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蘭‘複明’之後的數日裏,他扮演起了妮娜的角色。


    每日黃昏來臨時,被抽走一管鮮血,被喂食那些讓他反胃…


    或者越來越香甜的血肉。


    他開始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低語,有什麽東西,在黑夜降臨後,在耳畔,在他的口腔裏溫柔地呼喚他。


    ‘來吧,來吧…’


    ‘用脆弱的血肉…’


    ‘交換不朽的靈魂…’


    誰在說話。


    他開始變得虛弱。


    日複一日的,好像有種無形的力量包裹著他的軀體。


    從腿腳不靈便,到需要拄著拐杖才能下床。


    從手臂揮舞自如,到握不住燭台。


    他似乎被一隻飛蚊般尖銳的長長口器吮走了生命力。


    很快。


    他大概就會像妮娜一樣,變成一具無法行動的、活著的屍體。


    羅蘭靜靜躺著,數著日子。


    數著自己的絕望和希望。


    直到…


    某一天黃昏。


    終於。


    他聽見樓下傳來了極為嘈雜的聲音:撞擊聲,爆炸聲。


    還有那些仆人們的哭喊聲,尖叫聲。


    這回可不整齊劃一了。


    房間變得嘎吱作響,火光順著樓梯,一路燒到了二樓。


    他蜷在床角,盯著門,看賽斯·威爾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他臉上的皮膚像蠟一樣融化剝落,露出裏麵如蛛網般纏結泵動的血絲:裏麵似乎長了一顆跳動的肉瘤。


    男人不複以往的體麵,渾身上下都有被燒焦的痕跡;黑色的禮服也不筆挺幹淨,光著腳,手指掉了三個,一瘸一拐。


    烈焰在門被打開後,一路鑽了進來。


    金色的烈焰。


    他又驚又怒地大吼:


    “焚燒者!”


    源源不斷的噪音已經不需要羅蘭自己敲打床沿了。


    他‘看’到了荊棘一樣叢生的烈火,向著賽斯凶狠咆哮。它們點燃了房間裏一切能夠燃燒的東西,可羅蘭卻沒感到有一絲一毫的熱意。


    接著,他聽見了鞋跟敲打地板的聲音。


    哢噠,哢噠。


    均勻而穩定。


    烈焰在聲音中突然變得溫馴起來。


    它們左右躲閃著,讓開一條路。


    讓那雙高筒皮靴走進來。


    是個女性。


    她又高又瘦,穿著古怪的黑色立領紗裙,眉眼上挑,鼻梁高挺;她的頭發很長,盤在腦後,手上戴了兩隻深棕色的鹿皮手套。


    當她站在門口時,仿佛一尊被烈焰簇擁著的褐發褐眼的女神,麵無表情向屋內望。


    “你比我想象的要脆弱,邪教徒。”


    女人愉悅地勾起嘴角,擰著手腕向屋裏邁步——賽斯便開始後退。


    先是退到床邊,又愈覺不對,狼狽地越過羅蘭,手腳並用地爬到了另一邊。


    他身上的皮被燒得差不多了。


    手臂,大腿,腹部都破了洞,流出像腸子一樣長而柔軟的觸須。


    它們在火焰裏掙紮著,發出更為尖銳刺耳的叫聲。


    賽斯靠著牆,滿眼怨怒。


    “你們這些野狗…”他低吼,“總有一天,母親會將你們虛偽的血肉從大地上一根根拔起來…”


    “我喜歡你的措辭,”女人褐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愈發明亮,表情卻如萬物凋敝時一同枯萎的樹,在辟開的火焰中下著雪。“可惜,你無法用它保住自己的性命。”


    “閉嘴!虛偽的代——”


    她沒在給男人開口的機會,抬手打了個響指:


    荊棘睜目,槍林熾熱。


    數尺距離轉瞬而至!


    一如烈陽般的火焰從她的身體上噴薄而出,不僅照亮了整間房,也照亮了漆黑的午夜——那根如長矛般的耀眼烈焰擊穿了男人的胸口,從前麵貫進去,從後麵穿出來!


    劇烈的震蕩甚至擊碎了賽斯身後皮層剝落的磚牆!


