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蘿絲不太喜歡仙德爾·克拉托弗。


    尤其是當她發現,隻是上個兩英寸的台階,這聖潔婊子竟要把裙子提過小腿的時候(羅蘭‘正巧’在她身後)——蘿絲就知道,她們倆一定合不來。


    馬車徑直駛入審判庭,但蘿絲並非執行官,不得入內。


    他們繞了一個半環,來到嶙峋建築的後側,在那裏,是一些執行官臨時的‘家’——專門給那些執行任務後不方便回家,或壓根就沒有家,常年居住在審判庭的執行官準備的屋群。


    羅蘭很早以前就分到一小座房子,但他幾乎沒來住過。


    很少有人住在這兒。


    “你可以先住我的房子,蘿絲。”


    石屋陰冷,光線也不夠充足。


    他們需要一些柴,一張被子和一塊枕頭。


    蘿絲看了彎腰找什麽的仙德爾一眼,用袖口擦了擦椅子,坐下。


    她臉上的血糜已經幹了,變成半張硬邦邦的深紅色肉殼。


    “…看來我真沒有家了。”


    她早早流幹了眼淚,現在想哭也哭不出來,隻是擺出一個難看的笑臉給羅蘭。


    “安妮死了,羅蘭。”


    “嗯。”


    “我沒有家了。”


    “我可以做你的家人。”


    “…安妮是邪教徒。”


    嘎吱。


    仙德爾手臂微頓,幾個呼吸後,又繼續打開木櫃,挑出一盒沒那麽潮的火柴。


    “邪教徒。”蘿絲自顧自說著:“就是你們正在尋找的竊賊——偷、買嬰兒的賊。她在和一個人交易,把那些繈褓中的孩子‘製造’成血肉石磚,以換取延長她壽命的東西。”


    既然安妮已死,那麽,蘿絲就沒必要再替她隱瞞這件事。


    而且…


    她不想放過安妮背後的人。


    這件事,一定還有什麽隱情。


    “我見過那東西。”


    她看向羅蘭。


    “是一顆兩頭尖銳的紅色寶石。”


    “緋紅精粹。”仙德爾點好油燈,提過來放在木桌上,“是「緋紅精粹」,信奉第九冠神的邪教徒才能使用的大儀式。”


    “血肉搖籃?”羅蘭問。


    “顯然。”仙德爾似乎有些在意木椅上的灰塵,並沒坐:“這是一種‘不等交換’——用數十名新生兒,緩解一個瀕死者數月的痛苦。”


    「緋紅精粹」並不能無休止延長一個人的性命。


    這就像醫生手中的鴉片酊。


    隨著時間,病人隻會有兩個下場:


    要麽溺死在藥物裏。


    要麽,鴉片酊失去作用,痛苦仍會要了他的命。


    「緋紅精粹」就是這樣。


    “當然,如果掌握好用量,及佐以其他道路的大儀式,身患絕症的人至少能延長五到十年的壽命——”仙德爾看向蘿絲:“我不得不說,伱的朋友罪有應得。”


    蘿絲冷著臉,反唇相譏:“希望你腦袋裏長了不該長的東西後,還能平靜說出今日的話。”


    仙德爾笑了笑,雙手合十。


    “我是父親的信徒,恩者的光輝將在我靈魂中蔓延生長。我活著時,是祂在人間的光;我死後,將去往天國,成為祂天上的眼。”


    蘿絲看了眼羅蘭:‘你怎麽不這樣?’


    羅蘭微笑:‘我在心裏這樣。’


    這竊嬰案沒想到在蘿絲身上破了。


    仙德爾得趕快去找費南德斯報告,沒準還能扯出一大堆藏了很久的邪教徒——至於這場遊行,三個人一致認為,安妮和象幫被灰黨利用了。


    是的,灰黨。


    她們被灰黨利用,登上街頭,替那些政治人物宣揚口號,打擊他們的政敵。


    而動手的人…


    很可能就是他們的對立方——即秘黨。


    “我會給安妮報仇的。”


    仙德爾聽她這樣說就想笑。


    一個黑幫頭子死了就死了,她能在大庭廣眾下炸的粉碎,能在死前喊出幾個上流人口中的議案——這總比死在一個陰暗的巷子裏要好。


    她敢和邪教徒做交易,倘若真活下來,下場也會是烈焰焚身。


    “你的朋友從一開始就踏上了一條死路,範西塔特小姐。”


    蘿絲陰著臉。


    安妮…


    你到底在想什麽?


