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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拜六,當薄薄的雲層染成了暗紅色的時候。


    我在籠罩了溫暖晚霞的「cafe tutuji」裏,靜待那個人的到來。


    然後──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整整十分鍾的時候,一輛外觀中規中矩的白色長形轎車從對麵的轉角出現了。


    「……來了。」


    我小聲地喃喃說道後做了一次深呼吸,一口氣喝光茶杯裏的紅茶。


    ……決戰時刻終於到來。


    車子駛進了「cafe tutuji」專用的簡易停車場,在用繩子拉出停車格的砂石地停穩後,駕駛席的車門靜靜地打開,那個人下車了。


    說來丟臉,虧我之前那麽地自信滿滿,實際看到本人後,我卻馬上被他的氣勢所震懾了。因為他給人的感覺完全就是標準的上班族。


    抹上發膠以七三比例分邊的頭發,沒有任何皺褶的筆挺襯衫,藍色領帶,以及有棱有角的鏡框和如老鷹般銳利的視線。


    他──佐藤和玄手拿紙袋,穿著擦得亮晶晶的黑色商業皮鞋,踩過砂石道路朝我走了過來。然後──


    「──我依照約定準時在晚上七點抵達『cafe tutuji』了,速戰速決吧。」


    走到我所在的露台座位後,和玄先生睥睨著我,極為冷淡地說道。


    本人所散發的威壓感,比在電話中感受到的還要強大太多了。他一句話就讓我陷入了仿佛快停止呼吸的感覺,可是我咬牙忍住,指了其中一張露天座席說道:


    「請坐,我先去泡茶。」


    「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你跟這間店有什麽關係嗎?」


    「我是這裏的店員,不過現在已經下班了。」


    「那麽……」


    話說到一半,和玄先生斜著眼睛看了對側的露天座席一眼。


    有數名男女圍著一張架設了陽傘的桌子談天說笑。


    「……現場好像還有其他客人。」


    「沒錯,有什麽不方便嗎?」


    「不。」


    和玄先生彎腰坐下後蹺起腿。


    「反正我們也不是要談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打開天窗說亮話,馬上就結束了。」


    「……我先去泡茶了。」


    我留下這句話後走回了店內。


    ……振作啊,押尾颯太。


    「這是你親手泡的嗎?」


    和玄先生啜飲了一小口紅茶含在口中細細品味後,拋出了這樣的疑問。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有點意外,不過我還是保持冷靜回答。


    「這是我平常喝的格雷伯爵茶,之前也有請佐……請小春同學喝過。」


    「……原來如此。」


    和玄先生如此說道後,又端起杯子啜飲了一口。


    隻不過是喝個紅茶,依舊散發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和玄先生一聲不響地把茶杯放回杯盤上後,開門見山地進入了正題。


    「我們先講清楚這場對話的目的吧。押尾颯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


    「──我希望你把手機還給小春同學,並且更正你對小春同學注入了大量心血的mg的批評。請你不要束縛她。」


    「束縛?」


    和玄先生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目的了。說穿了,你就是要我把這東西還給小春。」


    如是說後,和玄先生從胸口的口袋掏出手機放在桌上。


    這支手機上頭沒有任何裝飾,使用著看起來就像百圓商店買來的廉價保護殼。


    這是佐藤同學的手機沒錯。


    「還有希望我收回批評……」


    「沒錯。」


    我的視線和和玄先生的銳利目光交錯。


    一陣溫熱的風吹向我們,再過不久太陽就要沉入地平線。


    「……首先,你剛才用『束縛』兩字來形容我的管教方式,可是我並不這麽認為。」


    和玄先生靜靜地開口。


    「說來丟臉,我的女兒佐藤小春缺乏與人交際的能力,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也不懂如何察言觀色。可是她對他人的感情變化卻又十分敏感,容易變得消極,這點你知道嗎?」


    「我……」


    ……我知道。但我實在無法當著人家父母的麵說自己了解他的女兒。


    「無論如何,這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人從客觀角度對她的看法。」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束縛,而是在保護她嗎?」


    「沒錯。」


    「最好是──!」


    一度火上心頭的我勉強維維持理智。


    和玄先生依舊用冷冷的眼神定睛注視著我。


    雖然我跟他才見麵沒多久,可是直覺告訴我,如果我的發言太過流於情緒化,他很可能會直接結束這場對話離場。


    「你想說什麽?押尾颯太。」


    夕陽的強光相當刺眼,雖然跟大白天相比天氣已經沒有那麽熱了,可是我從剛才開始就汗流浹背。


    ……振作。


    「……在我看來,沒收青春期女兒的手機,還刁難她所做的事情……這樣的做法實在無法善意地解讀成是『保護』。」


    「隻有無聊人士才會對用字雞蛋裏挑骨頭。要說我的做法是『管理』或『束縛』都無所謂。現在我討論的是這件事的本質。」


    「無論怎麽稱呼,你的做法都是錯的。」


    「你要跟我談教育?好,麻煩你告訴我做錯了什麽。」


    「這……」


    我語塞了。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毫無防備地跳進了教育這個敏感的話題,對自己的失策感到懊惱不已。


