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會有人把梅森·萊爾帶走。’


    ‘哦?’


    ‘邪教徒?’


    ‘你難道沒見過被吊死、被燒死的人嗎?沒聽過油脂在火焰中滋滋作響的動聽聲音嗎?’


    ‘羅蘭?朋友?哈哈…’


    哈莉妲永遠忘不了那張笑容猙獰的臉。


    在無數個黑暗的刹那裏。


    令她恐懼的女人,的確有著該被人恐懼的地方。


    她是個瘋子。


    是個天生的怪物。


    ‘我小時候養過一匹馬,不怎麽聽話的馬——我的父親說,一匹悍馬若馴服了,就能成為主人最好的夥伴,讓你駕著它任意馳騁。’


    ‘是呀,哈莉妲,你瞧我的身份,怎麽可能沒有優秀的馴馬師為我服務?’


    ‘鞭子,口哨,禁食,陪伴。用冰冷和溫柔的…馬和人有什麽區別?’


    她說。


    ‘我當然馴服那匹馬了…’


    ‘不過…’


    ‘就在它任我撫摸的那天,就在它對我敞開心扉的那天——我用一把削尖了的鐵錐,紮進了它的肚子。’


    ‘它幾乎瘋了!它肯定在想: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哎呀…’


    ‘就像你一樣。’


    仙德爾的聲音清晰回蕩在哈莉妲的耳畔,那溫柔卻冰冷的吐息仿佛仍一下又一下吹著她的耳朵,一直鑽進腦袋裏,凍得她止不住地發抖。


    ‘我永遠不會有朋友,哈莉妲。’


    ‘羅蘭·柯林斯算什麽朋友?’


    ‘他是我的主人,我的父親,我的神恩…’


    她說。


    ‘也是我的地獄,我的仇敵,我的屍體。’


    仙德爾盯著房間裏空蕩蕩的牆壁,撫摸著哈莉妲終於柔順的黑發,讓她伏在自己的腿上,像一條乖巧的狗陪著主人烤火。


    她告訴哈莉妲。


    他不必親自宰殺活綿羊,用它們的鮮血浣足。不必找一百個畜女,用它們的肉皮縫床,短骨搭椅。


    隻要房間裏還有仙德爾·克拉托弗,就不再需要一個不言不語、不會親自服侍的木便桶。


    隻要他願意,所謂盛怒和喜樂,都有數不盡的人願意承受。


    無論那是痛苦中的歡愉,還是歡愉中的痛苦。


    就像塞林液或別的什麽倒進口腔裏。


    如果他說那是讓人幹淨的,那麽她就幹淨;如果他說那是會令人分娩的,那麽她就分娩。


    神明想要的一切,信徒都該無條件的滿足和相信。


    隻要…


    隻要他一直是。


    仙德爾輕柔如風的軟手撫上獵犬瑟瑟發抖的脖頸,在她的動脈,在她那承載深紅的管道,充斥恐懼、怯懦與軟弱的靈液上刀鋒般地移動。


    這無疑喚醒了人類古老血脈中對於死亡最深的恐懼與敬畏。


    她說。


    振翅的白鳥是自由的象征。


    但它們也隨意排便。


    而一個渴望大海的靈魂,若讓她見到了一片幹涸龜裂的土地…


    她不會在上麵種玫瑰的。


    ‘就像他選中了你。’


    那雙原本漂亮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藍色的血液。


    它們腫大,膨脹,幾乎要從眼眶中擠出來。


    ‘他總是對的嗎?’


    ‘還是…’


    ‘讓人失望了?’


    ‘如果這樣…他可不算我的神恩了…’


    哈莉妲不懂這些話裏的意思。


    但她知道。


    仙德爾·克拉托弗是個真真正正的瘋子。


    她會害了柯林斯先生。


    她會袖手旁觀,任由一些人帶走團長,然後,等他說出‘邪教徒’的身份…


    哈莉妲不清楚‘邪教徒’由誰來判定,但她知道,一旦被烙上‘邪教徒’的印記,柯林斯先生就會被燒死。


    哈莉妲怎麽能讓人害了她的先生,害了那給她茫茫大夜裏燈火的人?


    於是…


    嘎吱。


    鑰匙擰開了鐵門。


    一簇搖曳的火光照亮了那張微暗的麵龐。


    梅森·萊爾坐在角落裏,懶洋洋抬起頭,正巧和那雙銀色的眸子對上。


    緊實而充滿力量的軀體靜靜被黑暗籠罩著。


    在這死寂般的籠子裏,梅森·萊爾忽然看見了希望…也許彼此都是。


    哈莉妲。


    他的孩子,他的黑皮奴隸,他親愛、摯愛,永遠思念的小美人…


    哈莉妲啊。


    梅森·萊爾不敢置信,揉著眼睛和酸軟的大腿、屁股,連滾帶爬!


    “哈莉妲?!”


    他又叫了一聲。


    一如往常。


    那姑娘怯怯縮著脖子,結結巴巴地應。


    “…先、先生。”


    梅森·萊爾心中的重錘落了地,砸出響亮的號角聲:吹著自由。


    “快來!哎呀,孩子,我好久沒見你了…”他搓著手,英俊變蒼老的臉上依然堆往昔般的假笑:“快來!你是來看我的,對不對?”


    他像個主人一樣攥住哈莉妲的手腕,熱情的將她領進自己的‘房子’。


    然後。


    在雙睫閃動間,貪婪地窺著那支懸在腰間的鑰匙。


    “先先生…”


    “哎呀。我對你弟弟的事感到萬分遺憾。你也知道,我從來都把你們當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我對你們夠好,給吃給喝,還弄了許多張帳篷,讓你們冬天不受凍,夏天不挨曬。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好的人嗎?”


