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3 1869年5月9日</h3>


    夜晚快要結束了。


    這是我保有理智的最後一夜。


    老實說,我也不確定之前和現在的自己是否保有理智,可是我還能稍事思考,就算天花板或牆壁上充斥的麵孔、眼睛、嘴唇輕蔑、嘲笑我是不受重視的女人,我也還沒有失去自我。


    不過等太陽露臉的時候,我就會失去自我了吧,我有這樣的確信和預感,那是明確的未來。如履薄冰的無盡生活要結束了,我並沒有成功走到對岸,而是在無人伸出援手的情況下,失足墜入地獄的深淵。沒有其他結束的方式了,我很清楚當救命的繩索和腳下的薄冰不再,我的心就要消失無蹤了。


    我用顫抖的指尖書寫信件,寫了無數次的信,不過這是最後一封了。我下定決心就寫到這一刻為止,一切都結束了。我的手寫不出正確字句了,我的眼睛沒辦法正確閱讀文字了,我的心難以正確思考辭匯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等下去,前提是我還有心的話。我好想一直等、一直等,夢想你回心轉意的那一天到來。


    若能活在夢想中不知道該有多美好,若能被幻想治愈不知道該有多幸福,但是連美夢也令我備受折磨。


    最後一封信我寫了什麽呢?我才剛寫完,卻不記得自己寫的內容了。我沒辦法重複閱讀文字了,我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信件是我唯一連係世界的手段,也是毀滅我的東西。


    水珠落在紙麵上,那是從我臉上滑落、從我眼中滴落的。我明明很難過,但難過的心情卻又離我非常遙遠。我的意識驟然遠去,就像在俯瞰自己一樣變得不明所以,比起那些痛苦的日子,這真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不過……


    總覺得這是一種無比難受的消失。


    我站了起來,看著旭日東升。這一刻是最後的自我,是我保有自我的最後一刻。眼前豁然開朗,往事曆曆在目,包括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大陸、我們的結婚典禮、你的笑容、不斷跳舞的小人偶、費納奇的小玩具。


    記憶如走馬燈般浮現。


    我的曆史在腦海裏流轉──


    最後,消失殆盡。


    <h3>4 1868年3月10日</h3>


    ──我似乎做了很長的夢。


    眼睛泛起一陣刺痛的感覺,我醒了過來。四周盡是刺眼的白色世界,這就是痛覺形成的原因吧。刺痛我雙眼的應該就是陽光了,光芒過於耀眼,讓我看不清周遭的狀況。


    可是我知道,實際上日光不到傷人的地步──用柔和來形容也絕不為過。這點程度的日光,在我眼中勢同洪水猛獸,隻有我的眼睛會這樣。


    過了一會兒,模糊的輪廓慢慢成形,我眯起眼睛觀察可見的景物,瞭解周遭的狀況。


    我在一台典雅的小型馬車裏。


    「……」


    我的腦袋蒙矓不清,宛如墜入五裏迷霧,為什麽我會在行進的馬車裏呢……


    「看你挺疲勞的,這也難怪,你是第一次搭船旅行,之前也沒有旅行的經驗吧?」


    車夫的座位上傳來男人的聲音,我還看不清楚對方的身影,隻知道他給我一種樣貌筆挺的印象。


    與其說他是車夫,用紳士來形容比較恰當吧……


    轉念及此,我發現自己搭乘的馬車一看就是很高級的物品,和市井上的一般馬車或貨物馬車不同。


    「咦、呃,你是……我究竟……」


    對於我的疑問男子一臉訝異,說不定還夾雜了無奈的感覺吧。


    「你看來是真的累了。也罷,我不過是一介車夫,被遺忘也無關緊要,不過你在那位大人麵前,可千萬不能這樣失禮喔。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你還記得吧?愛瑪士大小姐。」


    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愛瑪士……?