    嘭——!


    在一聲巨大的轟鳴後,於二樓的側麵,炸開了一個四五人大小的口子。


    槍頭簇簇而出。


    在慘叫與石磚飛濺中,賽斯·威爾…


    竟然被活活打碎了。


    牆外的月光照了進來,照著靜謐的半個房間。


    被烈焰灼燒過的牆壁和地板幹淨得出奇。


    羅蘭縮在床邊,靜靜盯著紗一樣朦朧的月光,撒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


    蒼白的文字如實寫道。


    她抖了抖手腕,轉過身,熄滅的熱浪揚起裙擺。


    黑紗飄蕩。


    像一隻降落在月光中神秘的…


    蝙蝠。


    羅蘭想著,她頭頂的文字便緩緩融化,有了更改:


    「看似是女人,實際是蝙蝠。」


    不…


    我不是這個意思。


    羅蘭揉了揉太陽穴。


    “你是誰。”


    女人的聲音明亮清晰。


    在她說話時,身體已經靠近了羅蘭——她彎下腰,掃了眼空蕩蕩的床。


    或許是火光中那雙猶如軟金流動的眼睛太過迷人,亦或是羅蘭的整張臉都如此。


    在她離近後,語氣變得更加溫柔了。


    她微微上挑的眼尾後還墜著一顆小小的淚痣。


    “孩子,你叫什麽?是被邪教徒劫來的?”


    「看似是女人,實則是一隻被羅蘭·柯林斯容貌蠱惑的蝙蝠。」


    羅蘭:……


    -妮娜小姐,您真的死了嗎?


    “這就是我的家,女士。”羅蘭放輕聲音,恭敬答道:“我是羅蘭·柯林斯,泰利斯·柯林斯的小兒子,最近才被找回來…”


    女人接話:“…完成這個邪惡的儀式?”


    她忽然摘下棕色鹿皮手套,露出一隻骨節分明、卻到處都是傷疤的手——細心把纏在羅蘭黑發裏的木刺摘出來。


    羅蘭感覺她就像一根火炬,不,應該比燃燒的鍛爐都要熾熱。


    “我在濟貧院長大,女士。一個月前收到了信,所以…”


    女人摸了摸他的臉。


    “一群不知死活的邪教徒,和一個無辜的孩子?”


    她半蹲在羅蘭麵前,靜靜看著黑發少年的臉,看他小心翼翼地轉動琥珀色的眼球,竭盡全力尋找著自己所在的方向——他要‘看著’她說話,才顯示出尊重。


    這是個受了驚嚇糟了苦難的孩子。


    眼睛還看不見。


    她在心裏判斷著,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羅蘭那張略顯蒼白病弱的臉,一路到脖子,胳膊,手腕。


    毫無力量的軀體。


    凡人。


    而且還看不見。


    美麗而脆弱的男孩,精致的人偶,寒冬裏顫顫發抖的小鳥——羅蘭在她眼裏的形象不停變換著,一直退回十來歲那年,她窗外凍死的那隻麻雀。


    她隔著窗戶,看它瑟瑟發抖,撲棱掙紮著,最後逐漸僵硬。


    一種古怪的感覺湧上心頭。


    “與恐懼對視,會收獲勇氣和力量。孩子,一切都結束了。”她溫柔地捉住羅蘭的手,用粗糙有力的手掌包裹住他,接著,慢慢把人從地上拉起來。


    “這場夢魘已經過去。萬物之父不允許這些邪教徒在祂視線所及的地方行走。”


    那些古怪的、像禱詞一樣的低語被念出後,女人胸口那枚十字形的銀色掛墜閃閃發亮:


    它像一股溫暖且柔軟的火焰,極緩極輕地飄蕩下落,薄紗般吹過羅蘭的身體。


    那些耳畔的囈語仿佛再也不來打擾他了。


    他終於有了精神,往日肉體上的虛弱也仿佛是一場初醒的幻夢。


    他聽見了耳畔依稀傳來的昂揚歌聲,但又很快飄然遠去。


    “我是聖十字教會的執行官:伊妮德。”


    女人收起項鏈,向他伸出手。


    “你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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