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壞厄裏斯的聖杯。


    這句話聽起來好危險。可是厄裏斯的聖杯究竟是什麽──?


    康妮絲毫沒有頭緒。原本以為秘密藏在印刷的文字裏,康妮仔細觀察,但是紙片上隻印了這個國家的氣候與風土。可能是市政府針對觀光客製作的手冊之類。當然,這種東西隨處可見。


    「妳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完全不明白。』


    史嘉蕾聳了聳肩。


    『不過厄裏斯是法利斯神話中,象征不合與鬥爭的女神。據說是曾經害一個國家滅亡的邪神。另外,也是本小姐晚上浪蕩時用的假名。』


    雖然史嘉蕾說得滿不在乎,最後一句話康妮卻聽得一清二楚。這也太適合她了吧,好可怕。


    康妮等人現居的埃迪拜多這個國家,是過去號稱幾乎鯨吞整片大陸的巨大侵略國家──大法利斯帝國的一塊領地。該領地在騷動的亂世中趁機獲得自治權,由於坐落於東部而得名東法利斯公國。之後看準帝國衰弱,建國始祖阿瑪迪斯大公自立為王,改國名為埃迪拜多。這是距今幾百年前的事情。


    附帶一提,初代帕西法爾?葛萊爾也是在那時候大顯身手。因此不僅語言,連文化與風俗都大多源自如今早已滅亡的大帝國。法利斯神話也是其中之一。


    『聖杯可能是神明的偉業之一,為代代相傳的國土帶來繁榮與祝福。據說原本是具有治愈之力的豐收神器。』


    滅亡與繁榮,鬥爭與治愈。光看這些,簡直就像具備兩種極端性質的雙麵女神。


    「換句話說……邪惡女神會帶來祝福嗎?」


    可是破壞聖杯又該怎麽解釋呢?


    史嘉蕾皺起眉頭思索。但似乎沒有想出答案。最後史嘉蕾放棄般歎了一口氣。


    『話說鑰匙有頭緒嗎?』


    康妮無力地搖搖頭。一支毫無裝飾,隻有簡單凸起物的鑰匙置於她的掌心上。鑰匙頭的部分刻印了p10e3這個編號,顯示複製鑰匙的必須型號,卻沒有關鍵的工房紋章。連究竟是哪座金庫或倉庫的鑰匙都無從找起。完全走投無路。


    「正常來說──」


    手扠胸前的康妮,謹慎地遣詞用字。


    「這支鑰匙要開啟的目標,有一個名叫厄裏斯的聖杯,應該是要破壞那東西吧?」


    一般而言是這樣。可是……


    『沒錯。但是很可惜──莉莉那女人可非等閑之輩。』


    她說得完全沒錯,康妮還是忍不住抱頭傷腦筋起來。


    用腦過度快要發燒了。不,總覺得已經燒起來了。


    也可能是疲勞的緣故,醒來後已經是下午了。隻見陽光灑落。康妮忍不住伸手一摸額頭,體溫卻完全正常。真搞不懂。


    無可奈何之下,康妮來到客廳,正小口喝著熱紅茶時,傭人們突然慌張不已。似乎突然有訪客登門。


    過了一段時間,女仆長瑪爾妲前來。不知為何她一臉嚴肅。原本就身寬體胖的她,在威嚇感之下更顯碩大。


    「怎麽了,瑪爾妲?妳的表情好像父親大人又做了什麽誠實得離譜的事。」


    「其實是有訪客來了。」


    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此時康妮心生疑問。為何瑪爾妲會跑來找自己?訪客──究竟是誰?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康妮突然感到口幹舌燥,於是湊近杯緣喝了口茶,試圖平撫情緒。


    「──尼爾?布朗遜先生來了。」


    聽到這句話,康妮猛然噴出剛喝下的紅茶。一旁的瑪爾妲迅速遞過手帕。


    「尼爾!?」


    「是的,他表示想向大小姐賠罪。大小姐您意下如何?要立刻趕走那個厚顏無恥的臭小子嗎?要揍他一頓嗎?還是將他切八段?」


    「選項聽起來好可怕!」


    話雖如此,康妮實在提不起勁見他。何況現在該怎麽麵對他才好?自己又不想聽他道歉。就算他道了歉,也不可能回到得知他出軌前的狀態。


    好,婉拒他吧。如此心想的康妮一開口,出乎意料的一句話卻打斷了她。


    『有何不可,見見他吧。』


    輕率的口氣仿佛叫康妮去向老朋友打招呼一樣。


    (不會吧!?)


    康妮忍不住露出責備的眼神,但史嘉蕾當然不會畏懼康妮的視線。


    『因為妳心裏還在意那個出軌男吧,小丫頭?那就應該好好和他聊一聊。否則怎麽平撫自己的情緒呢。』


    「唔……」


    她這番話出乎意料地有理,康妮無言以對。史嘉蕾接著繼續說。


    『──還有一件事。本小姐剛才看了妳的衣櫃,艾蜜莉亞的晚宴在即,妳卻連一件像樣的禮服都沒有。布朗遜商會不是也經手服飾嗎?機會正好,狠狠敲尼爾?布朗遜一筆竹杠,當作精神賠償吧。』


    打扮整齊的康妮前往會客廳,隻見尼爾?布朗遜早已等待多時。一見到進入房間的康妮,尼爾略為睜大眼睛。


    「……想不到妳還願意見我。」


    康妮也有相同的想法。


    「妳果然是誠實的葛萊爾。」


    其實我本來不想見你──不敢當麵嗆他的康妮麵露微笑,同時偷偷別過視線。


    相隔幾天沒見,前任未婚夫似乎瘦了一些。神情也透露出疲憊。


    「聽說你還在禁閉期間……」


    「是啊。為了向妳道歉,特別申請了外出許可。」


    「……原來是這樣。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因為你突然登門拜訪。」


    康妮大概認為這種程度的挖苦無傷大雅,見狀,尼爾仿佛不小心在紅茶加了鹽一樣露出奇妙的表情,一臉困擾地苦笑。


    「我知道自己的失禮。但如果當初有預兆的話,我應該能夠拒絕。」


    然後尼爾表示「真對不起」。


    「我認為自己對不起妳。也和潘蜜拉分手了。她同樣受到了充分的懲罰。現在應該在領地內反省。」


    『──說這什麽蠢話!』


    史嘉蕾突然介入。


    『那種女人啊,絲毫不認為自己做錯事,所以根本沒有嚐到教訓!』


    她說得斬釘截鐵,反而莫名地有說服力。康妮不由得瞧向史嘉蕾,心想有道理。


    這裏就有一個人──明明遭到極刑,卻一點也沒有學到教訓。


    「父親提出資金上的支援,作為最起碼的補償,卻遭到葛萊爾子爵一口回絕。」


    聽到尼爾這麽說,康妮驚訝地愣住了。自己對這些一無所知。


    史嘉蕾惡狠狠地呸了一聲。


    『廢話。你家是經商的吧,這種支援一不小心就是赤裸裸的賄賂。而且還有臉說支援,與平民相差無幾的區區準男爵居然想賣子爵家人情。這種想法簡直笑死人了!一點分寸都沒有!』