    「……你的做法一點都不尋常,一般的父母不會采取那種行動……」


    所以我給出了一個令人聽了會打嗬欠的無趣答覆。


    聞言,和玄先生露骨地表現出大失所望的模樣,以冷酷的眼神輕蔑地回答道:


    「──如果世上都是一般人的話,何須什麽教育方針?教育方針本來就是為了那些無法稱之為一般的小孩子而存在的。這個道理你懂嗎?押尾颯太。」


    和玄先生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可是充滿了明確的憤怒。


    「最近有太多巨嬰父母,高舉什麽自由、不受束縛、無拘無束成長這種不負責任的主張了。尊重小孩子的自主性?不,那明明隻是放牛吃草。」


    「……什麽意思?」


    「我在說那些巨嬰父母。一群小孩裝作大人的樣子,卻放棄做父母的責任,不肯好好養育小孩、保護小孩。一旦小孩子再也不受控,就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天底下有比這還要殘酷的事情嗎?」


    「所以你是說你隻是在善盡做父母的責任嗎?」


    「我本來就是這個意思。」


    和玄先生用銳利如鷹的眼睛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蘊藏著堅定的意誌。


    「我是小春的爸爸,也是個成熟的大人。我會強烈幹涉小春在做的事情,相對地,無論結果如何,責任都將由我一肩扛起。我就是抱著這樣的覺悟,貫徹這套教育方針的,你呢?」


    「什、什麽意思……?」


    我吞吞吐吐,完全被和玄先生的氣勢震懾。


    「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好了。假如小春因為沉迷mg而導致成績退步、沒能考上她的理想大學,你該怎麽辦?」


    「這……」


    「如果她因為上傳到網路的照片而成了其他人羨慕和嫉妒的對象,因此在班上受到孤立的話呢?」


    「以、以假設的事情作為前提的話根本沒完沒了吧……!況且事情也不一定如你所說,盡往壞的方向發展,也很可能往好的方向啊!」


    「請不要轉移焦點,既然你對我的教育方針有意見,那請你說明一下萬一事情往壞的方向發展時,你該如何負責。」


    「我……!」


    「我會負起全責」這種話我實在無法輕易說出口。我深刻地感受到這句話的份量是何等的沉重,而高中生又是何等無力。


    我無奈地垂下頭後,和玄先生語帶歎息地說道:


    「這個社會原本就充斥著各種不合理。光是活著就難免會受傷。相信你也已經有所體悟吧。」


    回想自己這幾天的狀況後,我保持沉默。


    「我聽過受傷有助於成長的理論。可是這世上也有那種一旦受傷就會停止成長的人,小春就是這樣。我想保護這樣的女兒有什麽不對嗎?」


    「……」


    我無言以對。


    因為我心裏也知道和玄先生說得沒錯。


    ……佐藤同學確實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心理層麵也不算堅強。


    明知如此,卻還是坐視她被失敗所伴隨的挫折與後悔摧殘,說不定真的如和玄先生所言,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既然如此,由具備良知的大人保護她,等她慢慢長大成熟,這


    才是聰明的教育不是嗎?


    「……看來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和玄先生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裏的紅茶。


    「多謝招待,這場對談實在沒什麽意義。」


    他從皮包抽出一張千圓鈔票放在桌上。


    接著他順手準備把放在桌上的佐藤同學的手機拿回去。


    ……那支智慧手機愈看愈不像女高中生的東西。


    可是一看到它,就會勾起我鮮明的回憶。


    無論是開心的表情、生氣的表情,還是難過到快哭的表情──佐藤同學努力想要讓自己蛻變的表情,全都曆曆在目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肌肉。」


    原本伸手去拿取手機的和玄先生瞬間停止了動作。


    「你說什麽?」


    「肌肉這種東西,沒有受傷就沒有成長。」


    聞言,和玄先生無比傻眼似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你沒仔細聽我講話嗎?我說世上也是有人會因為受傷而……」