    「……請務必打起精神啊,你想逃避現實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也同意了吧?況且那位大人也並非什麽壞人啊。」


    男子滔滔不絕,我的意識仍然沒有恢複清晰,總覺得還在做夢似的……或許該說是在沒背劇本的情況下登上舞台吧……


    他似乎不曉得該如何跟我應對,表情多少隱含憐憫和麻煩的神色。遇到這種反應,我頓時感到坐立難安。


    他用力歎了一口氣。


    「──你接下來要結婚了。」


    結婚。


    愛瑪士家。


    對方人品不壞。


    「啊……」


    啊啊,對了。


    我有一個未婚夫。


    接下來,我要去參加婚禮──


    思緒如同撥雲見日般恢複清晰,我反而很好奇,這幾乎是我最擔心的問題,為什麽我會忘了這件大事呢?也許真的是太疲勞,連腦筋也不正常了吧。


    隨著神智重拾清醒,我也想起了自身的際遇,就像是一塊塊組成拚圖那樣。


    我在心中反覆默念愛瑪士這個名字,愛瑪士是我的姓氏,也是我背負的家名。先祖在遙遠的過去榮獲王族賜予爵位,其後曆代族人努力守護這個家名,所以──聽說連我也有貴族的尊貴血統,不過我對此沒有太深刻的體悟。老家的財產逐年減少,光是維持宅第都有困難……經濟狀況甚為淒慘。說我是貴族,貴族的華麗、交流、教養我一概付之闕如。


    再加上我身體虛弱,無法離開家人給我的房間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我對此沒有任何不滿,反倒是不斷反省自己為何如此沒用。


    我從沒想過身上的貴族之血和愛瑪士之女的身分,會有產生價值的一天。


    因此,我不可能拒絕那件事。


    隻是……不知道怎麽搞的,這一切都是現實,但我卻沒有太真切的感受。愛瑪士之名明明是我的姓氏,我卻不覺得和自己有關……


    簡直──沒錯,簡直就像……不帶有深遠的含意……


    純粹是獲得了這樣的安排──


    不──不對,是我多心了,我就是我。我有父母,他們生下我。我有孩提時代的記憶,也有當下的時光,那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吧。我生在霧氣彌漫的島國,是一個名不符實的貴族之家後裔,一切……都沒有錯。


    ……我也許真的是累了,要振作一點才行。


    「呃,對不起……我太失禮了。」


    想起各種事實後,我內心充滿過意不去的念頭,態度也變得畏首畏尾。自稱車夫的男子回頭看到我畏縮的反應,聳了聳肩膀回答我。


    「你不必顧忌我,誠如方才所言,我隻是一介車夫。當然,你心中大多有煩惱吧,據我所知,你的生活相當深居簡出,大家都不知道愛瑪士家有一位大小姐呢。」


    男子說這段話時,特別強調深居簡出四個字。這也難怪,我早已不是少女的年紀,兩個月前我剛滿二十歲,二十年來從沒出現在社交場合,會被嘲諷成深居簡出也是無可奈何。


    「……承蒙不棄,否則我到死為止都會關在那個家裏吧。」


    所以這門婚事並不壞,盡管要到一個陌生的新天地,但舉目所及充滿了新鮮、新奇、未知,還有難以預料的未來在等著我,比起在房中獨自腐朽,這是更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吧。以我的性格來看,我很擔心茫然的未來──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期待。


    (可是,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家了吧……)


    恬靜的郊外風景中,一棟洋館出現在我麵前。


    我稍微撩起裙子,踩著小階梯緩緩走下馬車,一到地上便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我有好一陣子沒有踏上平穩的地麵,身子晃晃悠悠的,好像脫離了自己的掌握。


    我戴著遮陽帽,幾乎遮住了臉龐。


    「你的行李隻有這些嗎?」


    語畢,擔任車夫的男性拿下一個皮箱,我也點頭回應。那是我現在所有的財產了,他很明顯地皺起眉頭,最後卻什麽話也沒說,不過我似乎可以聽到他的心聲。


    ──就這點嫁妝,果然是被賣掉的女兒啊。


    這不是我的被害妄想,而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連一個外人都這樣想了,洋館裏的人又會如何看待我呢?