    ──不知道父親是否考慮到了這麽多,但她能理解父親隱瞞的原因。當然也知道為何拒絕。


    肯定不希望康妮操無謂的心。


    感到自己有責任的康妮低下頭去,尼爾隨即氣若遊絲地開口。


    「能不能請妳……原諒我呢。」


    「……嗯?」


    「不,妳不原諒我也行。可是,怒火能不能發泄在我一個人身上就好?別波及布朗遜商會好嗎?」


    「……嗯嗯?」


    「那場晚宴之後,顧客之間對布朗遜商會發起了拒買運動。總店的玻璃還被人打破,遭受騷擾。康斯坦絲,這些全都是妳安排的吧?」


    「……嗯嗯嗯?」


    「我沒有責怪妳的意思,妳可以發火,這是當然的。錯在我身上。可是妳的手段有點過火了。這終究是妳和我之間的問題吧?希望妳不要遷怒於店鋪。大受打擊的祖父已經臥病在床了。」


    ──拜托,連康妮都驚訝得快昏倒了。


    驚訝過度之下,康妮連話都說不出來。心中充滿了悲傷與憤怒。難道尼爾真的以為康妮會做出這種事嗎?


    難道他認為自己是手段這麽卑鄙的人嗎?


    緊咬嘴唇後,康妮麵向前方。


    「……那不是我做的。」


    簡直就像重現在小宮殿上演過的一幕。蒙受莫名其妙的罪嫌,遭對方逼問。


    「可是──」


    但與當時不同之處在於,康妮有意正麵迎戰。既難過,又懊悔,還很火大。神奇的是,康妮卻不感到害怕。


    「我向初代帕西法爾?葛萊爾發誓,絕對沒做過這種事。」


    所以康斯坦斯?葛萊爾盯著尼爾?布朗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楚表明。聽得尼爾屏息以對。


    對葛萊爾家的人而言,向初代帕西法爾?葛萊爾發誓,等於賭上自己的性命。這句話既不常使用,也絕不允許說謊。認識葛萊爾家族這麽久的尼爾當然也知道這一點。


    「那,到底為什


    麽……」


    眼看尼爾一瞬間愣住的表情,逐漸痛苦地扭曲。


    『哎~呀呀。』


    這時候,史嘉蕾輕飄飄地浮在空中。


    『記得布朗遜是專門做低階貴族生意的商會呢。』


    宛如果實的雙唇發出嗬嗬的嗤笑聲。


    『多半是道歉卻拍到馬腿了吧?即使傳承了三代,難道不懂怎麽與貴族打交道嗎?』


    什麽意思──康妮以視線如此質問,史嘉蕾隨即愉悅地眯起眼睛。


    『這種人啊,才不是為了康斯坦絲?葛萊爾而生氣。隻不過看到區區暴發戶竟然膽敢玩弄貴族,感到不爽罷了。所以才假裝大義凜然地噁心人。大概是低階貴族的自卑感遭到刺激了吧?嗬嗬,人類真是可怕啊。』


    原因是這樣嗎?老實說,康妮無法理解。可是不能繼續蒙受不白之冤,於是康妮如實告知史嘉蕾的推測。


    「怎麽會這樣……」


    尼爾聽得臉色發青。但他並未反駁,肯定是心裏有數吧。騷擾商會的犯人並非康妮,就是顧客,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尼爾似乎藏不住心理的衝擊。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白,仿佛即將暈倒。


    這種情況下,康妮能說出口的隻有一句話。


    「……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結果現場籠罩在奇妙的沉默中──


    『啊?妳想幫助他?』


    「妳願意……幫助我嗎?」


    兩人的一唱一和簡直完美,反而嚇了康妮一跳。可是──


    「布朗遜商會的人是無辜的。」


    不論怎麽想,他們都隻是無辜受到牽連。康妮不知道社會上怎麽看待這件事,但至少葛萊爾家族──不,康妮自己這麽認為。


    『……真是受不了妳這丫頭。這根本就是他自作自受,妳何必淌這渾水。』


    當然不論問誰,都會說這件事錯在尼爾?布朗遜。如果可以揍他的話,這一瞬間早就助跑後朝他臉上灌個一拳了。將他高聳的鼻梁打成平原。因為康斯坦絲?葛萊爾有這個權利。而且除了康斯坦絲?葛萊爾以外,都無權這麽做。


    「……康斯坦絲。」


    尼爾?布朗森露出困惑的視線望向康妮。康妮搖搖頭表示別會錯意。


    「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因你而遭到波及的人。」


    如果是那場晚宴上的騷動導致如今這般田地,那康妮也有一絲責任。


    史嘉蕾的眉毛終於犀利地揚起。


    『──妳是蠢蛋嗎!大笨蛋康斯坦絲何德何能出手啊……!真是的,真是的……!真拿妳沒辦法!那邊的,你家最大的客戶是哪裏的誰!?』


    如此嚷嚷的史嘉蕾指了指尼爾,但對方當然完全看不見她。無可奈何之下,隻得由康妮負責傳譯。


    「話說,布朗遜商會的大客戶是誰?」


    「屈斯汀伯爵夫人……」


    對於突如其來的質問,尼爾即使一臉訝異,依然如實回答後,史嘉蕾立刻滔滔不絕地開口。


    『那個愛慕虛榮的老太婆居然還活著啊。這樣事情就好辦了。記得你家以前經手過盧卡絲絹吧。將最高級的絲絹縫製在禮服上──我想想,【月夜妖精】這種就足夠了。還要加上刺繡。刺繡要盡量纖細,還要極盡豪華。金絲也不要吝惜。製作完成後跪著獻給她,懇求她大發慈悲。裝得可憐一點。』


    然後史嘉蕾仔細端詳尼爾的容貌。


    『你的長相似乎還不錯,由你來剛剛好。你可以盡量放低姿態巴結她。說不定她還會帶你進入寢室,到時候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傳聞她的床技高超,或許她會帶你升天呢。這樣應該能順利擺平。那老太婆年紀一大把了,影響力當然不小……所以老好人的康斯坦絲?葛萊爾可以什麽都不用做!』


    屈斯汀夫人好可怕,超級可怕。表情抽搐的康妮向尼爾提議,在貴族之間似乎還有這種賠罪的方式。至於上床那一段則全力隱瞞。


    關於尼爾的貞操,隻有神明與屈斯汀夫人才知道結局吧。


    「……是、是嗎。我試著告訴父親。」


    說完,尼爾?布朗遜露出難以言喻,各種情感交雜的表情盯著康妮瞧。


    康妮也正麵承受他的視線,筆直凝視著尼爾。


    先別過視線的人是尼爾。


    然後他深深低下頭去。


    「真的,很對不起妳。」


    見到他的模樣,康妮決定坦承原本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的想法。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身穿衣領漿燙得筆挺的襯衫,以及象牙色的背心。與達米安?布朗遜一同來到子爵家的青年,看起來一表人才,英俊瀟灑,嚇得康妮畏縮不前。


