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夜費薄林以為問出口後答案就在手裏,如今看來往事隻如鏡花水月一散而空。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今朝相濡以沫,眨眼就各奔東西。費薄林低頭躲開溫伏的視線,說著自己都不知為期幾許的話:“隻是兩年而已……妹妹,我很快就接你回家。”溫伏不再反駁了。他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從錦城飛來的航班降落在浙江的機場上,費薄林趁等待ste的間隙帶著溫伏去機場附近的銀行櫃台辦理了外幣購匯,吳姨的五萬塊在一個小時前打到了他的賬戶,費薄林一口氣把十萬積蓄全換成了韓元,隨後打入他給溫伏新辦的銀行卡裏。做完這最後一件事,他們坐在機場的候機廳等待雷黛和公司別的練習生來跟溫伏匯合。費薄林沒忘記最重要的一點。他把溫伏給他買的新手機拿出來,跟溫伏打商量:“我們把手機換過來用,好不好?”費薄林說:“你用這個新的,我用你的。”溫伏瞅他一眼,一動不動,顯然是不同意。費薄林接著勸:“你的手機用兩年了,去了那邊,錢都要省著花,還得再用好幾年。這個手機我給你買得便宜,撐不了那麽久,到時候在國外壞了,又要花錢買,劃不來。我不一樣,我去了英國,舊手機要換的話隨時都能換,會有人給我付錢的。而且,”他湊近,小聲地絮絮地說:“我拿著你的手機,手機裏都是你的東西,要是想你了,就打開手機隨便看看。你就給我吧,好不好?”溫伏手機裏有qq,有和費薄林所有的聊天記錄與短信通話,有他愛聽的音樂軟件和上課備忘錄,費薄林隻要點開,在哪裏都能看到他留下的痕跡。費薄林偏頭到他眼下,溫溫柔柔地問:“好不好,妹妹?”溫伏一言不發,還在為早上或昨晚的事生悶氣不吭聲。但過了會兒,他就把自己手機拿出來遞給費薄林。費薄林笑,仿佛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是為了留下溫伏的痕跡才要這個手機。他一邊跟溫伏交換手機卡,一邊說:“謝謝妹妹。”溫伏不買賬,不理他。下午五點,ste的電話打來了。飛往國外的航班要先在廣東轉班,費薄林原本打算把溫伏一路送到廣東,但考慮到來回的機票錢節省下後又是一大筆溫伏的生活費,況且溫伏到了浙江就有ste的團隊接手,不會孤單一個人,於是費薄林便作罷了。交代了自己的位置後,他們在候機廳的椅子上等著ste一行人過來。大約十分鍾左右,費薄林看見了她們經紀團隊的人和幾個新簽約的練習生正朝這邊走來。遠遠的ste衝他們招手,費薄林禮貌地回應了一下,轉頭卻看見溫伏眼中如臨大敵,帶著一分慌張和幾分無措。如果說昨夜的爭吵與上午的冷戰都是一陣又一陣將他們的不安點燃的火焰,那麽ste的出現就是一個符號,一個預示和昭告這場分別真的就在眼前,並且立馬就要到來的鍘刀。溫伏望著她們,不像在看以後要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更像在看牛頭馬麵黑白無常,就要把他和費薄林自此分隔一方。費薄林看見溫伏的嘴唇變得蒼白,眼底的無助與不安愈發滾燙,他抓著費薄林的衣角,躲似的朝費薄林身上靠,小聲地重複著那句呢喃:“薄哥,我不想去。”他仰頭凝視著費薄林,近乎乞求地問:“薄哥,我能不能不去?”像所有第一天不想上幼兒園又遭到家長無情拒絕的小孩一樣,溫伏在確定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後把頭別向一邊,膝蓋對著遠離費薄林的方向,脊背起起伏伏,一副賭氣的姿態。ste和費薄林做好暫短的交接後將帶著所有人過安檢上飛機,溫伏排在隊伍的最末端,明明最不想離開,卻還是不願意跟費薄林說一句話。他低著頭,瞪著自己的鞋尖,跟著前麵人的腳後跟亦步亦趨地往前走。在過安檢通道的前一刻費薄林止步於此,他不是登機人員,無法跟著過去了。