    “我真是不知道,這些黑烏鴉為什麽會揪著我不放,說我殺了人?”


    “孩子,你認識那個…莫裏斯?是叫這名字吧?替我說些話,行不行?看在我以前照顧過你的份上…我可從來都沒——”


    “先生!”


    哈莉妲倏然提高聲調,打斷了梅森·萊爾的絮念。


    她瞪著眼,和他對視時,心髒也砰砰砰敲起鼓來。


    “柯、柯林斯先生…的身份…”她攥的指節發白,頸間隱約繃起幾根纖長的筋:“不能…不能告訴…別人…”


    梅森·萊爾先是一愣,隨即飛快地轉起了眼珠。


    什麽…不能告訴別人?


    那個男人還有其他身份?


    “啊,對,沒錯,是的。我當然知道,我老早就知道那個柯林斯…有‘身份’,我知道,我清楚著呢。”他咳了幾聲,在哈莉妲身邊繞起圈子:“我啊,總是心懷善念,不願意把這些事擺明了講,你們在我看來,可都是孩子…”


    他越講越慢,步子也越來越輕…


    直到。


    他一把扯斷了腰間的細繩,將那鑰匙奪了過來!


    這嚇了哈莉妲一跳,慌亂中高聲阻止:“你不能!萊…!萊爾…汪!”


    她又開始發出犬吠。


    梅森·萊爾卻高興極了。


    是啊,沒錯。


    他這些日子早弄清楚了。


    除了兩日一次的飯食,這地方沒人看守。隻要有了鑰匙,就能摸上去,鑽出去,找個人少的夜裏,生麵孔的時間,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搭上一輛馬車,哼著歌,高高興興地離開這座城市。


    隻要有了鑰匙…


    哈!


    這蠢女人真送來了!!


    梅森·萊爾的笑容在哈莉妲眼中不斷向內扭曲著,很快,就變成了一片向內流卷的肉糜。


    “該死…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求你?!婊子!你傍上了個大人物,是不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我怎麽沒早看出來…你可是我的孩子…怎麽能就這麽…”


    聲音越來越刺耳。


    喘息越來越急促。


    哈莉妲驚恐地向後退。


    不斷後退。


    撞翻了桌上的油燈,墨水瓶,試圖把自己藏進角落。


    後退。


    她最擅長的。


    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頭看不清世界、聽不清聲音的怪物,周遭的一切都漸漸朦朧迷幻起來。


    ‘我們的恐懼正在甜蜜高歌…’


    誰在說話?


    ‘接納我…’


    ‘殺死我…’


    誰,誰在說話?!


    她看著一點點逼近的男人,聽著他口中的咆哮,發泄似的汙言穢語,伸向她領口的手掌和流出紅色汁液的血肉…


    她知道他想要幹什麽。


    可她無能為力。


    腦中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一如耳畔私語,融爛顱骨。


    ‘風暴倒扣,暴雨瓢潑…’


    有人歌唱。


    ‘親吻我…’


    ‘恐懼我!’


    她被扼住了喉嚨,頂到牆上。她近到能聞見梅森·萊爾口腔中噴薄出的令人欲嘔的腐爛氣味。


    她窒息了。


    她要死了…


    但是。


    哈莉妲顧不上。


    那腦中轟鳴的風暴正擁抱著她的靈魂,親吻她的臉頰,拉著她的手腕,帶她騰空起舞,指著那鬆枝茂密的小徑,如風般輕吟:


    ‘直麵它,畏懼它,熱愛它。’


    ‘讓它毀了你,或者,你毀了它。’


    ‘哈,莉,妲。’


    哈莉妲…?


    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段黑暗但自由的日子裏。


    咀嚼甲蟲,靠吼叫代替言語,穿梭在密林和陰影中的日子裏。


    那是快活的,恐懼的,痛苦又自由的日子…


    赤著腳,用牙齒和利爪。


    世界以最原始的形態在她麵前慵懶側臥,唾手可得…


    ‘你喜歡嗎?’


    溶於黑暗的獵豹緩緩抬起頭。


    喜歡。


    它棒極了。


    於驚恐的視線中,女人緩緩抬起頭。


    她生出了利爪,長出了尖牙。


    沙啞的嗓子裏發出陣陣不似人類的低吼。


    她的眼裏有融化的白銀流動,仿佛教人與那空寡冷寂的銀月對視時,過寵它織完卻未收線的衣紗,由線頭散漫滴落,墜穿眼球。


    ‘用或不用…我的刀刃都該永遠淌血。’


    分開的十根手指牢牢抓住了梅森·萊爾的臉。


    即使他用手搡,用拳頭砸,用腳踢。


    那生來就為了狩獵的尖銳將皮膚一寸寸扣成肉糜,沿路向裏,扯斷肌肉,勾住骨頭。


    仙德爾靜靜立在陰影中。


    聽著。


    看著。


    不絕於耳的啃食撕咬聲,讓平直的唇瓣翹如一枚被群星托捧的弦月。


    這枚往常別在皮上的肉色裝飾,漂亮的讓人見了就喜歡。而此時此刻,它也的確忠實表達著主人的心情。


    滿意極了。


    一股奇妙的、讓人見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氣息環繞著籠中咆哮的野獸,以及,那個被飼養多日、撕嚼成絮狀卻還在不停哀嚎、求饒的口糧。


    「影響:恐懼」


    「影響:憤怒」


    「影響:舍身(犧牲)」


    「影響:狂熱」


    「影響:血腥複仇」


    仙德爾腳尖輕點,哼著歌,重新隱入黑暗。


    “乖狗狗…乖狗狗…”


    “主人有了條乖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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