    即使少女連打招呼都不俐落,吞吞吐吐,既樸素又土氣,但尼爾絲毫沒有嘲笑,也沒有輕視之意。當然內心想法不得而知──康妮並不想知道,一直低著頭。


    不知道該怎麽做的康妮瑟縮時,聲音忽然從頭上落下。尼爾說:我也是。


    語氣仿佛出乎意料地脫口而出,而且毫無矯飾。


    感到意外的康妮抬起頭來,發現麵前是與自己一樣,麵露有些困惑表情的青年。


    尼爾說:其實,我也一樣緊張──


    康妮的眼睛眨個不停,然後兩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


    要墜入情網,這樣應該就足夠了。


    「當時我以為,這麽優秀的人要成為自己的丈夫,我真是受到幸運的眷顧。但是對你而言,可能並非如此吧……還有你和潘蜜拉出軌,一開始我也難以置信,深深受創,但現在可以稍微理解了。會演變成這種結局,肯定不隻是你一個人的緣故。所以呢,沒關係。已經無所謂了。」


    下一句話,很自然地從康妮的口中說出。


    「永別了,尼爾?布朗遜。」


    即使曾經對他墜入情網,但肯定沒有愛到會落淚。所以沒事。康妮臉上露出微笑。


    ──雖然鼻子深處有些酸楚。


    「……沒能從他家撈幾件禮服來呢。」


    宛如被表麵恭維,內心輕蔑的瑪爾妲轟走般,尼爾落荒而逃。目送他離去的同時,康妮喃喃自語。史嘉蕾則滿不在乎地眯起眼睛。


    『別向那種沒眼光的男人索要禮服是正確的。反正肯定沒有品味。』


    輕蔑地不值一提的口氣實在太有史嘉蕾?卡斯提奧的風格,聽得康妮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擤了一下鼻子。


    ※


    凱特?洛林抓起附有獅頭裝飾的黃銅門環,朝門敲了敲。過了一會,熟識的女仆──瑪爾妲便前來迎接。凱特立刻遞過事先準備好的伴手禮。


    「我烤了木莓派。」


    洛林的特製木莓派隻有在六之月時期才能製作,是婚約破局後可能心情沮喪的朋友最喜歡的。希望她能盡可能打起精神。如此心想的凱特,從一大早就關在廚房內烤派。


    結果瑪爾妲露出不解的表情歪頭。


    「您說木莓派,是嗎?但是前幾天,我們家大小姐也請您做過了吧?」


    「啊?」


    兩人頓時沉默。眼看瑪爾妲的表情愈來愈訝異。凱特這才驚覺地睜大眼睛,慌忙拍了一下手。


    「噢,啊,那件事啊!前幾天的那件事吧!那個啊!我完全忘了呢!沒錯沒錯,我和康妮一起在家裏製作過呢,木莓派!」


    ※


    「──然後呢?」


    帶著剛烤好的木莓派拜訪的凱特,眼神筆直盯著康妮瞧。


    「我什麽時候和康妮妳一起烤木莓派了?」


    加了許多奶油的派皮酥酥脆脆,隱約帶有鹹味,與砂糖熬煮而成的酸甜木莓十分對味。不會太甜,也不會太膩,要吃多少都沒問題,最後總是整塊派吃得一幹二淨。


    麵對魅力如此強大的烤點心,康妮停下將叉子送進嘴裏的手。


    「沒、沒有啦,這個……」


    康妮的視線遊移不定。凱特?洛林表情錯愕地皺起眉頭,隨即對糊塗的朋友一吼。


    「妳還是一樣掉以輕心!雖然已經告訴瑪爾妲妳之前來過我家,但不知道她是否相信耶!」


    「謝謝妳──」


    「所以究竟是怎麽回事?既然妳都利用別人了,當然會告訴我吧?」


    「唔……」


    其實是為了欺騙無辜的孤兒院成員們,需要一件女仆服──康妮當然不可能和盤托出。表情抽筋的同時,康妮拚了命找借口掩飾。


    「這個,呃,因、因為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結果脫口而出的解釋,破綻百出到連康妮自己都不信。這下子很不妙。康妮頓時絕望。


    「呣~」


    凱特半眯著眼。聲音一點情感都沒有,聽著好嚇人。


    「我、我說啊,凱


    特……!」


    康妮反射性開口,但是隻說了這幾個字就掰不下去。在康妮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深深歎了一口氣的凱特開口打破沉默。


    「其實沒關係啦。」


    聽到她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康妮眨了眨眼睛,凱特便傷腦筋地垂著眉頭凝視康妮。栗棕色瞳眸浮現的並非憤怒或是深究,而是純粹擔憂自己的神色。


    「在康妮願意開口前我什麽也不問。所以如果需要什麽幫助,屆時要老實開口喔。」


    「凱特……」


    歉疚與溫暖充滿康妮的心中。


    凱特?洛林帶有惡作劇意味地揚起嘴角,然後特地開朗地告訴康妮。


    「不過,下一次我可不幫妳囉!」


    之後轉眼便夜幕低垂。


    榛果色秀發不太起眼,眼眸呈現若草色。自己的平凡容貌,隨處可見。


    康妮仔細觀察映照在穿衣鏡內的自己。梳好頭發後,上了淡妝,身穿水藍色禮服的康斯坦絲?葛萊爾看起來比平時更加華麗。


    『終於能出門見人了呢。』


    史嘉蕾滿足地笑了笑。她在宅邸內翻箱倒櫃找到的服裝與珠寶飾品,在康妮身上宛如量身打造般合適。原本通通交給女仆的化妝,今天也完全依照史嘉蕾的指示。眼影妝抹了巴黎綠色的胡粉,胭脂的顏色比平時更加明亮。淡淡的口紅上還抹了蜂蜜。如此便整裝完畢。


    ──今晚,艾蜜莉亞?戈德溫的晚宴即將舉辦。


    「哦,看看,變得這麽可愛了啊。」


    康妮從二樓的寢室來到起居室後,帕西法爾?艾瑟爾?葛萊爾剽悍如熊的表情立刻軟化。之後艾瑟爾誇獎了愛女一會,卻又偶然想起往事般露出回憶的眼神,感慨地開口。


    「原本那麽畏縮不前的妳也會正麵麵對尼爾?布朗遜,這次還率先表示要參加晚宴……看到女兒溫柔卻又具備柔韌的強勁,爸爸我……爸爸我……!」


    貌似說到一半感觸至極,艾瑟爾忍著眼淚仰麵朝天。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的母親開口安慰「好了好了」,並且搓著他碩大的背脊。