眼睜睜看著溫伏與自己擦肩而過,他伸出手,輕輕抓住溫伏的手腕低聲問:“妹妹,不生氣好不好?”此後的八載春秋,這是溫伏孤身一人的漫長記憶裏,費薄林出現在夢中時總同他說的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他沒有回答。安檢員出聲製止了費薄林的行為,要他放開。費薄林被迫鬆手,看著溫伏過了安檢,卻沒給自己一個回應。他靜靜地站在安檢口,目送溫伏放下背包接受檢查再走過長長的過道,最後消失在登機口的轉角處。費薄林在原地愣了會兒神,方才慢慢轉身,在機場提醒登機的廣播聲裏恍惚地往外走著。溫伏就是在此時跑了回去,回到安檢過道的拐角處,躲在牆後,用新手機偷偷拍下費薄林轉身的照片。這張照片做了溫伏後麵很多年的手機屏幕,從新手機用成了舊手機,又從舊手機遷移到下一個新手機裏麵,一直陪著他走過了看不見盡頭的未知的八年。拍完照片後的半個小時裏溫伏依舊沉默,他坐在ste安排好的機艙裏,兩眼看著窗外,一時想起費薄林麵對他不想離開的要求時拒絕的冷漠,心中有些生氣;一時又想起昨晚的道歉他還沒有表示接受,不知道下了飛機再告訴費薄林還來不來得及;一時又想起安檢時費薄的最後一個問題。他忽然感覺這些都是亟待解決的事情,而他一件都沒落實。他像一隻少不更事的飛鳥,還沒為費薄林銜來幾顆果實,就被匆匆忙忙送往下一片天空去了。機艙廣播裏傳來起飛提醒,溫伏的身體跟隨飛機滑行的動靜晃了晃,在視線逐漸遠離地麵的那一刹那,他慌亂地想,總要先挑一個回答吧?不管是不要生氣的要求也好,關於手機的道歉也罷,他總要先回複點什麽好讓費薄林放心吧?離別就這麽糊裏糊塗地到來,又糊裏糊塗地結束了,他的氣也賭得糊裏糊塗的,讓費薄林落了滿地的傷心。溫伏驀地解開安全帶,跌跌撞撞跑到過道,朝機門的方向去。結果自然是ste抓住了他,兩個人在過道裏鬧了一場。ste第一次見這麽不懂事的人,飛機起飛了還想下去,說自己有話沒說完。她不知道這是溫伏第一次離開費薄林獨自坐飛機,臨行前費薄林什麽都叮囑了,就是沒告訴溫伏飛機和汽車不一樣,哪怕隻起飛了一米,也不會因為任何一個沒在分別前把話說完的人回頭。明明溫伏也該知道的,明明溫伏坐過很多次了,可一旦沒了費薄林,他好像什麽都不管不顧了。ste的印象裏這場爭吵的尾聲中她一直看著溫伏擦眼睛,左邊擦完擦右邊,擦得袖口全濕了也擦不完,最後溫伏滿臉眼淚鼻涕一起流,機械地重複著說自己還有話沒跟費薄林說完。什麽重要的話上飛機才想起?明明候機廳裏兩個人都不吱聲。ste這麽問,溫伏又不說了。該說的話是最不能錯過的,一旦錯過上天就不給機會了。她問溫伏,你們都是第一次談戀愛?溫伏這次沉默了很久,點了頭。那也是正常的。你們都還小。她老早明白費薄林為什麽會事無巨細地把溫伏照顧好,走的前一天還在不斷給她發消息拜托她格外照看一下溫伏。似乎溫伏滿腦子除了費薄林和上天賜予的創作靈感外真的什麽都不懂,不管遇到什麽事總覺得搬出費薄林就可以,搬出費薄林就能無理取鬧地讓飛機為他調頭,搬出費薄林就能讓公司網開一麵放他離開。這座名為費薄林的象牙塔保護他太周全太久,讓他忘了這世界上還有並非圍著自己轉動的運行規則。徹底起飛的飛機在天空留下一條長長的航跡,此時費薄林正坐在機場旁邊的咖啡館外望著天空發呆。來之前他打聽過,這家咖啡館的位置能最清楚地看到隔壁機場每一架起飛的飛機。他坐在長椅裏,一邊替溫伏注銷掉所有的社交賬號,一邊等待載著溫伏的那架飛機滑過頭頂。溫伏的社交軟件寥寥無幾,一個qq,一個聽歌軟件,一個郵箱,全都是費薄林給他下載,給他設置,給他創建的。因此費薄林注銷起來也毫無阻礙。把溫伏的一切痕跡和聯係方式從公共平台抹去後,費薄林把自己的電話卡轉移到那個舊手機上永久關機,再抬頭,一架藍色的飛機從他眼前駛向北方。天上刮起了一場寒冷的大風,風聲裏仿佛傳來這架鋼鐵巨物滑翔時的轟鳴,像他過去五彩斑斕的兩年時光結束的哀歌。