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威突然覺得無趣了。他一把撤開了腳,示意鄒琦和孟煜放開費薄林,把手裏的礦泉水瓶和舊手機像扔垃圾一樣往費薄林跟前一丟,轉身就走:“我還得趕飛機。費大公子趕緊給你媽收骨灰吧”許威的身影遠了,鄒琦和孟煜也放開了他,隨後快速地跑到車上,生怕費薄林變成瘋狗追上他們似的。費薄林跪在原地紋絲未動,直到許威的車消失在路上,他像才注意到地上的手機和骨灰一般,麵無表情地,慢慢地挨個挨個把它們撿起來。他先把塑料水瓶和手機貼著胸口抱在懷裏,偏著頭,把耳朵湊到塑料水瓶上方,仿佛這樣就能聽到林遠宜的心跳,這樣就能聽見林遠宜臨死前喊的一聲又一聲“媽媽”。等到不知是他的體溫還是太陽把手機和塑料瓶都捂得發熱,費薄林才伸手去夠不遠處那個骨灰盒。他緩慢而小心地把塑料瓶擰開,試著一點一點把裏麵的骨灰倒進盒子裏。可江水不聽話,湧動起一陣陣風來。費薄林每倒一點骨灰,風就把它們吹到空中拂散了。他無奈地把瓶蓋擰回去,連同手機和骨灰盒一起,抱著它們起身,漫無目的地走著,終於走到一棵可以擋風的樹下,費薄林靠著樹幹滑坐到地麵,再次擰開塑料瓶,把骨灰倒進盒子裏。倒了一半,忽然有一抹骨灰無風而起,飄著拂過他的臉頰。費薄林微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濕潤了。有一滴淚已經滴進了盒子裏。他平靜的眉目間終於起了一點波瀾。“是你嗎?”他對著瓶子裏的骨灰問。那一抹拂過他臉頰的骨灰網上飄散著,像一縷煙,消逝在空中。費薄林望著它們消逝的方向,怔忡著呢喃:“媽……是你嗎?”沒人回答。-最後一點骨灰倒進盒子裏時,一江之隔的學校裏響起考試結束的鈴聲。費薄林抬頭看了看天。此刻陽光燦爛。英語結束了。高中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第72章飛機上。孟煜早早地拿著毯子和眼罩睡覺,剩鄒琦和許威兩個人交談。“今天做得有點過了。”鄒琦給許威遞了杯香檳,“就不怕他報複你?”“瞅你一直沒吭聲,老子就知道你要這麽說。”許威從他手裏接過高腳杯,“惹他怎麽了?我就喜歡惹他。”他拿起毯子邊展開邊說:“再怎麽惹他還能翻出多大的風浪來?費老頭子這幾年在歐洲看病,費氏讓我爸管著,集團就算現在改姓許也沒人敢知會老頭子一聲。費薄林?老子碾死他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不就是他媽的骨灰嗎,我對他已經很客氣啦。”激怒費薄林對許威而言確實沒有任何好處,但也沒有壞處。常人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許威不一樣。在侮辱費薄林這件事上,許威一向樂此不疲,從五歲到二十歲,一次都沒變過。他的眼中,折磨羞辱費薄林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因為想做所以就做了,不用考慮任何後果。當然,前提是他心裏有底。費薄林要是有那個報複的能力,他也不敢這麽囂張。現在費老頭子昏迷不清,費氏的命脈都給許家人管著,許威自認是唯一一個能聯係上費薄林的人,千裏迢迢飛這一趟不過是為了讓費薄林知道林遠宜生前過得有多慘,更重要的是,讓費薄林記住,造成林遠宜這麽慘的人不是許家,是他自己的爹。父子離心是許威本來的目的。至於得罪費薄林順便的事,反正費薄林在他眼裏就是一條河溝裏的魚,再蹦也翻不到費氏這片海裏。好好折辱從小到大都自視清高的費大公子對他而言是最爽快不過的取樂方法。鄒琦看著許威慢悠悠喝了口酒,笑著問:“你就那麽篤定費家的人拿你們沒辦法了?”“不然呢?費薄林現在顧不上恨我們許家,他最恨的是他爹。