    康妮的母親雅莉亞?葛萊爾,是金色卷發與翠綠瞳眸的美麗女性。她看到女兒的形象與平時不同後,以手托著臉頰,文雅地側著頭。


    「哎呀。可別鬧得太過火了喔。」


    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麽,康妮表情緊繃。但雅莉亞的臉上僅麵露看不出真心的微笑。


    「──姐姐!」


    「噗哇!?」


    弟弟帕西法爾?雷利宛如疾風般撲向康妮的肚子。有一頭繼承自母親的金色卷發與綠寶石色的眼眸,是宛若天使般可愛的少年。


    今年十歲的雷利,眼睛炯炯有神地仰頭望向康妮。


    「哇,姐姐今天看起來好漂亮呢!」


    「今天」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啊。不太明白他想表達什麽。當然康妮是淑女,不會刻意去捅明知有馬蜂的蜂窩。


    「我聽說了尼爾?布朗遜的事。甩掉那種過分的男人才是對的!下次見到的話,我會揍他一頓!狠狠地揍他!」


    「呃,噢……」


    「還有喔,別擔心家裏的債務。隻要行為端正,三女神大人肯定會為我們開拓道路的。」


    正要點頭同意雷利這番話的康妮,忽然感到不對勁而愣住。如果是以前的康妮,理論上一定會讚同他的想法。


    「姐姐?」


    雷利是好孩子。而且很誠實。


    康妮似乎在無意中露出了嚴肅的表情,雷利的臉上湧現不安。迅速回過神的康妮搓了搓雷利柔軟的卷發後,一臉笑容表示「沒什麽」。


    正好瑪爾妲告知馬車抵達的消息。


    『準備好了嗎,康斯坦絲?』


    史嘉蕾?卡斯提奧宛如歌唱般開口。雙輪馬車已在敞開的大門另一側等待。


    漆黑沉重的夜空仿佛厚重地塗上黑色的油畫顏料。晚風吹得禮服啪噠作響。


    轉過頭的史嘉蕾,極為愉快地揚起嘴角。


    『──有趣的晚宴即將開幕了呢。』


    紫水晶色的雙眸宛如深處潛藏著黃金礦脈般,迸發光芒閃爍。


    ※


    艾蜜莉亞?戈德溫的心情非常好。


    大廳籠罩在宜人的喧囂聲中。登門造訪的賓客們口口聲聲稱讚艾蜜莉亞。原因當然是康斯坦絲?葛萊爾。話題的當事人在小宮殿的那場騷動後,首次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麵。而且還是在艾蜜莉亞?戈德溫的晚宴中。相中的既非伯爵也非子爵,而是男爵夫人艾蜜莉亞的晚宴。這件事大大地逢迎了艾蜜莉亞的自尊心。


    還不隻這樣而已。不知道從何處聽到傳聞,連那個人都表明想參加晚宴。上次與對方交談應該是十年前的事了。艾蜜莉亞高興得心頭怦怦跳。為人公平,不因低階貴族就瞧不起別人的那一號人物,是艾蜜莉亞私下憧憬的對象。


    這一切都多虧了康斯坦絲?葛萊爾。所以見到親自前來打招呼的少女,艾蜜莉亞驚訝地眨了眨眼。因為她感到大失所望。少女的確變得比自己的記憶中脫俗了些,但依然像是隨處可見的平凡女孩。


    不過禮服與首飾的品味倒還不壞。而且舉止也相當優美。當然還遠遠不及那位史嘉蕾──想到這裏,艾蜜莉亞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將眼前無足輕重的女孩與史嘉蕾比較而愣住了。怎麽會這樣呢。來到心慌的艾蜜莉亞跟前,康斯坦絲?葛萊爾行淑女之禮。艾蜜莉亞頓時睜大了眼睛。


    因為真的很像。


    不論是撩起裙?時的指形,挺得筆直的背脊,以及往後退的時機。還有視線朝下,抬起頭時露出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史嘉蕾?卡斯提奧。那女人的本性惡毒如蛇蠍,但是身段舉止比任何人都文雅。


    ──您好,艾蜜莉亞?加洛林。


    聲音一如鈴鐺滾動般輕盈。而且開口的第一句話總是一成不變。


    ──今天的禮服也很完美。很適合妳頭頂上宛如向日葵的發型呢。


    這句話聽起來仿佛隻有禮服能看。而且與其說金發,更像黃油漆的發色一直是艾蜜莉亞的心結。所以艾蜜莉亞恨透了史嘉蕾的這句問候。恨透到會恐懼得渾身發抖。


    「戈德溫夫人,今天感謝您的招待。」


    想起了討厭的回憶,艾蜜莉亞緊咬嘴唇。為了泄憤,決定拿麵前的小丫頭開刀,惡整她出一口氣。原本就為了這個目的才招待她。俗話說棒打出頭鳥,隻有挨打後依然紋風不動的鳥才會活下來。這丫頭究竟屬於哪一種呢?會像潘蜜拉?法蘭西斯一樣崩潰嗎,抑或是──


    「──夫人今天的禮服同樣完美。非常適合夫人頭頂上宛如向日葵的發型呢。」


    愕然的艾蜜莉亞一瞧康斯坦絲?葛萊爾。隻見她麵露天真無邪的微笑,一如過去的史嘉蕾?卡斯提奧。


    ※


    難道自己搞砸了嗎?康妮歪頭感到不解。


    心想多虧史嘉蕾的猛烈特訓,淑女禮儀與身段作法總算勉強能見人。據說艾蜜莉亞?戈德溫夫人從以前就最愛聽的問候也十分完美。


    可是夫人卻臉色發青,一語不發地當場離去。見到艾蜜莉亞的模樣,史嘉蕾捧腹大笑。


    『那女人還是一樣膽小。』


    聽到史嘉蕾話中有話,康妮忍不住望向她。結果她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回答。


    『我隻是讓妳更容易從她的口中套出話來。』


    結果卻讓艾蜜莉亞逃之夭夭,不就本末倒置了嗎?當然,康妮不敢直接對史嘉蕾回嘴。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康妮簡直像珍禽異獸般,變成眾人眼中的笑料。


    紳士假借著問候暗中傷人。眾千金刻意以康妮聽得見的音量竊竊私語。擦身而過的貴婦毫不在意地出言挖苦。


    一如事前的演練,康妮始終扮演史嘉蕾的人偶。不論是牽製他人的壞話,反擊對自己的挖苦,以及露出笑容的時機──如果沒有史嘉蕾,康妮可能早就崩潰了。


    『還算合格。』


    史嘉蕾說著,環顧了大廳一眼。宛如要將今天的情景深深烙印在眼中似的。


    ──以前康妮就隱約覺得,史嘉蕾的記憶力很好。而在這次晚宴上,從隱約轉為確信。她的腦海裏肯定有一座類似收藏記憶的宮殿。今天問候的對象幾乎都是第一次見麵,但史嘉蕾不隻記住了他們的長相與姓名,連領地與興趣之類,所有對話都一字不漏地記在腦海中。