遙遠的轟鳴聲裏費薄林似乎又聽到十八歲那年夏天的夜晚,溫伏在學校的星空下萬眾矚目,吉他聲意有所指,伴隨著溫伏唱了一首《白眉》。同時響起的還有那晚時起時歇的蟲鳴,波濤滾滾的江水,牽扯費薄林少年心動那一瞬的破空之聲。一切都凍斃在這場不知來路的冬日寒風之中。他和溫伏一起走過的青春,諾言,校門外小巷裏無數場清澈透明的可以看見未來的月光,都隨著這場冬風刮向不見天日的未來。他和溫伏相識與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六號的夜晚,在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三號的下午分開,朝夕與共七百八十八天。七百八十八天大夢一場,夢醒之後他們天各一方。下午六點,費薄林坐上離開浙江的飛機,回到錦城。又過三天,費薄林在退學申請得到批準後,帶著所剩不多的行囊回到戎州,等待接他前去英國的航班。溫伏走後他的生活再次回歸了寂靜,似乎與高二初遇溫伏那個夜晚之前的無數天並無任何不同,費薄林沒有在一個人的時候痛哭一場,更沒有日夜對著溫伏留下的東西睹物思人,遑論經曆一場闊大的別離後出現所謂的行屍走肉或六神無主的狀態他通通沒有。就好像溫伏果真隻是在某個深夜溜進他枕頭又在某個清晨悄悄溜走的一場年少無名的夢,費薄林睜眼後一切如常,宛若很久以前開始,到很久以後的路,他都習慣於孤身前往。這天他接到張律師的電話,說去往英國的機票定了下來,翌日就可出發,費薄林隻需要去機場,下了飛機會有人來接他。他耐心仔細地記下對方囑咐的所有事項,看了看時間,忽覺饑腸轆轆,決定煮一碗打鹵麵吃。從架鍋燒水,到打調料煮麵,費薄林一如既往地熟練利落。最後麵煮好了撈出鍋,他習以為常地對著客廳喊:“妹妹!”一室空寂,無人響應費薄林。他對著灶台上的兩碗打鹵麵愣了愣,隨後輕輕一笑,把碗端到陽台上,就著天邊滿眼暮色,慢慢地吃完了第一碗,再去吃第二碗。洗完了碗費薄林回到陽台的小桌邊,泡上兩杯溫伏最愛喝的老葉子茶,滿臉愜意地躺在椅子裏凝視遠處的夕陽放空目光。餘暉在他眼底如水波慢慢蕩出模糊的紫色,他輕輕哼著溫伏為他寫過的歌。歌聲裏費薄林不知又沉浸在哪一段歲月,喊了很輕的一聲“妹妹”,眼角泛起一點水光。原來人對痛苦的感知並非隻有當下的片刻,它會綿延到分別後的許多年的無數個瞬間。像這個傍晚費薄林坐在窗前的小椅子裏,隔桌緊靠著空蕩蕩的另一個位置,晚霞像一滴火紅的墨水在天際鋪開,他在開口呼喚溫伏的一瞬間才能恍惚想起溫伏已經遠去。接著他微微合眼,保留一絲視線,靜靜看著整片天空由遠及近被滾燙的紫色染就再隨著時間淡開。落日將天地熔化,然後他思念他。第86章溫伏在國外那幾年的事費薄林隻能在後來的ste口中漸漸悉聞。回憶起那些日子,ste說的第一件事發生時甚至還沒出境,那是她幫費薄林撒的頭一個謊。從浙江起飛的飛機降落到廣東後,他們一行人有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吃完飯就要集體飛往韓國。那頓飯裏幾個新認識的練習生都在互相熟絡,唯獨溫伏對著自己跟費薄林換的新手機一直搗鼓。他反複地撥打費薄林的手機號,可電話根本撥不出去每次點開通訊錄,手機頁麵就會提示他沒有電話卡。怎麽可能呢,電話卡是費薄林早上親自幫他換的,怎麽可能不在手機裏?這時早就跟費薄林串好氣的ste湊過來問怎麽了,溫伏說手機裏的卡不見了,問ste能不能把手機借他,他要給費薄林打一個電話。ste把手機掏出來,說:“你現在打也沒用,他也在飛機上。”溫伏撥號的指尖停在半路,在上一趟飛機裏哭濕的眼睛還沒幹,明知ste說的話是對的,卻還不願意把手機還回去。“我的話沒說完。”溫伏說,“他生氣了。”ste抬手要模他的頭,溫伏下意識捂住腦袋往旁邊躲,這引起了同桌人很大的注意。她想起費薄林告訴他溫伏對外界戒備時就是這樣,這時候最不能摸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