    「──而且一旦奪走肌肉受傷的機會,它就會哭泣。」


    我和和玄先生對上了視線。


    我理解他的信念,也知道他的意誌有多麽堅強……即使如此,他依然是錯的。


    因為──


    「這和你我怎麽想無關,端看小春同學自己的意願。就算她想要選擇的成長方式從客觀角度來看並不合理,那依然是她自己想要的選擇。」


    「問題是如果她因此一蹶不振的話……」


    「──她不會一蹶不振的。」


    我堅定地說道。


    ……就算佐藤同學真的不擅長和人溝通,心理層麵也不堅強好了。


    可是那個時候她確實上傳了一張照片到mg。


    首次在mg發表了卷卷冰的照片。


    她在上傳照片以前,心中肯定充滿了言語難以形容的後悔與不安吧。


    即使如此,她依然鼓起勇氣獨自跳進了寬廣無垠的網路世界。


    ──這樣的她怎麽可能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失敗就一蹶不振呢?


    「雖然你的教育方針說得頭頭是道,不過和玄先生你隻不過是過度保護小孩而已。小春同學遠比你想像得還要堅強。」


    「……這樣嗎?」


    和玄先生把手收了回去。


    不知不覺間,他的眼神不再帶有對我的輕蔑之意。


    「看來你似乎不是在講空話而已。可是我們再繼續爭下去也隻不過是在各說各話,不如換個話題吧。」


    如是說後,和玄先生指了佐藤同學的手機。


    「現在小春非常沉迷minstagram……你來告訴我這有什麽意義吧。」


    「什麽意義……」


    「我真的無法理解。這種東西值得冒著我剛才所舉出來的風險去玩嗎?我隻覺得浪費時間、毫無意義。」


    和玄先生瞪著我,他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了。


    「根據我所聽到的,現在的國高中生很流行在這個平台上炫耀照片,這種行為到底有什麽價值可言?我也不懂,不管何時何地都要拍攝食物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麽意義。雖然有人說拍照是為了保存記憶,可是像我這種老古板卻有另一種不同的思維──」


    和玄先生用中指推了一下掛在鼻梁上的眼鏡,接著以冷漠的口吻嗤之以鼻地說道:


    「──不拍照就會忘記的事情,根本沒必要刻意留下紀錄。」


    「這……」


    我用力抿住嘴唇。


    我不是被和玄先生辯倒了。我甚至早就料到他一定會提出這一類的質疑,而且事先就準備好了理論上站得住腳的答案。


    我之所以沉默,是因為我覺得現在搬出事先整理好的說詞條理分明地辯論,似乎有點不對。


    我把事先準備好的、冠冕堂皇的數種說詞全部吞了回去,慢條斯理地起身,然後……


    「……真的有那麽奇怪嗎?」


    ──我現在回憶著我和佐藤同學認識之後所發生的形形色色的事情。


    例如相約去買珍珠奶茶、吃卷卷冰,以及兩人一起合照。


    「和玄先生你說得也不無道理,不留下紀錄就會被遺忘的事物,就算留下紀錄或許也沒什麽意義。」


    我身後的夕陽即將完全沒入地平線。


    一行眼淚沿著我的臉龐流下。


    我很清楚自己為何流淚。這是獻給我那一去不複返的單戀時光的哀傷之淚。


    雖然我哀傷到心都快碎了,可是我並不後悔。


    因為──


    「無論是多麽開心的回憶,或是多麽想要記住的回憶,大部分總有一天還是會被遺忘,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是永恒不變的,即使如此──」


    ──因為我隨時可以回憶。


    無論是為她著魔的那個瞬間的悸動、迷惘、糾葛,以及言語難以形容的幸福感──


    就在這時,那個映入了我們的眼中。


    「這是……」


    不隻是和玄先生,老爸和坐在另一邊的露天座位的客人們,也都被那幅美景吸走了魂魄,甚至忘記要呼吸。


    ──整個世界呈現出一片溫暖的金黃色。


    「cafe tutuji」和百花齊放的當季花園都被染成了金黃色,耀眼奪目。


    眼中所有的一切都帶著奇幻的光彩,仿佛被施了魔法。


    這就是我想要呈現給佐藤同學,以及佐藤同學父親的畫麵。我和老爸兩人獨占多時的寶物。


    隻有在日出後和日落前才能欣賞到的短暫魔法時刻。


    一整天就隻有在這兩個時候,可以拍攝到如此充滿神秘氛圍和戲劇化的照片,由柔和的光線所譜成的奇跡一瞬。


    我在淡淡的光輝中向和玄先生發問。


    「──絲毫不想忘記和摯愛共度的感動時刻,並且和其他人分享,真的有那麽奇怪嗎?」


    magic hour。


    世界變得五彩繽紛,花園也改變了好幾次麵貌。


    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那麽地美麗,而且每一秒的景觀都不一樣。


    這幅變化萬千的夢幻畫麵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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