    打招呼告一段落後,康妮飲用果汁水潤喉時,見到艾蜜莉亞?戈德溫出現在大廳角落。她正與某位貴婦對話,是一位瘦削如細針的女性。


    兩人的臉上沒有笑容。彼此以扇子掩著嘴角,同時不停偷瞄自己。至於艾蜜莉亞,眼神簡直像看到怪物一樣。實在不解。


    『……那是艾夏?史賓賽?她的容貌變了不少呢。』


    史嘉蕾嘀咕。


    『那兩人居然會交流,真是意外。不過呢,這樣正好。趁兩人都在場,上前套話吧。』


    即使不情願,但史嘉蕾如此吩咐就隻能照辦。就在康妮踏出一步的時候──


    「──妳說什麽?」


    僵硬的聲音在大廳響起。


    「要說幾次我都奉陪,德蕾莎。妳老公太會惹麻煩了。聽說每天晚上都不厭其煩地到妓院報到。連婦女會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啊?說是任職於王宮的凱文?詹寧斯是否做出了讓貴族義務蒙羞的行徑。連凱文的同事,我老公都對他翻白眼。妳就不會想想辦法嗎?」


    兩位貴婦彼此對峙。表情抽搐的是長相平庸的女性,責備她的則是五官清秀的美女。


    「那是……?」


    『德蕾莎?詹寧斯與瑪格?都鐸。剛才她們兩人不是來打過招呼了嗎。』


    史嘉蕾不假思索地開口。康妮的確有印象。因為不起眼的女性與強勢美女的組合十分罕見。名字倒是記不住。


    聲音沒有宏亮到響徹大廳,但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聚焦了包含康妮在內的眾人目光。


    美麗的瑪格宛如輕視平庸的德蕾莎,麵露嘲笑。


    「不過,就憑妳啊──也無能為力吧。妳就不懂得努力一點,讓自己變可愛一些?」


    這句話讓德蕾莎的表情蒼白如蠟。嘴唇略微顫抖,低下頭去。過了不久,德蕾莎喃喃開口。


    「……萊納斯他還好吧?」


    這句話的聲音極為沉穩,完全聽不出情感。


    「啊?」


    「他啊,最近不是經常得晚上工作?」


    「……還不是因為妳老公縱情聲色犬馬。甚至波及到我老公(萊納斯)了呢。」


    結果德蕾莎抬起頭。表情與之前不一樣,帶有扭曲的快活。


    「噢,他是這麽說的啊。那麽三天前的晚上,他是不是也說自己要上夜班?」


    「……妳究竟想表達什麽?」


    「他啊,有沒有將刺芹花束交到妳的手上呢?他說過隻要帶伴手禮給妳,就算繼續上夜班,妳也會很高興,所以肯定有送給妳吧。刺芹是不是藍色帶刺,很罕見的花?那可是為了妳而特地弄來的呢。」


    眼看美麗的瑪格逐漸變得麵無血色。


    「要我告訴妳是什麽意思嗎?」


    德蕾莎?詹寧斯誇耀勝利地揚起嘴角。


    「──就是偷情啊。」


    拜托,真是的,這個世界太可怕了。康妮嚇得背脊發涼。好啦,該去找艾蜜莉亞與艾夏了──如此心想的康妮拉回視線的瞬間,喊出「哇咧!」這種一點也不淑女的怪聲。


    隻見艾夏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是不知何時出現,與艾蜜莉亞交談的黑發男性。身軀結實,五官精悍。男性問了幾句後,艾蜜莉亞?戈德溫便以扇子指了指康妮。


    男性的深藍色雙眸看向此處。刹那間,男性──蘭道夫?阿斯達宛如射穿人的視線便貫穿了康斯坦絲?葛萊爾。


    (咿……!)


    理所當然,今天的蘭道夫並未穿著軍裝。


    可是他的禮服依然以黑色為基底,樸素到毫無裝飾品。讓人聯想到喪服的打扮,在服裝華麗的眾多賓客中顯得特別刺眼。這身打扮讓康妮忍不住聯想到他要表達的意思。


    意思是──今天並非前來開心地跳舞,而是來找獵物血祭。


    (史史史史嘉蕾小姐,換妳上場了……!)


    康妮忍不住退縮,央求史嘉蕾出麵。但連她都表情抽筋地嚷嚷『才、才不要,本小姐怕了他!』,一瞬間便消失無蹤。她逃跑的速度快得驚人。回過神時她已經不見蹤影。


    意思是走投無路了嗎。


    蘭道夫一步又一步朝康妮逼近。康妮也急忙掉頭──可是。


    「──幾天不見了呢,修女。」


    低沉的聲音傳來,康妮隻得心情絕望地緩緩轉身。


    「您、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認錯人?」


    康妮不停點頭。


    「是嗎。那就先打招呼吧,我叫蘭道夫。蘭道夫?阿斯達。」


    嗯,早就知道了。


    「我、我叫康斯坦絲?葛萊爾。」


    「嗯,我早就知道了。」


    哎呀,我們真合得來呢──現場的嚴肅氣氛讓康妮根本不敢輕佻地回答。


    「我就開門見山問了,妳究竟有什麽目的?」


    「您、您在說什麽呢?」


    康妮當然知道他的意思,而且太心知肚明了。隻是不敢說而已。我正在協助史嘉蕾?卡斯提奧報仇──這種話能說出口才有鬼。


    「妳在奧拉明德禮拜堂究竟偷了什麽?往生者的遺書嗎?還是──」


    「不,呃,這個……」


    康妮的眼神遊移。想不出好借口。隻有冷汗不停滑落。康妮在心中大聲求救。


    (誰、誰來救救我──!)


    『哎,真受不了!』


    結果宛如再也忍不住般,史嘉蕾不知從何處跑了回來。生氣地嚷著『真是的,真是的!』,拉高音量。


    『真拿妳沒辦法!康斯坦絲,妳退下!』


    (──欸?)


    某種事物鑽進康斯坦絲的身體。上一次仿佛被強大的力量彈開,這次的感覺卻像被人一把推到身體的角落。而且還有意識。


    「──既然您如此斷定,當然,肯定有證據吧?」


    有人借著康妮的嘴開口。充滿自信的聲音像是康妮,卻又不是康妮。表情肯定也跟著改變了。然後康妮下巴一偏,正麵瞪向可怕的蘭道夫?阿斯達。


    之前麵無表情的蘭道夫,深藍色雙眸略為晃了晃。


    「難道您毫無證據,就要指控可愛的少女是小偷?真是有辱死神閣下之名呢。這可是毫無根據的侮辱。如果您不願意收回指控,我可能會在恐懼之下跑到婦女會告狀呢。指控自己遭到號稱品行端正的蘭道夫?阿斯達糾纏不休。」


    「那我們一起前往莫裏斯孤兒院。隻要院長與孩子們證實妳並非伺候奧拉明德家的蕾蒂,那就隨妳怎麽告狀。」


    (穿、穿幫啦──!)


