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南德斯和烏鴉的分歧並不大。


    某種程度上來說,羅蘭認為他們二者有些相似,除了費南德斯對伊妮德更為尊敬外。


    他們之前所發生的事,夾著煙卷的男人輕描淡寫的一帶而過。


    ‘就是一個被邪教徒蠱惑後,自己被它們做成誕巢的故事。’


    羅蘭不知道什麽是‘誕巢’,這個詞聽起來就令人不舒服。


    總之,她死了。


    在叛離半年後,另一隊執行官在剿滅了一個偽裝成歌舞團的邪教組織後,在一輛馬車的車廂裏發現了她。


    除了用來生育的軀幹部分外,她隻有一顆頭還在。


    “你不該在教堂裏說那些話的,羅蘭。”


    費南德斯把羅蘭飄蕩的思緒扯回來,非常嚴肅地警告他。


    “異端學說絕不是什麽輕罪。如果烏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克拉托弗家的女孩又不替你說話,你就會有麻煩。”


    這其實還好。


    有伊妮德和自己,再加上審判庭本來也沒有‘派係’這種東西,費南德斯隻是嚇唬他。


    可倘若羅蘭敢在人多的地方這麽說話。


    他就真有麻煩了。


    聖十字可不僅有審判庭一個機構。


    外界對聖十字也並不全是善意。


    “你要謹言慎行。我很早就發現了,羅蘭,你似乎對許多事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不知道是誰把你向瀆神者或異教徒的方向引導,但從今天這件事來看,伱需要警惕了。”


    異教徒還好,但被掛上異端罪,他在教內會很不好過。


    就算伊妮德大人夠偏愛也不行,因為真到那個時候,參與進來的就不隻是審判庭了。


    羅蘭想起剛才仙德爾那雙驚訝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到底當眾否認了多大的‘真理’。


    “是我的錯,費南德斯。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了。”


    羅蘭誠懇的對費南德斯低頭認錯。


    比起幾乎處於蠻荒時代的濟貧院,他愈來愈清楚,這座發達城市裏的危險並不完全來自‘力量’。


    不同的領域都充斥著不同的規則。


    踏入者如果不遵守它…


    至少,目前羅蘭沒有不遵守它的力量。


    費南德斯吹走煙霧,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你是伊妮德大人看中的,烏鴉…他隻喜歡過嘴癮,審判庭更不搞監察局和教會修道院那些爛事。”


    羅蘭點點頭,又問道:“你剛剛提及異教徒…克拉托弗小姐也說到過:藝術協會和大漩渦。包括之前的永寂之環。”


    羅蘭看過教典,那上麵對這些異神的信徒可不夠友善。


    “但無論執行官,或教會,似乎對他們都很…”


    “都很無所謂?”費南德斯笑了一下,談完異端的事,整個人放鬆下來:“沒錯,比起異端,異教徒其實沒什麽。”


    見羅蘭不解,費南德斯給他打了個比方。


    關於異教徒和異端的區別。


    他問羅蘭:“你有討厭的蔬菜嗎?”


    “…芥藍?”


    費南德斯點頭,“行,就芥藍。我的話…就歐芹吧。那麽,聽聽下麵一段話。”


    a:您好,您喜歡吃蔬菜嗎?


    b:我喜歡。


    a:太好了!我也是!您喜歡吃什麽蔬菜?


    b:口感好的,對健康有幫助的。


    a:太好了!我也是!那麽,您認為哪些蔬菜能做到您說的以上兩點呢?


    b:綠色的。


    a:真棒!我也認為是綠色的。


    b:是嗎?那我們想到一塊去了。真不賴,您原來也是蔬菜愛好者?


    a:當然了!您說說,快說說最喜歡的。


    b:芥藍。


    a:…真惡心!你竟然喜歡芥藍。我認為歐芹才——


    b:你也挺讓人作嘔的。聽到歐芹這個詞我就渾身不舒服。


    現在,另一個人加入了對話。


    a:您好,您喜歡吃蔬菜嗎?


    c:不喜歡。


    對話結束。


    費南德斯搓搓腳,碰碰鼻頭偷聞了一下,鑽進被子裏。


    “明白了嗎?”


