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球馬戲團最近狀況不佳。


    不僅從演員的表演中——最明顯的,就是他們的負責人,整個泥球馬戲團的所有者:梅森·萊爾。


    他此前很少和他的‘孩子們’一同登台。


    如今卻每每出現在場上,操著那口如歌劇演員般華麗、唱詩班似虔誠的語調向帳篷裏的男士女士們講他那跌宕起伏的前半生,通過感染力極強的演講教觀看表演的、不諳世事的小姐們潸然淚下,不停用手絹抹著眼淚,讓她們的臉上多了許多泥漿。


    這法子為泥球馬戲團增加了不少收入。


    也讓本該成情人或結婚的,草草離了對方。


    誰會親吻一張滿是泥漿的臉呢?


    梅森·萊爾。


    蘭道夫對這人的評價是:寶石架子,公馬。


    一個極愛顯擺的、出身不高的幸運兒。


    “就像泰勒一樣。”他毫不避諱勃朗特,對羅蘭說:“泰勒家上幾代也是這樣,但我們和他不同的是——我們比他更有錢,也比他更要尊嚴。”


    泰勒不會像這人一樣,同那不受歡迎的異鄉乞討者、流浪者似的當眾向客人討要賞錢,也不會虛構‘血統’,非要說自己的過去多麽不凡,血脈來自某一個極高貴的家族…


    那很愚蠢。


    “金錢會說話,它擁有推動卑劣和一切高尚事物的力量。”


    “這算是泰勒的家族箴言嗎?”羅蘭調侃。


    “可以這麽說。”蘭道夫告訴羅蘭,泰勒家自上上代,或者上上上代,就秉承這樣的處事方法。或許每一代的繼承人能力有高有低,但這些繼承人都很幸運的擁有著一項絕對非凡的力量:


    清楚自己有多少能耐。


    譬如蘭道夫的父親,貝羅斯·泰勒就坦誠對自己的兒子說過,他能夠守護自己父親創造的一切,但沒有力量在這刀劍林立的倫敦開拓什麽了。


    於是,他很早就將權柄交給了自己的兒子,蘭道夫·泰勒。


    作為一位父親,向兒子坦誠自己的不足,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至少在羅蘭看來,貝羅斯·泰勒所做的這些可絕非常人能及。


    “我父親很希望我早早擁有它們。”


    蘭道夫對羅蘭的驚訝不以為意,因為泰勒家都是這樣。


    “二十歲擁有十萬鎊,和五十歲擁有十萬鎊,是截然不同的兩段人生——他希望我能提早享受我本該擁有的一切。”


    泰勒家的小技巧。


    他們認為,當上一代擁有過多,而下一代卻在父母的鉗製下一無所有…


    他每天都看著成百上千的金鎊流淌過自己的腳麵,像暴雨一樣落在自己父親的口袋裏…


    他看見無邊的權力,是唾手可得,也遙不可及。


    他會逐漸扭曲成一個畸形的、永不滿足的、吞噬家族和自己的野獸。


    “越早擁有,越早清醒。”


    蘭道夫·泰勒將手裏焐熱的銅餅隨手交給身邊的姑娘,熱的她臉兒泛紅。


    “泰勒家的孩子必須清楚金錢的力量,必須先知曉它擁有什麽樣的力量,然後,沉迷它的力量,享受它所帶來的一切跪伏與尊敬,顫抖與諂媚…”


    “接著,才能恐懼它,敬畏它。”


    “操縱它。”


    蘭道夫在講這些話時,和平日裏稍有不同——在羅蘭看來,這才是真正的「泰勒」,一個泰勒家的繼承人,精明冷酷的貨幣操縱者。


    他的朋友真棒。


    “我見時報上寫,大洋上的暴風不斷。”羅蘭摩挲著手裏的寶石發卡,忽然開口:“泰勒家的航船可有不少麻煩吧。”


    “啊,的確。特別是去印度的那艘,不少人都掉到海裏去了。”蘭道夫笑彎了眼,活像隻捕獵後還未擦幹嘴角血跡的野狐。


    勃朗特聽不懂兩個人在說什麽…不,應該說為什麽提到這個。


    什麽…什麽印度,掉下海裏去?


