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毀的木房本就不大,再算上一半成了廢墟。


    跌跌撞撞的仙德爾跟著羅蘭穿過潦草遮蔽的樹枝與歪倒的樹幹,繞過一地木屑與廢棄的鏽鐵釘。


    靴底碾過它們,在寂靜中發出響亮的吱嘎聲。


    然後。


    一個豹般的影子從牆後撲了出來,五根尖銳的手指劃過羅蘭的脖子。


    ——穿過幻影。


    緊接著被仙德爾一拳打在臉上,用靴尖狠狠踢了肚子!


    咚的一聲。


    她滾了幾圈,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四肢著地,飛快地爬回了‘房間’——露天的、斷了一麵牆壁的‘房間’。


    仙德爾看了羅蘭一眼,默默將拔出來的匕首送回軟鞘裏,像蘿絲常做的那樣撇了下嘴。


    哈莉妲…


    羅蘭邁步走入沒了門和門框的獵人小屋。


    鼻子比眼睛率先報了警。


    一股濃鬱的腐爛氣味往鼻孔裏鑽。


    哈莉妲跪坐在角落,懷抱著那氣味的源頭,用手緊緊摟著,雙眼警惕地盯著緩步而來的兩人,生怕誰搶了她的寶貝一樣。


    是的。


    氣味源頭是一具嬰兒的屍體。


    高度腐爛的屍體。


    那嬰兒死去多時,皮膚流出的惡臭滲液恐怕斂骨的都難以忍受。它渾身生滿了爛瘡,在滲液的浸泡與搖籃般的揉捏拍打中,發出一種摻了水的、滑膩粘稠的脂般的聲音。


    它通體泛著油光,腐破的眼球、鼻孔和不自然打開的嘴裏盛滿了在擁擠中蠕動的肉芽般的蛆蟲。


    它們擠著,鑽著,一齊縮皺著,隨‘母親’的哼鳴與搖曳向外灑著。


    黑發銀眼的女人哼了一首不算常見的童謠。


    這讓她和她懷裏的孩子漸漸安靜下來。


    她盯著羅蘭和仙德爾,空出一隻手,拿起藏在背後的紙盒——裏麵見了底的牛奶早就變質,搖動時還有黑色的蟲子從內向外飛。


    羅蘭靜靜看著她。


    看她把那僅剩發黑的奶灌進嬰兒的嘴裏,淌出蛆蟲。


    它們順著爛破損的皮膚、不自然膨脹的肚子和大腿翻開的、褐黃色脂肪間滑落。


    然後。


    在地板上,在那泡惡臭裏掙紮。


    她身後擺著幾堆不完整的屍骨,都是從墓裏挖出來的。


    “哈莉妲。”


    羅蘭輕輕叫了一聲。


    穿過黑發的銀眼中一片混沌。


    她應該認識這個人,卻好像不該現在認識他。


    “…汪。”她想要叫羅蘭的名字,卻早忘了,隻是扯著自己不受控製的臉,擺出一副友善的猙獰。


    然而。


    當羅蘭向她俯身,向她伸出手時,她又退縮。


    她把那腐爛的,以及成了骨頭的,統統斂進自己的懷裏,緊緊摟著,蜷著,用手臂和膝蓋、小腿阻擋壞人,以防他們搶走自己的珍寶。


    “弟弟…”


    她啞著講出了完整的話。


    “我的。”


    縮回角落。


    她很久沒喝水,沒有吃過‘人該吃’的東西了——那些好的都被他留給了孩子們,而早早長眠的孩子們,又把那些留給了蛆和蟲蟻。


    吱呀。


    仙德爾的皮靴突然將一條翹起的木板踩陷。


    這無疑讓有了好幾個孩子的母親瞬間警覺!