    「呃,到這邊就行了,謝謝你。」


    車夫打算幫我提皮箱,但我無法忍受他那憐憫的態度,便自行提起皮箱走向洋館。


    我逐漸消沉的心情,一進入洋館腹地就煙消雲散了。敞開的大門中,一整片寬闊的庭園吸引了我的目光──不對,是一整片薔薇園。


    那景色幾乎和畫裏的世界一樣漂亮,我要是多點見識,也許能用不一樣的方式找到更適合的形容,不過這確實是我最初的感想。


    如詩如


    畫的世界──換句話說,有股唯美脫俗的氛圍。


    比起近代化的市區,這裏的時光之流緩慢而平穩。眼前的世界溫柔無比,我的魂魄被薔薇的恬淡香氣吸引,差點就神遊到夢幻世界裏了。


    仔細觀察,當中有各式各樣的薔薇,一定是從各國找來的吧。要栽培出這麽多薔薇不是件易事,這座洋館的主人──我的未婚夫,可能是個感性很豐富的人。


    喜歡花朵的人不會是壞人,我多少有點開心。


    「……唔。」


    這時強風驟起,滿天花瓣一下子掩蓋了我的視野,我驚覺用手壓住的帽子被風吹走了。


    「──歡迎回來。」


    世界豁然開朗的瞬間──某位女性來到我麵前。


    編成辮子的黑色長發柔順地掛在她身後,無比深邃的翡翠色雙瞳注視著我。看到那雙眼睛時,我的胸口莫名有種心痛的感受。她的嘴唇勾勒出溫柔的曲線,臉上卻沒有稱得上感情的東西,跟人偶一樣缺乏生氣……一言以蔽之,她是個很特異的人。


    她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年紀大概跟我差不多吧,奇怪的是她沒有年輕的氣息……給人一種活了好幾百年的印象。


    人類根本不可能活幾百年啊。


    不過……那句歡迎回來是什麽意思呢?這裏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所以那句話──不是對其他人說的吧。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座洋館,以前也沒有出國的經驗。


    「請問……」


    我的疑問中途就消失了。她撿起帽子遞給我,她的指尖實在……


    實在太缺乏血色了。


    我的肌膚也蒼白到令人害怕,可是她的膚色灰暗如土,幾乎和死人──


    「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到來,等了好長一段時光……」


    女子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甜美的音色恍若在耳邊訴說情話,我不自覺的臉紅了……我也真是的,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麽呢?


    「不、不好意思,你……你是這座洋館的人……對吧?那個,感謝你來這裏迎接我。」


    「薔薇園如何?」


    「咦?」


    我正要接過帽子,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她怎麽突然提起薔薇園呢?難不成她在……和我閑聊嗎?我不習慣和別人對話,一直被她的步調牽著鼻子走。


    「呃,是的……薔薇看起來……非常漂亮,我、我很慶幸自己的未婚夫是個喜歡花朵的人。」


    「庭園是我負責管理的,依我猜測……那位大人缺乏欣賞花卉和藝術的感性。」


    「是……這樣啊,真令人遺憾……」


    「……我是為了你,才把薔薇園重新栽培到這個地步。」


    「咦?那個……」


    為了我?重新栽培……?


    「這片美景還比不上擁有亞麻色秀發的兄妹生活的時代,但至少比野獸時代的荒蕪好上許多,對吧?」


    「亞麻色……野獸……?請問你在說什麽……」


    「你不記得了嗎?你忘了在遙遠過去愛上你的青年,還有殺害你的男子嗎?」


    愛上我的青年?殺害……我?


    我頓時產生強烈的暈眩感,陷入地麵崩塌的錯覺,幸好,我努力保持清醒沒有暈倒。等我恢複神智,擺脫片刻的意識茫然後,她湊上來凝視我的瞳孔,我幾乎能感覺到她的呼吸。


    我的心跳加速,翡翠色的瞳孔緊盯著我不放。那是極為深沉的綠色,綻放璀璨光輝的妖豔瞳孔……該怎麽形容她眼中的情感才好呢?


    「那麽……你也不記得我囉?」


    她的語氣和眼神非常溫柔,當中又有超越溫柔的恐怖。溫情和冷漠共存,不可能混合的情感交雜其中,例如喜悅與憤怒、愛意與憎恨、希望與──絕望。


    那不是我的錯覺,她的情緒透過空氣傳遞到我身上,問題是,我該說什麽才好?我能說什麽呢?因為我根本──不認識她。我知道這句話一說出口,雙方的均衡和她內心的某種東西就會崩潰,我也直覺地領悟到我不該這麽做。


    不過……


    「我、我不認識你……」


    我真的非常害怕,害怕眼前這位來曆不明的女人。


    翡翠色雙瞳失去光輝,她和我拉開了一段距離,接著試圖微笑,但卻露出一個微笑失敗的麵容。


    「果然……是這麽回事啊,那些歲月究竟有何意義呢?」


    那一刻,她失去了隱蔽年齡的妖豔氣息,看上去和外表的年歲相近──像一個很幼小的女孩,一個找不到歸途的孩子。她膽怯又失落,彷佛隨時都會哭出來……


    我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表情,我以為她一向超然脫俗,臉上總是掛著沒有人味的笑容──


    (怪了,我不是剛說過自己完全不認識她嗎?)


