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出院那天,是克拉托弗小姐來接的。


    這也是羅蘭數日後頭一次走出病房。


    病室內區的構造有些類似蜂巢,由一間間相同的病房組成,在狹窄昏暗的通道裏,更多燈光通向了更加幽深的地下。


    他在器物事故區,即一層。


    地下是詛咒與病菌感染區。


    除此之外,約莫還有很多分類隔斷,與大教堂主建築不同,這裏來去的幾乎都是走路無聲、嚴肅緘默的黑袍修女們。


    當他從病房出來的時候,就察覺到,自己似乎踏在了一枚巨大的‘蛋’裏。


    一根根金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網狀脈絡遍布大地與牆體,他能看見其中泵動的金血,在‘管道’內流通時,仿佛還能聽見在耳邊跳響的心髒聲。


    密密麻麻的血管相互纏結或交叉,看似無序的分布卻將每一間病房、每一寸包裹。


    然後,向上延伸,攀爬,於頂端匯聚收攏。


    就像一顆兩頭尖,中間寬的橢圓形的蛋。


    那些修女們似乎一無所察,踏著血管鋪就的磚地,和羅蘭擦肩而過。


    她們腳步輕盈,落地時沒發出一丁點聲音,無聲無息的突然出現在拐角或某扇門後,像是披著黑紗的白色幽魂。


    仙德爾·克拉托弗一路對修女們點頭,小聲給羅蘭介紹。


    她今天換了雙黑色的女士靴,同樣,皮靴依然亮的晃眼。


    她的靴子總是那麽亮。


    好像每天都穿了一雙新的。


    “…我們踏在不朽者的儀式上。不,雖然我們誰也看不見,可誰都知道。它保護著教堂,也保護著我們。”


    克裏斯托弗·瑞恩。


    十環不朽。


    這是羅蘭數次聽到這個名字了。


    見少女亮著眼睛看過來,他微微頷首:“伊妮德女士給我講過他的事跡,這座傳奇教堂就出自他手。”


    “說的沒錯。”仙德爾露出笑容,一臉向往:“偉大之路走到盡頭的儀式者,它的傑作保護著多少人呢?”


    羅蘭視線掃過虔誠的少女。


    費南德斯。


    為什麽對她…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變得…不,隻要有那位閣下一半的力量,就能保護、拯救更多的人了。”


    仙德爾微垂的藍眸在飄搖的燈火中閃著異樣的色澤,她轉頭看向羅蘭:“柯林斯先生,您是為什麽踏上「偉大之路」的呢?”


    「迫不得已。」


    -能不能換個不那麽煞風景的。


    「陰差陽錯。」


    -還有嗎?


    「關你屁事。」


    羅蘭也沒對它報什麽希望,柔聲答道:“我從小就是聖十字教會的信徒,克拉托弗小姐。伊妮德大人給了我機會,我抓住了它。能和教會的兄弟姐妹們一同共事,是我的榮幸。”


    「謊話連篇。」


    仙德爾看起來很高興,臉上的笑容更親切了。


    “您不會後悔的!”


    她輕快地說道,餘光看到了羅蘭夾在胳膊下的兩本書,訝異:


    “剝皮書和初識幽魂,我入環後才被允許看。”


    “我知道您擊敗過儀式者,想來必定看過《通曉儀式》了,那裏麵記載著聖水的製作方法。”


    正巧有幾名修女目不斜視的路過,羅蘭和仙德爾微微欠身後,她悄聲道:“還有些特殊、珍貴的書本中記錄了「偉大之路」的知識…”


    這種隱晦說法,實際上也是想告訴羅蘭,也許他能通過費南德斯或誰,通過尋求書籍或準則物品,繼而推開神秘之門。


    羅蘭當然要對這位不好明言的姑娘道謝。


    “我們從今天起就是同事了。”仙德爾收斂笑容,有些怯地小小擺了下手,低下頭,似乎不大敢和羅蘭對視。


    這條通向門廊的窄路又細又長,陰冷而潮濕。


    每一次鞋跟落在磚地上,聲音都會回蕩很遠。


    在沉默了半分鍾後,少女忽然沒話找話地開口:“…您如果有什麽問題,又假如德溫森先生沒空…”


    羅蘭笑了。


    “當然啦,我們是同事。前些天,我才剛讀完這本書。”他用左手敲敲另一側夾著的書皮,“費南德斯給我講了個案件。農場的怨靈殺人案。”


    仙德爾抬起頭,睫毛輕顫:“父親和女兒?”


    她似乎也知道這個案子,提起名字,和費南德斯所說的一模一樣。


    “當然啦。”她輕快的學了遍羅蘭說話,薄唇後露出幾顆白牙:“那時候可沸沸揚揚,教會死了兩名五環儀式者。”


    “真是可怕。”


    羅蘭感歎。


    “是啊。”仙德爾跟著點頭:“我希望不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可當我們麵對…時,又顯得那麽無力…”


    麵對什麽?


    羅蘭疑惑。


    “德溫森先生沒給您講嗎?”


    “講了一半。”


    羅蘭神色莫名:“我以為那兩位英雄付出生命的原因是為了保護村民不受傷害才…”


    “村民?這跟村民有什麽關係?”


    仙德爾表情有些古怪,細聲慢語地講:“我想你清楚,處理靈體的標準流程是「重現」和「鑰匙」。大多血案都是如此——”


    “它們懷著強烈的執念對某人、某個群體的仇恨、思念、眷戀或其他特殊的情緒,徘徊在醒時世界…”


    “它們用獨特的、屬於自己特性的‘規則’來襲擊生者…”


    “它們多數都是這樣。”


    “隻要花一定時間,成功「重現」,找到規則背後關鍵的「鑰匙」——柯林斯先生,實際,那兩位儀式者的死因,是由於‘強攻’。”


    仙德爾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


    強攻?


    仙德爾麵露悲色:“對那姑娘做壞事的人不少,其中有三名都是貴族。而姑娘的父親隻是個沒跟腳的鰥夫,祖上顯赫不出田地去,妻子家更隻是個農戶。”


    “沒人會為她,為了十幾個鎮民,在明麵上指控、對抗三位貴族。”


    “況且…”


    “所有人的證詞都是一致的。”


    “他們說,她在濟貧院裏做妓,是自願的。父親又不是什麽好人,兩個人死了都是自討苦吃。”


    仙德爾·克拉托弗歎息:“您說,這要怎麽「重現」呢?殺了那三個貴族?還有其他涉案的紳士…就為了一個怨靈?”


    “血肉之軀對抗沒被淨化過的靈體,再加上時間緊迫,要防止它孽化,他們也來不及找到那把象征規則的「鑰匙」…”


    於是。


    少女的聲音回蕩在長廊裏,一簇簇火焰飄搖。


    結局就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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