    她恐懼這灰發藍眼怪物身上的氣味,她能感受到時刻逼近的、居高臨下的危險,刀鋒一般的惡意和讓人恐懼的、角度精準的笑容。


    可母親就是失去了雙腿的風。


    她怎麽能扔下自己的孩子。


    “荷——!”獵豹一樣發著怒,身體卻越縮越小,幾乎要和牆角的蛛網、土塊爭奪地盤。


    “她在恐懼我。”


    仙德爾興致高昂,緊咬著下唇,躍躍欲試。


    這可比動物,比精神正常的人要有趣兒多了。


    “仙德爾。”


    羅蘭輕輕念了她的名字。


    少女驟然頓住向前的步伐,緩了緩快速起伏的胸口,歪著頭,表情奇特:“你想好怎麽遮掩這件事了嗎?教主大人。”“費南德斯·德溫森可不是那種‘我們是朋友’就放過罪犯的執行官。他沒有一顆靈活的頭腦,這事恐怕要鬧到伊妮德·茱提亞的麵前——你不想讓事情到這一步,對不對?”


    當然。


    掘墓好遮掩,可這案子裏的的確確死了個活人。


    懷裏的那個嬰兒。


    如果哈莉妲被逮住,隻會有一個下場——也許羅蘭能為她講幾句,使她免於被吊死的命運。


    然後,在不見天日的黑牢裏住上十年?


    “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


    仙德爾笑容中帶著一絲憐憫。


    “一名竊嬰的邪教徒正巧偷走了哈莉妲的弟弟。這愚蠢的姑娘尾隨他到了郊外的密林中。執行官仙德爾·克拉托弗與羅蘭·柯林斯救下了她——遺憾的是,在與邪教徒的戰鬥中,隊長費南德斯·德溫森為了保護自己的隊員,不幸犧牲…”


    虔誠的信徒雙手交合,垂眸禱告。


    “…願萬物之父庇佑他無畏的靈魂。”


    羅蘭沉默片刻,凝視著牆角瑟瑟發抖的女人。


    她還穿著她們初見的那身,露在外麵的皮膚被劃出了不少傷口。


    赤著一雙細長的腳,趾頭裏塞滿了泥巴。


    她和羅蘭對視,又迅速移開視線,摟了摟懷裏的嬰兒們。


    然後,再悄悄轉過頭,看羅蘭,視線還是一觸即退。


    “我的…”


    她啞著嘟囔。


    “是我的…”


    羅蘭轉過身,看向已經拔槍的仙德爾:“就照你說的吧——前半段,仙德爾。我不知道你究竟從哪得出我們兩個能夠對付一名四環的結論。布裏斯托爾的戰鬥你難道沒在場嗎?”


    “你應該清楚費南德斯擁有什麽樣的力量。”


    仙德爾一臉失望:“我還想要聽你說‘我們怎麽能傷害費南德斯’——羅蘭,伱可真讓人失望。”


    “你慢慢就習慣失望了。”


    “我一點都不想習慣。”仙德爾微垂槍口,扣動扳機。


    砰——!


    子彈擦著羅蘭的褲腳釘進早已酥軟的木板裏。


    接著。


    是連續不斷的槍聲。


    它打破了密林的寂靜,也迎著陣風響過整個墓園。


    “可別死在隊長的手裏,羅蘭。”


    仙德爾打空了子彈,隨手扔下槍,拔出匕首。


    “如果那個賊在,大概也不會讚成你為了這麽個東西,直麵一名四環的「聖焰」。”


    仙德爾瞥那捂著耳朵哀嚎的瘋女人,眼底閃過一絲惡意:“我討厭有人給你惹麻煩。”


    羅蘭默了默。


    “仙德爾。”


    “嗯?”


    “上一個給我惹麻煩的人…是你。”


    仙德爾一臉無辜:“那不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嗎?勇士拯救了眠夢中的公主…”


    羅蘭彎腰撿起那片被子彈撕掉的褲腳,揣進兜裏:“我能選擇當國王嗎?”


    仙德爾又驚又喜:“那…父親?”


    羅蘭:……


    懶得搭理發病的女人,羅蘭彎腰撣掉在哈莉妲胳膊上蠕動的蛆,撥開她油膩黏連的黑發:“如果你忘了我的名字,我可以再說一次。”


    “我是羅蘭·柯林斯。”


    他輕聲道。


    自虛無中垂落的白色薄紗,清泉般淋在男人的身體上。


    那雙銀色的眼睛忽地放大。


    她看見了。


    朦朧輕紗背後的…


    ‘弟弟…’


    哈莉妲喃喃伸手,卻被震耳的轟隆聲打斷。


    破碎的磚牆背後,風暴席卷而來。


    “邪教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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