅也轉過頭看著香菜。因為視線的高度相差比較懸殊,香菜不禁有些露怯。兩個人麵對麵站著,看上去像是差了十幾二十歲。而且說來可能有點失禮,但香菜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真的嗎?」


    「我不會說這種無聊的謊話啦。」


    雅轉了轉手中的傘,然後稍稍舉高了一點。香菜看著傘與地麵之間的那塊空間,感覺雅似乎是在叫自己進來。她怯生生地向前走了幾步,於是雅心滿意足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就算季節再怎麽流轉,無論任何時候,她那副和氣的笑容都沒有發生過變化。


    雅低頭俯瞰著藏身於傘下的香菜,那雙眸子在她的日常生活當中留下了一抹異域的色彩。


    「大概三周以前,從樓梯上滾下來摔死的。大概是被人推下去的吧,真是無聊的死法。」


    「哦……」


    香菜與他也算是有過麵識,結果死訊來得如此簡單直白,叫人不知該作何反應。


    印象中的他臉上始終掛著一副溫和的微笑,完全無法想象他死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


    「哥哥也是以一些不幹淨的工作來維生的,遇到這


    種事實屬正常。」


    什麽正不正常的,遇到一次不就完了嗎。香菜一邊想一邊數了數「三周」這個時間,不禁幡然醒悟到:那不就是上次跟雅見麵的時候嗎。回想起雅當時的模樣,香菜終於想通了。仰望著那一縷並未顯得黯淡的金色,香菜關切地問道:


    「我,那個……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你還好吧?」


    對於香菜這底氣不足的關懷,雅「唔」地思索了一下。


    「如果回答『不好』的話,你會安慰我嗎?」


    這次不光是模樣,就連當時做的事都回想了起來,於是香菜「哎嘿嘿」地笑著蒙混了過去。然後低著頭,看到雅的雙腳附近都被飛濺的雨水沾濕了,就提議道:


    「那個,要進屋來聊嗎?」


    別擅自請人進來啊——不遠處的師父在心中如此抱怨道。


    「不了,我馬上就回去,就在這兒聊吧。」


    「哦。」


    聽了香菜有氣無力的答複,雅心情舒適地點了點頭。


    「我今天來,是想得到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哎?」


    香菜沒太聽懂。重要的東西、東西、東西……稍微動腦思考了一下。


    「想買陶器嗎?」


    哈哈哈——雅對此一笑置之。


    「就是覺得有這麽個東西的話,自己或許也能產生一點活下去的氣力。對過去的我而言,這種情況下充當這個角色的一直都是哥哥。不管怎麽說,我們畢竟相當於是彼此的另一半嘛。可沒了他之後,緊接著想到的就是你了。」


    雅滔滔不絕地闡釋著自己的動機,根本不給香菜留下慢慢理解的時間。


    下一句話語,與雨水一同墜落而至。


    「香菜,我啊,有時候真想狠狠地糟蹋了你。」


    「誒?」


    雅用左手撫摸著香菜的臉頰。那隻手擁有著如常人一般的溫度,也正是因此,令香菜產生了一陣惡寒。


    「想要伸出指甲,在這柔軟的肌膚上留下無法愈合的爪痕,扯開皮肉,觸摸那流著血的傷口。有些時候,真的會湧現這樣的衝動。不過我想,這應該都是十分正常的心理活動吧。」


    「是、是、是嗎?」


    這可謂是直到下輩子都與香菜無緣的心願。香菜不知道要如何傷害別人。


    不懂得與人爭鬥,不懂得與人契合。


    「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惹你生氣呢?這是我近來最好奇的問題。」


    要問為什麽的話——雅同時驅使著肢體和話語。


    「雖然形式不同,但你與我一樣感情稀薄。」


    「哦……」


    聽到這樣的評價,香菜還未來得及反應。


    臉頰上的手以一個嫻熟的動作滑到了香菜的下顎處,調整了一下位置。


    而在香菜隨著臉部的移動抬起視線之後,雅的香氣也緊接著迎麵撲來。


    似曾相識的氣息淹沒了鼻腔,視野當中滿溢著金色。


    雙唇上的感觸,過了好久都沒能傳入香菜的大腦。


    貼上來的是雅,離開的也是雅,香菜始終半張著嘴一動不動。


    見她這副模樣,重新站直的雅問道:


    「莫非,你是第一次?」


    「嗯是啊第一次……咦,喔、喔唔喔唔喔。」


    差點一如往常地作出回答,但呆滯的香菜此時終於僵住了身體。


    為了正確理解方才經受的衝擊,花掉了太多的時間。


    一切都是未曾經曆過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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