    蠟燭被吹滅了幾根,隻留下最短的,毫無作用地搖曳著緩慢死去。


    房間漸漸暗了下來。


    羅蘭也鑽進被子裏,露個腦袋。


    “你的意思是,異端是基本認可,關鍵不同;異教徒則是在最開始就不同…”


    羅蘭自言自語:“異端就好像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彼此,而異教徒則在另外一條桌子上…所以,我們更厭惡異端,而漠視異教徒,因為他們從根本上就和我們不同。”


    “沒錯。”費南德斯很欣賞羅蘭的領悟能力,他絕對不單是臉漂亮。“當然,私下談論區別的話…”


    “那就是異教徒更不好惹。”


    他開了個不算玩笑的玩笑。


    異教徒確實不好惹。


    「大漩渦」是一群信奉四重螺旋循環支配者的狂熱自然分子,一言不合就動手的野蠻人。


    手握「風琴」之路的伊萊特藝術協會就更不用提了。


    能加入那兒的要麽是貴族,要麽是巨富,要麽是巨富貴族。


    被冠以藝術之名後,就算邪教徒在裏麵跳芭蕾,執行官也得按流程一步步申請搜查。


    ——如果不想與整個上層階級為敵的話。


    異教徒不好惹。


    “貴族也不好惹…?”


    羅蘭若有所思。


    “沒錯,因為「藍血貴胄」。”


    黑暗中,費南德斯的聲音清晰可聞:“聽名字你也該明白,這是一個由貴族們自發組成的聯盟。”


    “有儀式者,也有凡人。”


    “你最好離他們遠點,這也是我上次叮囑你的原因,羅蘭。”


    “否則你覺得,為什麽鮮有儀式者去招惹貴族?”


    費南德斯說:“…低席是凡人,高席為儀式者。低席提供人脈、金錢以及權勢的支持,而高席則提供神秘層麵的保護——這個複雜而緊密的利益共同體非常麻煩,曾經有儀式者就殺死過一個貴族,結果…”


    “藍血貴胄的高席為他複了仇。”


    “這些人生來高貴,無論在醒時世界或眠時世界同樣的傲慢。”


    羅蘭靜靜聽完:“我記得,切莉·克洛伊夫人的酒會上,那些邪教徒襲擊了不少女士?”


    費南德斯唔了一聲,反問道:“除了被你和切莉·克洛伊殺死的,剩下兩個邪教徒的下場,你想知道嗎?”


    教士先生說出了一個令羅蘭驚訝的答案。


    不是審判,沒有監禁,更非拷問。


    那兩個來自血肉搖籃的邪教儀式者…


    消失了。


    “什麽叫‘消失’?”羅蘭側過身,朦朧的月光照著費南德斯。


    對方麵無表情,盯著光禿禿的天花板,聲音戲謔:“所謂‘消失’——即我不能確定那兩個人是否死了,是否被拷問,是否受到審判或限製…”


    “我們抓住了那兩個人,然後,藍血貴胄和國家安全局就上門了。”


    “他們把人帶走,到現在為止,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之前不願和你講的原因,也是如此——儀式者並不複雜,倫敦也不複雜。但倫敦和儀式者,是由人類組成的。”


    他扭過頭,幽幽看著羅蘭。


    “人類很複雜。”


    審判庭…


    藍血貴胄…


    國家安全局…


    燭火徹底消失了。


    “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他們應該被放走了。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麽讓你在教會病院裏多住一段時間。”


    費南德斯歎了口氣。他不想對羅蘭說這些,但是,他很快就會從‘少年’長成‘青年’——他早晚要接觸,早晚要明白。


    “審判庭是一群純粹的人…”


    “但不意味著,我們無所不能。”


    “神使持劍盾。”


    “劍和盾,哪個是我們…?”


    羅蘭想了想:“我明白了,費南德斯。沒有意外,我不會隨便招惹貴族…哦,對了,我聽伊妮德女士說過一個詞,你能告訴我,它是什麽意思嗎?”