就他那個臭脾氣,見了費老頭子還能平心靜氣坐下來說兩句話都算我輸。”許威拍拍鄒琦的胸口,“老頭子的律師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不敢亂動,集團裏邊連你們姓鄒的都歸我們姓許的管,費家啊要到頭啦。”說到鄒家,還得扯回幾十年前。當年費薄林父母白手起家,創辦公司初期鄒氏出了很大的金錢人力,可以說是費氏最老的一支股東。可後來鄒家嫌林遠宜管得太多,權力太大,不知道誰出了個餿主意,為了趕走林遠宜,給費父介紹了新的女人也就是現在的董事長太太,許威的姑姑。那些年從合作夥伴,到家裏上下,所有人都瞞著林遠宜。哪曉得鄒家趕走了豺狼又來了虎豹,林遠宜離開了費氏,費父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許威父親掌控費氏以後非但不比林遠宜寬厚,諸多事情做起來還更有兩分陰毒,一味地想扶植許家的人。鄒家本來就沒人會做生意,林遠宜在的時候便隻會吃分紅,那時還總覺得自己家不被尊重,如今許家的人摻和進來,鄒家一次次被瓜分利益讓渡股權,十幾年前原本在集團能跟費家平起平坐,眼下漸漸地隻有巴結許家的份。戎州是孟煜的老家,孟煜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呆在這兒。可鄒琦不是,鄒琦是土生土長錦城人,小時候大多呆在國外,家裏這幾年越來越不行了,他才回來。許威說要來戎州一趟,讓鄒琦跟著,鄒琦照樣是一個多的字也不敢說就來了。許威說話口氣大,從來不顧及誰的臉麵,拍著鄒琦的胸口,就差把“你鄒琦也隻是我許家的狗”這句話擺臉上了。鄒琦隻是笑笑,放下酒杯看向窗外,眼底晦暗不明。“但願吧。”他拍拍許威的肩,“最好把費薄林踩透了,別讓他起來。否則……”許威戴上眼罩懶洋洋地問:“否則什麽?”鄒琦哈哈一笑,開著玩笑說:“否則就憑你這個腦子,真不知道你會怎麽死啊!”-考試結束鈴響起的時候,溫伏第一時間衝出了教室。他沒有等校外的公交巴士,而是用費薄林前一天塞給他的那一百塊錢攔了輛出租車,馬不停蹄地往家裏趕。離家越近,他心裏越是感覺隱隱的不安。高考完的馬路上人流車流交織不息,一輛出租車趕十分鍾的路,光是堵車就能賭八分鍾。溫伏在車上坐了半個小時,一看路程才走了一半,他跟司機說自己不坐了,付了一半路程的錢,下車提著書包就撒丫子跑。下午五點的太陽依舊毒辣,溫伏經過的一扇扇車窗,車窗上折射著金色的光,每一扇都閃過他的身影。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步不停地上了自家六樓,打開家門時發現家裏安靜得出奇。費薄林一般在家會把家門敞在樓道裏,一是方便溫伏回家不拿鑰匙,二是為了通風涼快。今天溫伏難得用鑰匙打開了門,進門時也沒人招呼他。可他知道費薄林就是在家裏。他一回來就能感知到費薄林的氣息。溫伏把書包取下來,下意識地把呼吸和腳步放得很輕,一邊朝房間走一邊試著喊:“薄哥?”他聽到費薄林的呼吸了,可是費薄林不回答他。溫伏推開房間門,看見費薄林蜷縮在床上,麵對著牆,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也亂糟糟的,藍色的校服褲腳灰撲撲一片,還帶著些沙子。“薄哥?”溫伏又喊了一聲。費薄林一動不動。溫伏走近了,瞧見費薄林懷裏抱著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費薄林沒有睡,他的眼睛半闔著,長長的睫毛有些濕潤,眼角的紅色還沒褪去,一股莫名的孤寂籠罩著他,使他渾身散發出難以觸碰的氣息,他像是陷入了某種長久的、靜默又紛擾的思緒。溫伏彎下腰,趴在床邊,把下巴放在費薄林側起來的肩頭,像往常哄他開心那樣點著頭喊:“薄哥?”