    “有時候我也不清楚,您到底在想什麽,安妮先生。”


    路易斯坐在沙發裏,翹著腿。


    沒有父親在場,他自在了許多——比如手指不停敲打漆皮扶手,節奏歡快。


    “你一清二楚,路易斯。”


    “當象幫被你們選中,成了戰場,掙紮毫無必要——鮮血和死亡早已注定。”


    安妮給他倒了半杯威士忌,又用自己的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一飲而盡。


    “明天就要‘開始’了。我今日來是通知您,順便,看看您在死前有什麽‘願望’。”路易斯握著玻璃杯,晃那琥珀色的酒液:“我一直不明白。”


    他說。“您為什麽如此信任我呢?”


    他問。


    鑽石安妮是個狡詐的罪犯,是一個幫派的領頭人。


    死在她手中的人不計其數。


    這條凶狠的惡狼絕不會如此輕易信任一個西裝革履的上流佬。


    ——也唯有馬沃羅·海曼這樣傲慢的、從未在泥裏打過滾的、老邁昏聵的‘天生寶石’,才會認為底層人都是一個模子澆築出來的:


    粗糙,廉價,且愚蠢。


    但越是野外的獸,越是凶狠狡猾。


    路易斯有一段漫長的時間在荒野裏行走,他自然清楚真實的叢林是什麽模樣的。


    底層人自有他們那一套生存法則。


    “我並非信任你,路易斯,我隻是信任你背後的人。”


    以及你眼裏的仇恨。


    女巨人看著一臉疑惑的男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你背後的那位啊,是整個國家最傲慢,也最無恥的!她不屑欺騙一個廢物,一名罪犯,一顆將死的子彈。”


    安妮朝他方向探身,寬厚的肩和粗壯的脖子,在路易斯背後留下大片陰影。


    論凡人來說…


    她的確是路易斯見過最有壓迫力的。


    “你知道嗎?像你主人這樣的,隻會用‘真實的謊言’——比起欺騙,她更在意家族與血脈中的榮譽、社會與人際交往中的規矩和那從小養成的、無比苛刻的道德上的自我約束。”


    “如果我的願望是吃飽。”


    “你的主人會在事後,將整個倫敦的麵包放在我麵前。”


    安妮咧開嘴:“然後…”


    “漲死我。”


    這依然完成了諾言,但也得到了想要的結果。


    那些人…


    的確是這樣。


    路易斯抿了口威士忌。


    淡淡的煤泥味後,在舌根泛起一條清晰的堅果香。


    “您是個勇敢又不乏狡詐的人。”


    即便不喜歡這滿手鮮血的、毫無道德底線的罪犯,路易斯仍佩服她那直麵生死的勇氣…尤其是,當這勇氣並不為了自己求活而生。


    “可我必要提醒您一點。”


    “即便得到真正的‘力量’,或許您挑選的人,也無法在那條路上走太遠。”


    路易斯對她選中的人持悲觀態度。


    獻祭了一整個幫派,數百人,甚至數千人都要跟著染血。


    隻為求一個可能,找一把擰開鎖頭的鑰匙。


    路易斯不評價這個做法的對錯。他隻是提醒安妮,那被她選中的人,或許也在‘真實的謊言’——也在這陷阱中。


    安妮並不了解‘資質’,幾乎對神秘一無所知。


    一個凡人。


    “但我相信她。”


    女巨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瓶空了。


    這是最後一杯。


    ‘公主等忍耐著痛苦,等待一個…’


    ‘機會。’


    ‘她和她忠誠的侍衛們潛入王宮,重新奪回了屬於自己的國。’


    ‘人們擁護她成為真正的王。’


    現在,公主已經有了自己的侍衛,有了不嫌卑劣,願用真誠目光注視她的侍衛。


    接下來的故事,理所當然。


    “我不清楚你們所謂的戲法,的確,路易斯·海曼先生,我不懂。”


    安妮說。


    “但我想你們也不清楚,一個被我看中、養大的孩子,真正擁有什麽樣的天賦。”


    怪物的孩子也必然是怪物。


    “「希望」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東西,比黃金和珠寶都要寶貴。路易斯先生,我是竊賊,是強盜,又怎會放過如此珍寶呢?”


    路易斯沒說話。


    舉起酒杯。


    “敬您。”


    當這巨人得知自己大腦裏長出了一枚懷表,而那正在不停倒數的時間所剩無幾後…


    她果斷選擇直麵死亡,用自己的血肉和幫派,無情的為她偏愛之人,炸開了一條通向未來的道路。


    ——唯真正掌握力量,才擁有選擇命運的權利。


    滿身汙穢、連嬰兒都不放過的、毫無道德底線的罪犯,的確準備這麽幹了。


    她對不起那些信任她的幫派成員,對不起那些死於石碾下的嬰兒,對不起被她送進血池裏的姐妹,對不起自己日益膨脹、不僅求活的野心。


    “敬您。”


    路易斯說。


    “敬卑劣無恥,敬殘忍無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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