    當我心生疑問時已經太遲了,一陣強風再度吹來,飛舞的發絲遮住我的視野。


    風停以後,她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


    「啊,那是女仆長啦!」


    女仆瑪麗亞小姐神情開朗地笑道。


    後來我在薔薇園愣了半晌,幾個仆役出來迎接我,其中一人就是這位瑪麗亞小姐,她負責照顧我的起居。現在她輕鬆地拎起我的皮箱,帶我前往房間。


    當然,我說要自己提行李,但她先用單手拎了起來,我也隻好麻煩她了。


    「女仆長……那她也是洋館的人吧,太好了……我總算稍微鬆了口氣。」


    我一邊爬樓梯一邊和瑪麗亞小姐對談,向她大略說明在薔薇園發生的事。


    「鬆一口氣……為什麽呢?」


    「啊啊,那個……」


    「啊,我懂了,你很慶幸──她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對吧?」


    瑪麗亞小姐得意地竊笑。我還不太瞭解她,隻知道她很適合少年般的爽朗笑容,想必她的性情也很明快吧。對女性來說稍嫌太短的發型,也和她身上活潑的氣質很相襯,不過她有一頭漂亮的金發,留長肯定會很美麗。


    「不、不是的,我……我沒有那麽失禮的想法。」


    其實,瑪麗亞小姐說對了一半……


    對了,那個人在這裏工作的話,我們應該還有機會碰麵,剛才我害她神色落寞,說不定可以跟她道歉。那個人是用她的方式想和我打好關係吧?各種不可思議的言行也是在開玩笑吧?若真是玩笑,她的態度未免太逼真了,反正我不認識她,也隻好當成是玩笑話了。


    一想到這裏我很過意不去,就算她身上的氣息嚇到我,我也不該冷淡以對,要是我口才好一點,也許能和她共享一段愉快的時光吧。


    看我苦思煩惱,瑪麗亞小姐爽快地笑著說不必太在意沒關係,說完還咧嘴大笑。假如我是她的朋友,她大概會伸手拍拍我的背吧。


    「那個人陰陽怪氣的對吧?呃,說別人陰陽怪氣不太好啦,不過她是個有獨特氣質的美女,存在感卻很稀薄,又挺像亡靈的嘛。有時候她會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眼神,很不容易親近呢。所以啦,她也很習慣受人忌憚了吧?


    況且,她從很久以前就在這裏工作了,但外表看起來卻很年輕,說真的,這點有夠神秘的。啊,可是她工作非常能幹,也當上了女仆長,一般擔任女仆長的都是老太婆對吧?我個人是認為與其看一個老太婆擺臭架子,不如讓那個有些陰陽怪氣的人當女仆長,她指揮得當我也過得輕鬆啊。她這個人不太好親近,但年輕貌美是一大優點嘛。


    對了,今天她又多了一個新秘密。那個女仆長拋下了自己的工作對吧?平常她絕對不會丟下重要的客人不管。唔嗯?是心情不好嗎?啊啊,我們到了!」


    瑪麗亞小姐侃侃而談,我也忙著回應她,不知不覺便來到房門前,那是位在二樓的房間。仔細觀察,二樓整體有種嶄新的感覺,壁紙也是純白色的,一絲汙垢都沒有,也許才剛換過新的壁紙吧。


    室內擺設整潔無比,壁紙是柔和的米黃色,圖紋含蓄樸素,家俱有木頭的香氣,證明那些全是新買來的,還沒有染上生活的氣味。陽光透過巨大窗戶照進室內,雙層窗簾提供了適當的遮陽效果。


    (那個人,知道我不喜歡陽光……)


    裝潢中透露的細心體貼,令我感覺好溫暖,沒有用心是擺設不出這種房間的。


    我的未婚夫或許是個溫柔的人,沒錯……我決定如此相信。


    我或許有辦法在這個地方好好過下去。


    「話說啊,女仆長不食人間煙火,夫人你也差不多呢。」


    「……咦?」


    我一時之間聽不出瑪麗亞小姐是在說我,我是第一次被稱為夫人。


    瑪麗亞小姐無視我


    的困惑,開心地露齒而笑。


    「因為你長得好漂亮喔!」


    「才……才沒有,我哪裏漂亮了……」


    「啊?這樣的謙虛方式不行喔!漂亮的人說『我才不漂亮呢?』很容易招來反感,要注意才行!」


    「咦、啊,不、不好意思……」


    「也不要隨便道歉!」


    「對不──」


    「我、不、是、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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