費薄林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溫伏開始焦灼了,他察覺到費薄林身體裏醞釀的難以言喻的痛苦,可費薄林沒打算把它發散出去。那些痛苦會在費薄林的身體裏塵封發酵,最後把人憋出病來。溫伏別開頭,用腦袋蹭了蹭費薄林的耳朵,隨後就這麽貼著費薄林鬢角,企圖聽到費薄林腦海中的喧囂。他知費薄林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什麽不可估量的重大意外,這樣龐大的沉默和苦痛不是一場失利的英語考試能帶來的,在考試之外,在他沒來得及抵達的地方,費薄林遭遇了別的事故。溫伏聽不到費薄林腦中的聲音,他因為經曆了長時間的奔跑,乍然停下來,自己的心跳充斥在整個耳鼓,他第一次覺得心跳聲那麽煩人又勢不可擋,阻止了他的身體與費薄林的交流。他站起身,急得在床頭踱步轉了兩圈,可他想不出任何辦法能讓現在行屍走肉般的費薄林有片刻起死回生的情緒。於是他一下子盤腿坐到地上,趴在床邊,輕輕抓著費薄林的衣角,帶著點隱約哭腔喊:“薄哥……”奇怪,費薄林沒流下的眼淚好像剛才順著耳鬢相貼的動作順到溫伏的身體裏來了,費薄林麵無表情,溫伏卻一看到他的樣子就快哭出來。後來溫伏也不說話了,他靜靜地趴在床沿,就這麽仰著頭看著費薄林。他想說沒關係的,不管發生什麽都沒關係,隻要費薄林還活著,隻要他還守在費薄林的身邊,就算天塌下來了他也能給費薄林挖出一個角來,除了生死以外什麽都不是大事,考砸了沒關係,出了意外沒關係,哪怕費薄林殺人放火呢,還有他溫伏拿條命來兜底,真的沒關係的。可是他不會說,他知道費薄林現在也聽不進去。兩個人一個蜷著一個坐著,坐到了斜陽西下,又坐到了月上中天。溫伏餓了。他撐著床沿起身,動了動自己盤得發麻的雙腿,傾身過去俯在費薄林身後,悄悄伸手去摸費薄林的肚子。他覺得費薄林應該也餓了,沒有誰是金剛不壞之身,人活著就會餓。溫伏把手從費薄林的衣服裏拿出來,雙腿跳下床時腿還麻著,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後一瘸一拐地跑去了廚房。他不會做飯,說來真不可思議,來到家裏將近兩年,費薄林沒讓他做過一次飯。那麽久了,溫伏一進廚房,還是隻會煮他那有鹽沒味的麵糊糊。溫伏捧著一碗麵糊糊回到房間,費薄林仍然原來的樣子,連頭發絲都沒動一下。他來到床前,蹲下身說:“薄哥,吃麵。”費薄林不回應。溫伏抱著抱著麵碗等了一會兒,見費薄林不吃,隻能放在書桌上。他也不想吃。他想著費薄林,就吃不下東西。溫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餓了也會有吃不下飯的時候。又過了好久,桌上的麵徹底糊成一團,又冷又幹,溫伏想把麵端回廚房,剛一起身,費薄林抓住了他的手。他愣愣的“:“薄哥?”費薄林放下懷裏的骨灰盒翻了個身,把溫伏拉到自己麵前,抱住溫伏的雙腿,像水裏的人抱著一截浮木那樣,圈得緊緊的,隨後慢慢把額頭抵在溫伏的腿上。溫伏低頭,抬手摸上費薄林的頭頂,摸到一些木屑和泥沙。“別走了。”費薄林終於說話了,聲音又低又沉,無比沙啞,“哪也別去。”屋裏黑漆漆的,床上費薄林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溫伏拿起來,看見來電是境外號碼,他記得費薄林教過他,這種來電一般是詐騙電話,看到就直接掛掉,於是他按了掛斷鍵。對方再次打進來,溫伏又掛掉。房間再次恢複安靜。他爬上床,和費薄林麵對麵躺著,朝費薄林張開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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