    “什麽?”費南德斯問。


    “密傳。”


    費南德斯:?


    “…為什麽伊妮德大人總跟你說這些你還不該知道的知識?”


    「伊妮德:因為是他自己編的,白癡。我說個鬼,每天光盯著他看了。」


    “其實你早就見過密傳了,羅蘭。”


    費南德斯說。


    “聖水儀式就是一種密傳。”


    他告訴羅蘭,實際上密傳,包括‘偉大之術’、‘無形之術’等知識,一般要成為正式儀式者,才會慢慢接觸到。


    “密傳也許是對應道路的知識,是儀式。也或許是讚美道路或神靈的詩歌。”


    “它或是某種技藝的應用方法,是故事,是碎片。也可能是無用的鐵或毛發,是難以令人明悟的晦澀暗示——它是任何,但唯獨不是密傳本身。”


    他罕見的用謎題回答了羅蘭的問題,轉過身,背朝他。


    “早點休息吧,羅蘭。”


    “記得我告訴過你的,關於異端的那些…”


    坦白說,羅蘭現在腦子很亂。


    密傳…大概隻有模糊的輪廓;藍血貴胄?一點點驚懼,一點點好奇;而那兩個邪教徒…


    說真的,要是用最惡劣的想法揣測,羅蘭認為,說不準是誰‘雇傭’了他們…


    比如某個大人物。


    再往下,就更令人不寒而栗:是誰在堂而皇之的和血肉搖籃勾結,甚至讓審判庭無能為力…?


    羅蘭緊了緊被子,將它順著下巴掖了幾下,隻露出腦袋。


    至於異端…


    那就有些‘瀆神’了。


    因為聽完費南德斯的解釋,他總感覺所謂‘異端’就是教會用來對付自己人而成立的一項罪名。


    「bingo~」


    「想想那位對著你手流口水的、慈祥的、受人尊敬的克拉托弗大主教。」


    -他可沒對著我的手流口水。


    「流別的就更糟糕了羅蘭。」


    -我總感覺,你酷愛說這種下流話。


    「你竟然聽懂了!!」


    「萬物之父的口水!純潔小天使羅蘭竟然聽懂了!」


    -扳手。


    「…讓我想想。你聽懂了,所以,就意味著你…」


    -我睡覺了。


    羅蘭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因為整座房間裏,目前都是扳手用白色火焰凝聚出來的「哈哈」。


    但是。


    翻來覆去。


    睡不著。


    因為費南德斯的鼾聲太大了。


    就像有個年過半百一把破鑼嗓子的老人趴在你耳朵邊不停發怒。


    吵得要命。


    有時候聽覺太敏銳也不是什麽好事。


    「反正你也睡不著,不如讓我們再討論一下流口水的話題吧?」


    -你可以睡覺嗎。


    「我還不困,你餓不餓。」


    -自從知道你也有味覺,我就認為總有一天。


    -被你催著吃胖。


    「做人別那麽雙標…哦,就是雙重標準。你的切莉姐姐不也總催你吃?我可沒見你拒絕。」


    羅蘭側著身子,半張臉壓在枕頭裏。


    月色幹淨明亮。


    「伊妮德~小蘿絲~」


    「切莉雅姆貝翠絲~」


    -你好煩。


    -人本來就是雙重標準,會選擇自己偏愛的。


    「這可不是什麽好詞,羅蘭。」


    -如果雅姆殺了人,我不會在意被殺的是誰,因為什麽。


    -我會十成十站在雅姆那一邊。


    「哦?哪怕被殺的是個獨身母親,沒犯任何錯,隻留下繈褓中的孩子。」


    「哪怕被殺的是個孩子。」


    「哪怕雅姆是個殺人魔?」


    羅蘭側臉敷著月光,小聲哼起歌。


    這是他對費南德斯鼾聲最大的反抗了。


    -沒錯。


    -就算這樣,我也會和雅姆站在一起。


    羅蘭想。


    -我或許達不到你的要求,扳手。


    「你正巧達到了。」


    文字很短。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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