    康妮嚇得身子後仰,史嘉蕾卻紋風不動,微微一笑。


    「請恕我拒絕。俗話說世界上有三人麵貌相仿。雖然很榮幸您開口邀約,但是我可沒有廉價到會答應與第一次見麵的男士約會哦?」


    蘭道夫多半沒料到康妮會如此態度丕變。隻見他錯愕地緊閉著嘴。


    但是眼前的情況不論怎麽想──都完蛋了吧。老實說,自己嚇得快魂飛魄散了。就在蘭道夫皺起眉頭即將開口時,打破玻璃的聲音在大廳響起。然後接二連三傳出尖叫聲。


    康妮驚訝地望過去,隻見剛才在爭執的兩位貴婦,不起眼的一方──德蕾莎?詹寧斯以手托著臉頰倒下。她不是被打昏的。隻見幾道鮮紅的血從她的指縫流下,從下巴滴落。


    眼看鮮血逐漸染紅她的領口。


    美麗的瑪格宛如蔑視德蕾莎般,上氣不接下氣。她的手中抓著一隻破掉的酒杯。可能是以酒杯毆打了德蕾莎。紅色的血滴從破損的尖端滴滴答答落下。


    「是這個女人……」


    瑪格滿眼血絲,氣得聲音顫抖地大吼。


    「是這個賤貨的錯……!」


    在靜得出奇的大廳內,最先展開行動的是蘭道夫?阿斯達。他迅速來到倒地的夫人身邊,不顧禮服被血染紅,伸手抱起夫人確認傷口。


    「──傷口似乎不深。但是玻璃碎片有可能刺入皮膚,最好立刻衝洗幹淨。還有麻煩準備消毒瓶與幹淨的布。醫生應該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抵達,傷口的緊急處理在這裏倒是還能進行。」


    幾名仆人聽命後跑過來,小心翼翼送走了德蕾莎。女仆們則衝向洗衣間。不知從何處傳來「還愣著幹什麽,還不立刻準備快馬」的怒吼聲。


    「瑪格?都鐸。」


    蘭道夫以排除所有情感,公事公辦的聲音,喊出呆站在原地的美貌夫人姓名。


    夫人頓時嚇得肩膀一抖。


    「妳應該知道,這是傷害罪。身為維護法律的人,我不能對妳的行徑視而不見。在部下抵達之前,由我負責寫筆錄。不好意思,戈德溫夫人,能不能借用一間空客房?最好能有女性在場陪同──」


    見到他的冷靜態度,原本沸沸揚揚的大廳逐漸恢複平靜。有人在康妮的身後竊竊私語。


    「……哎呀,已經結束了?真是掃興呢。」


    「難道妳忘了?隻要那小


    子出馬,總是這樣不是嗎。」


    「聽說他目前隸屬王立憲兵局,不過和十年前一點都沒變呢。簡直就像看門狗。」


    「不是因為太耿直,才造成他無緣晉升嗎?」


    對宅邸的人下完指示後,蘭道夫回到康妮身邊。在這種情況下,他似乎無意繼續深究,但他的眼神示意此事並未到此為止。


    「──關於剛才那件事。」


    康妮緩緩環顧大廳。現場真是淒慘。剛才被送走的德蕾莎所經之處,地板上留下了點點血跡。音樂不知不覺中停止了,年輕千金們臉色發青,不安地相互依偎。上了年紀的人麵露各式各樣的表情。有人擔憂情況,有人愉快地歪著嘴,也有人興致索然地吐嘈「已經結束啦」。


    自己頭一次參加這種晚宴。以前從未爆發過剛才的爭執。不,不對──康妮搖了搖頭。當然發生過,而且就在前幾天,在小宮殿。雖然沒有流血,不過抨擊了潘蜜拉?法蘭西斯,將她逼到困境。至於是誰?當然是史嘉蕾?卡斯提奧,不是康妮。可是──


    腦海的角落響起警鈴。


    這時候,宛如一把揪住心髒的低沉聲音逮住康妮。


    「妳真的敢說,與自己毫無關係嗎?」


    理所當然,晚宴就此中止。


    賓客陸陸續續離去之中,康妮尋找著艾蜜莉亞?戈德溫的身影,發現她坐在溫室另一端的中庭板凳上。她顯得非常疲勞地癱坐在座位上。實際上她的確很累。接下來她多半必須以主辦者的身分,向詹寧斯家說明原委。而且憲兵才剛開始現場搜證。


    康妮一走近,艾蜜莉亞隨即瞄了康妮一眼。


    「妳很像她呢。」


    說著,艾蜜莉亞有些死心地別過臉去。


    「明明外表完全不像。真是可笑。」


    「……像史嘉蕾?卡斯提奧嗎?」


    可能沒料到康妮會說出這個名字,艾蜜莉亞猛然抬頭。然後露出帶有幾分自嘲意味的笑容。


    「對妳這種平凡女孩說這種話,我肯定又會挨罵吧──」


    語氣帶有嫉妒與憎恨。以及羨慕。而內心深處隱約浮現的,可能是眷戀。康妮忍不住開口詢問。


    「……請問您知道,為什麽史嘉蕾非得遭到處死不可嗎?」


    「因為試圖毒殺塞西莉亞王太子妃啊。」


    口氣十分理所當然,艾蜜莉亞?戈德溫如此斷言。


    「這──」


    直到不久之前,的確連康妮都如此深信不疑。可是說這並非事實的不是別人,就是當事者。即使史嘉蕾是張口就會欺騙、陷害他人的爛人,但當時的憤怒是貨真價實的。


    艾蜜莉亞緊盯著握緊拳頭,表情仿佛要控訴不平的康妮。


    「……果然很像她呢。」


    說著,艾蜜莉亞起身。然後抬頭仰望雲層覆蓋,朦朧滲出白光的夜空,宛如自言自語般告訴她:


    「──六之月的中莖七節,在蒙特羅斯舊宅廢墟。邀請函為『在伍?銘世伯爵的帽子內』。」


    「咦……?」


    沒理會困惑的康妮,艾蜜莉亞仿佛達成義務般,快步回到宅邸內。


    隻不過她在離去之際,僅回頭望了康妮一眼。嘴裏嘀咕的語氣宛如提醒記性不好的小孩。


    「人生能活到最後的才是勝利者──所以妳可要提高警覺,別不小心遭到淘汰了啊,康斯坦絲?葛萊爾。」


    ※


    「──潛入卡斯提奧家?」


    康妮忍不住冒失地一喊。


    伍?銘世的意思是無名氏。伍?銘世伯爵是從好幾十年前開始持續至今,麵具舞會主辦者的俗稱──史嘉蕾如此告訴康妮。實際上由高階貴族輪流擔任,但主辦者始終是無名氏,似乎才稱之為伍?銘世伯爵的晚宴。