    到了這兒羅蘭就不再提這事,轉向勃朗特:“還要感謝您,勃朗特小姐,為不老泉的宣傳增色。”


    “我隻是想幫泰勒先生。”


    勃朗特搖搖頭:“…他失去了朋友,又要背負著朋友真摯的感情,將它們染上銅臭…我希望能對泰勒家有所幫助——特麗莎對我很好,泰勒家也是。”


    羅蘭眨眨眼:“特麗莎和泰勒家都對您很好…但蘭道夫並不?”勃朗特:……


    真是沒有禮貌的話。


    他怎麽能當眾如此質問一位淑女?


    泰勒先生難道不製止一下?


    蘭道夫·泰勒…


    不製止。


    甚至高興極了。


    默不作聲的商人開始揉搓手掌,要麽觀察袖口扣子上的花紋,或者活動腳踝,翹起鞋尖後又落下。


    反正忙極了,沒空摻和羅蘭和勃朗特的對話。


    “…蘭道夫,蘭…蘭道夫·泰勒先生,對我也很好。”勃朗特實在沒辦法,像吃了一大塊又黑又幹的麵包,被噎的斷斷續續,短短一句都艱難:“…很好。”


    她隻能這樣說了。


    很好。


    蘭道夫微微翹起嘴角。


    “那是我該做的。”


    “您在文字上的造詣不凡,該多著眼於此,如果能做出一番事業…”羅蘭隨口道。


    可倘若提到‘文字’和其宣傳的細節…


    勃朗特聲音就變得不一樣了。


    她反複鋪了鋪手掌,服帖在腿上,驕矜抬首時,巴掌大的臉上擠滿了蜂擁而至的自信:“哦,我倒認為大眾可不允許女性裏出作家。”


    這是很微妙、介於傲慢和驕傲之間的情緒。


    蘭道夫就側著耳朵偷聽。


    他,或勃朗特都以為,這話過後,羅蘭會和她糾纏於‘大眾’為什麽不允許女性出作家,這‘大眾’是否代表‘男性’,以及男性和女性在各個領域的分工之類…


    類似的時下話題?


    但…


    並沒有。


    羅蘭好像完全聽不出勃朗特話裏要表達的情緒,一臉疑惑地問:“‘大眾不允許女性裏出作家’,勃朗特小姐,他們不允許…嗯…有什麽用?”


    勃朗特:……


    “抱歉?”


    羅蘭歪頭,用腦袋‘敲了敲’貝翠絲的腦瓜,問她:“如果勃朗特小姐不允許你把油彩塗到哥哥的床單上,該怎麽辦?”


    金發姑娘可太會回答這問題了。


    “就非要塗!”她堂堂正正地告訴自己的哥哥和女仆:“就塗!就塗!”


    羅蘭笑了笑,攤手。


    勃朗特:……


    坦白講,她隻是有點想要在蘭道夫和羅蘭麵前‘炫耀’一下…


    隻是炫耀。


    她確實這樣想過,在還未到泰勒家前,在日子窘迫時,發現過自己擁有寫點什麽的…才華,或許?


    但現在不大缺錢,所以也沒多常想這事兒。


    她給自己找了個‘不這麽幹’的理由,以為羅蘭會繞著這話題繼續講點什麽——


    可那人卻支著下巴,將頭轉走了。


    “我看,您也該找個石匠朋友。”


    “什麽?”


    “鑿子和尖嘴錘輕敲大理石的聲音,您該聽聽。”


    羅蘭認為,那些默默無聞的石匠發出的微弱敲擊聲,倒能夠給勃朗特小姐所謂‘大眾不允許’的問題一個簡單直接的答案。


    漫長的雕琢與傾訴是一切理由的終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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