    『沒錯。中莖七節為舊法利斯的古語,代表十七號的意思。換句話說隻剩下一個多禮拜。所以妳得盡快潛入本小姐家才行。』


    康妮眨了眨眼睛。


    「……妳家?」


    『沒錯,本小姐家。』


    「…………卡斯提奧家?」


    剛才的話題究竟要從哪裏,怎麽樣才會跳到卡斯提奧家啊。


    在康妮大感驚訝時,史嘉蕾錯愕地歎了口氣。


    『小丫頭,妳有聽清楚本小姐的話嗎?這可是隱藏身分聚集的麵具舞會哦?妳有關鍵的麵具嗎?』


    當然不可能有。附帶一提,以前也從未需要過這種東西。大概是心聲寫在表情上了,史嘉蕾對康妮略帶輕蔑地哼了一聲。


    『對不對?所以妳用本小姐的麵具即可……因、因為沒辦法,特地借給妳也無妨!妳要感到榮幸!』


    「什麽!我才不需……不對,何必特地潛入公爵家呢──」


    『妳的意思是買新的麵具就好?傻丫頭,妳可能不明白,但是麵具多半比妳想像中更值錢呢。』


    債務纏身之下的確很難買到。康妮頓時語塞。


    史嘉蕾又接著說。雖然賓客以麵具隱藏身分,但據說許多人對彼此的身分都有默契。隻是大家都假裝沒發現。


    喜愛夜遊的史嘉蕾似乎是伍?銘世伯爵的晚宴常客。所以隻要戴上史嘉蕾曾經愛用的麵具,知道當年來龍去脈的人有可能會主動攀談──


    道理其實都懂,但能不能付諸實行是另一回事。對史嘉蕾而言,可能就像回老家一趟拿個行李;不過對康妮而言,純粹是非法入侵住宅與竊盜罪。


    於是康妮決定暫且保留回答,轉變話題。


    「……艾蜜莉亞?戈德溫真的一無所知嗎?」


    『可能吧。』


    史嘉蕾很幹脆地肯定。


    『別看她那樣,她很膽小的,每次都是開溜第一名。連十年前也一樣,隻要感到危險,即使已經逐漸接近真相,也立刻逃之夭夭。而且她本來就不太聰明。即使情報落在眼前,她都有可能漏掉。』


    「那麽邀請我參加這場晚宴,有什麽意義呢?」


    『肯定會有人知道某些真相吧,這點小事她應該明白。要搜集情報,伍?銘世伯爵的晚宴是最好的場合。因為會參加那場晚宴的,都是從以前就不信神的爛貨。』


    意思是給妳機會,別對她糾纏不休吧──說到這裏,史嘉蕾頓了半晌。然後難得露出天真的笑容。


    『而且這對妳而言也是好機會,康斯坦絲!』


    「好機會,是嗎?」


    『沒錯,還債的好機會。本小姐之前不是說過有指望嗎?』


    要求康妮協助報仇的那一天,史嘉蕾的確說過。


    ──並非沒有幫助康妮的方法。


    所以,康妮思索。換句話說,那場晚宴對缺乏邂逅機遇的康妮而言,是絕佳的相親場所──是這個意思嗎?


    可是。


    「彼此都戴著麵具,關係要怎麽升溫啊……」


    在康妮手扠胸前,認真煩惱該怎麽做的時候,錯愕的史嘉蕾皺起眉頭。


    『傻丫頭,誰叫妳尋覓未婚夫候選人了?聽好,絕大多數特地戴麵具來跳舞的人,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不分男女。任何人都行,隻要找出對方的弱點,以此要脅對方,勒索金錢即可。』


    外頭淅瀝瀝下著雨。


    剛才已經熄滅了油燈的燈火。從床鋪仰望的天花板呈現一片黑暗,隻有雨聲仿佛指責般聽得身體發麻。


    沒見到史嘉蕾的蹤影。身為死人的史嘉蕾最近好像學會了睡覺,當然她不是真的睡著。隻是她像生前一樣閉起眼睛,試圖進入夢鄉時,意識似乎會突然消失。於是很神奇地,康妮就看不見她了。雖然應該不算消失無蹤。


    ──妳真的敢說與自己毫無關係嗎?


    忽然從黑暗中傳來蘭道夫?阿斯達的聲音。康妮一閉上眼睛,在戈德溫宅邸發生的慘狀便浮現眼簾。康妮見到各式各樣的眼神。有恐怖、不安、愉悅,以及──惡意。


    ──以此要脅對方,勒索金錢即可。


    史嘉蕾?卡斯提奧這個人可能不如傳聞中那麽壞。但她絕非善類。她對善惡的定義與康妮有根本上的不同。


    雨勢始終不停。康妮以交纏的雙手捂住眼睛,呼了一口氣。


    實在睡不著的康妮,走下通往廚房的西側階梯,想喝杯溫熱的牛奶。結果發現燭台還點著燈火。氣氛有些不安。感到訝異的康妮,接近聲音傳來的方向。


    「父親大人……?」


    在大廳的人是整裝待發的帕西法爾?艾瑟爾。身旁的母親還穿著便於活動的輕裝。究竟有什麽事?


    察覺聲響的父親望過來。是康妮啊,如此示意的表情帶有幾分嚴肅。


    「事出突然,要回葛萊爾領地一趟。雅莉亞也要回去。妳和雷利一起留在這裏


    。」


    「三更半夜就要動身……?」


    而且外頭還下著雨。結果父親點頭表示肯定,仿佛沒什麽大不了般繼續開口。


    「──剛才快馬從領地前來聯絡。這幾天,放高利貸的那群人吵著要求還錢。可能是眼看還錢無望了吧,明明離期限還有一段時間。今天抵抗的年輕人似乎遭到了暴力。幸好一旁有人立刻相救,才僅受了輕傷。」


    說到這裏,艾瑟爾停頓一會。略為扭曲的雙眼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要揍的話,揍我一個人就夠了。要罵的話大可盡量罵我,為什麽債主就是不肯。若他們願意這樣該有多好。但這樣就沒有意義了。實際問題在於,揍我才是我最能忍受的,所以才麻煩。」


    雅莉亞輕輕摟住說到這裏,陷入沉默的艾瑟爾。


    不久之後,一名仆人前來告知已經準備完畢。


    父親堅硬又碩大的手,輕輕撫摸康妮的臉頰。


    「雷利就拜托妳了。」


    ※


    這一天,帕西法爾?雷利從一大早就鬧別扭。一醒來便得知雙親回到了領地,而且沒有人告訴他原因。姐姐似乎知道些什麽。隻有雷利被排除在外,這樣一點也不誠實。


    隱忍多時的不滿,在雷利為了練劍而與仆人席多前往中庭的途中,突然爆發。


    ──既然宅邸內的人不肯說,那就到宅邸外頭打聽。


    「……好像有東西忘在房間裏了。我馬上就回來,你能先去中庭幫我準備嗎?」


    席多絲毫沒有懷疑平時十分聽話,模範乖巧的雷利這番說詞。


    於是雷利並未回到房間,而是直接跑出宅邸外。


    ※


    「──雷利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


    康妮感到不解。席多臉色鐵青,低下頭道歉。


    「少爺跑到了宅邸外頭。雖然小的立刻發現後追上去……但少爺當時似乎正與外頭的人交談,或許少爺聽說了領地的情況。可能因此受到了傷害。非常抱歉,大小姐。小的席多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任何懲罰。」


    「呃,其實──」


    「少爺說要回房間時,我要是跟著少爺就好了。當時就應該這麽做。小的不應該讓年幼的少爺離開自己的視線。小的沒用,讓小的現在就自刎謝罪吧──」


    「拜托聽別人說話好嗎……!?」


    見到一臉嚴肅的席多從懷裏拔出短劍,康妮忍不住尖叫一聲製止他。雖然拚命嚐試勸說席多,他似乎仍然無法釋懷。康妮隻好懇求他,等父親回來後再決定處分,目前先暫緩──然後康妮立刻前往雷利的房間。


    「──我要進去囉,雷利。」


    不管怎麽敲門都沒有回應,於是康妮喊了一聲後打開門。


    帕西法爾?雷利屈膝蜷縮在床上,從頭到腳蒙在毛毯中。甚至對康妮的聲音毫無反應。


    他的模樣似乎相當害怕。席多說得對,應該是聽到了領地發生的騷動。


    試圖讓雷利放心的康妮,將手置於他的手臂上,雷利幼小的肩膀頓時顫抖。康妮驚訝地眨眨眼。難道自己嚇到他了嗎?可是有點不對勁。不對,這不是嚇到。剛才的反應是──


    康妮使勁抓住弟弟的手腕,雷利隨即強烈抵抗。但是幼童終究力氣不足。康妮直接翻開衣袖後,雷利跟著發出忍耐疼痛的微弱尖叫。


    他的白皙手臂上──留下貌似被人用力抓過的黑紅色瘀青。


    雷利害怕地縮起身體。


    「……一來到宅邸外頭,突然有人叫住我。」


    他說,眼角有傷疤的男子突然一把揪住自己的手,不停破口大罵。


    ──還不了錢的話,領民同樣也得遭殃。每天晚上拔掉一隻指甲,挖掉眼睛,再削掉鼻子。一切都是還不了錢的你們──不,是你的錯。


    (怎麽這麽殘忍──)


    極為冰冷的事物落入五髒六腑。然後瞬間發出熱量,憤怒、悲傷與鬱悶攪和在一起,化為熾熱的團塊,在心窩附近不停盤旋。


    「不用擔心,對不對?隻要保持誠實,肯定不用擔心,對不對?」


    「……放心吧,雷利。當然不用擔心。而且這完全不是你的錯。」


    貌似對這番話感到放心,雷利發出抽噎的哭聲。康妮抱住他的幼小身體,跟著輕撫他的柔軟卷發。不停地,不斷地撫摸。沒錯,弟弟完全是無辜的。


    是那男子不好,是雇用那男子的高利貸不好。進一步而言,在小宮殿毀了得來不易的還款曙光,是潘蜜拉不好,是尼爾不好──還有,是康妮不好。


    不用說,一切的元凶是父親的某個朋友。況且若不是帕西法爾?艾瑟爾?葛萊爾欠了這麽多債,何苦淪落至如斯田地。誰叫父親是葛萊爾家族,根本當不了免死金牌。老實說,父親是個傻瓜,無可救藥的大傻瓜。


    可是,世界上無可救藥的傻瓜多到數不清。連史嘉蕾都是傻瓜之一。她是壞到骨子裏的女人,正當化宴會上相隔十年的肅清行徑,欺騙善良孤兒院的人們,還在侯爵家動手偷竊。康妮是受害者,隻是遭到波及而已,錯不在自己。


    因為康妮隨時隨地,都試圖保持誠實。


    看,誠實這兩個字就像這樣,完美地保護康妮的內心。


    可是,康妮真的能宣稱自己誠實嗎?真的嗎?難道不是掩蓋對自己不利的事實,假裝受害者逃避而已?


    康妮默默回到寢室後,史嘉蕾便主動開口。


    『哦,還以為妳會哭得唏哩嘩啦呢。』


    若是之前,可能早就哭出來了。忽視無能為力的自己,哀歎世間如此不公。可是不論康妮怎麽哭,雷利的手臂依然紅腫;遭到施暴的領民的傷口無法愈合,父親背負的債務也不會減少。


    悠哉的康妮以前從未察覺如此理所當然的道理。


    質問康妮「真的與妳毫無關係嗎」的聲音在心中反覆浮沉。康妮緊咬嘴唇。


    怎麽可能無關。這不隻是史嘉蕾的問題。或許一開始的確該怪她,但之後的行動卻是康妮的選擇。不論在心中如何辯解,付諸實行的都是康妮,而且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對。


    康妮緩緩籲了一口氣。完全不知道自己目前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可是見到自己表情的史嘉蕾,宛如見到稀奇事物般愉快地揚起嘴角。


    因為──


    因為康妮已經發現了。父親的誠實與自己的誠實,其實是不一樣的。例如這一次,即使以結果而言造成許多人蒙受損害,但是父親心中的誠實尺度肯定未曾動搖。如果麵前友人求助,父親肯定會再度采取相同的行動。


    當然,身為父親與領主,很難說這種行徑是對的。但至少對帕西法爾?艾瑟爾?葛萊爾這個人而言,這樣做是對的。因為即使麵臨如此絕境,父親始終不曾將誠實這兩個字──當成借口使用。


    父親的誠實拯救不了康妮等人。康妮既懊悔,又生氣,還有一點羨慕。


    康妮實在做不到。對康妮而言,誠實並非如此,而是可以輕易當成借口使用。所以康妮向初代帕西法爾?葛萊爾道歉。對不起祖先您。


    (……但是,我已經不能再向您發誓了。)


    康妮有想要保衛的事物,有想要嗬護的對象。因此不論什麽手段──都在所不惜。即使要當壞女人也無妨。如今康妮做好了負罪的覺悟,就算遭受懲罰也無妨。所以──


    『所以說,妳怎麽決定?』


    口氣始終輕佻的史嘉蕾質問康妮。


    答案早就已經決定了。


    「──前往卡斯提奧家吧。」


    這一天,康斯坦絲?葛萊爾拋棄了心中名為誠實的護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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