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費薄林含笑乜斜他一眼:“沒什麽。”二三年十一月二十號的夜晚,張朝買好了費薄林回國的機票。同一時刻,溫伏結束又一場商演,三個小時後從青島返回錦城的飛機在雙流機場落地。他回到家中,取下玄關處的台曆,在這天的日期處寫下:青島,銀座中心。再在末尾劃了一個叉。沒有找到費薄林。第88章二零二三年末的深夜,費薄林收到ste從北京寄來的五百多封信。那五百封信奇重無比,把它們從北京運到費薄林的酒店需要分成足足兩個大箱子。費薄林打開箱子的最初並未意識到那是什麽裏頭全是堆疊的亞克力防塵板,而溫伏親手寫下的每一封信都用亞克力板封住按照時間順序存放起來,板麵沒有一點灰塵與刮痕,足以可見存放信件的人這些年來對它們的用心。隔著薄薄的透明亞克力板費薄林看見每逢信上都寫著郵編、地址還有簡單的“費薄林收”四個字。當他敏銳地認出這些字跡統統出自溫伏的手時,費薄林的心跳倏忽沉重和急速。拿出信封的時候費薄林腦中閃出很多想法,這些想法在他短暫宕機的思緒裏扭成一團亂麻,比如這五百多封信是在什麽時候寫的,怎麽會保存在ste那裏,溫伏知不知情,還有就是信裏都寫了什麽。他的指尖和手腕在拆開信件時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連帶著他的呼吸和目光一起,從第一封信開始,塵封八年之久的紙張與墨跡似乎在持續散發出滾燙的溫伏度,叫費薄林不敢直麵。他渾身的血液從見到信件群的灼熱到拆信時變得沸騰,最後在閱讀信件上的每一個字的過程中逐漸冷卻、冰涼。這與他所想的溫伏本該過的生活不一樣。二零一六年初,費薄林初到英國,見到自己闊別了數十年的父親費演。彼時費演已是一個形銷骨立卻性情古怪的老頭,在疾病的折磨下這個人滿臉溝壑頭頂華發,如果林遠宜還在世,到了費演麵前也會認不出這曾是她昔日同床共枕的丈夫。父子時隔多年相見並沒有理想中的惺惺之情,費薄林記恨著林遠宜的死盡管許威的話極有可能真假參半,畢竟費演當時遠在英國,對費薄林的求助並不知情,可就算林遠宜死前得不到該有的治療不是來自費演的授意,費演與許家串通一氣逼走林遠宜,搶占她所有的股份以致多年後無錢看病總是不爭的事實;而費演在許家人多次的背叛與算計之下早已變成一個滿腹算計頭腦扭曲的守財奴,在他眼中遲到了兩年的費薄林並非為了幫他爭奪集團主導權遠道而來,否則不會在他病入膏肓時才出現在這裏,費薄林僅僅是特地趁他行將就木時想要加速他的死亡以繼承他的遺產,本質上與許威等人並無差異。鄒琦和張律師想辦法將他接來英國後便匆忙回去,一是為了打消許家的疑慮,二是防止費薄林到達英國的消息太早走漏,他們沒有給費薄林提供任何生活所需的用度,古怪地在麵對金錢方麵的事情上緘口不言,甚至一致默認費薄林到了英國就住在費演所居住的別院,從不開口提出給他另找住宿。費薄林察覺出了蹊蹺,但他們不說,他也就不提,他要看看律師和鄒琦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很快費薄林遭受了漫長的來自費演的折磨不是身體上,而是精神上。費演對旁人的提防與猜忌已經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對費薄林尤甚。他需要費薄林的照顧,但又不願意信任費薄林,並且無時無刻不在用稀奇古怪的方法測試費薄林對他的忠心。費薄林的到來使費演遣散了所有的保姆和護工,他的一日三餐全由費薄林親手負責。當飯菜端上桌時他會逼迫費薄林在自己指定的地方把每一道菜先行吃上一口但隻有一口,確定飯菜沒問題後費薄林隻能守在一邊等他吃完以後再吃剩飯。費薄林身無分文,費演不允許他與任何外人接觸,即便是定時前往別院送菜的人員,費薄林也不能在費演的視線外與人交流超過三分鍾,否則他不會提供費薄林回國的機票。而鄒琦和張律師也在費薄林到達英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與他失聯,費薄林孤立無援,卻不會因此就將自己做好的決定半途而廢,在費演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和監視下,他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事情做到讓費演挑不出毛病。別院裏有三五個閑置的房間,但費薄林沒有自己的臥室。費演要求他沒日沒夜守在自己身邊以防自己蒼老垂危的身體隨時發生昏厥或意外。出於對周遭一切的警惕,費演不願意自己在熟睡時身邊有任何一個人旁觀,因此費薄林每晚隻能睡在費演臥室門口的地板上,房間裏有按鈴,當鈴鐺聲響起時,費薄林必須立刻去起身開門進去照顧自己那個半身不遂的父親。在照顧病人這件事情上費薄林並不生疏,林遠宜曾經在國內住過很久的院,不上課的日子裏,費薄林幾乎不分晝夜照顧她的吃喝拉撒。可費演對此並不滿意,費薄林越是將他看照得無微不至,他越是懷疑費薄林的用心。無數個被費演的鈴鐺聲吵醒後鬧騰一通的夜晚,費薄林睡意全無地回到門前的地板上,偶爾會悄悄地拿出與溫伏的那張合照看上一眼。但更多的時候費薄林連看都不敢看。因為一旦被費演發現這個房子裏竟然還有他不知道存在的東西,就算隻是一張照片,唯一的結果也必然是將照片銷毀。每到這時費薄林都會無比慶幸自己把國內所有的積蓄全部轉到了溫伏的卡上,在英國一個又一個潮濕雨季的深夜,費薄林的手撫摸過那張單薄的塑封膜,比任何時候都堅信自己應該送走溫伏,而不是把人捆在自己身邊一起來英國飽受折磨。在長達一年的苟延殘喘後,費演終於在某個下午突發驚厥被送往醫院,斷聯一年之久的張律師和鄒琦也趕來了英國,同時費薄林因為日夜不安的睡眠和長年高度緊繃的精神狀態被確診重度神經衰弱。三個人沉默地聚在費演的療養室外,一種不言而喻的氛圍悄然蔓延。費薄林終於明白他們兩個把自己接來英國後突然消失的原因。張律師和鄒琦作為暗地與費演聯係最緊密的人,早就了解了近年來費演愈發難以掌控的脾性,打倒許家最直接的方法他們其實也早已知悉不管費氏捅出多大的簍子,集團裏藏汙納垢的一切被揭發後會引起多轟動的軒然大波,要想一擊即中扳倒許家且不讓費薄林受到太大牽連,要先讓費演完全與費氏切割,但費演如今一毛不拔且聽不進去一句勸告,若要他主動放棄自己在費氏僅存的權力和身份,他絕不會答應。而他們要做到讓費演與費氏斬斷一切關係的最直接簡單的辦法,就是讓費演死。但他們沒有權利。費演死守著自己的錢包,所有的財產大把大把地投到醫院和療養院為自己治病,他不肯死,誰也不能阻止他麵目猙獰地存活。作為費演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直係血親,費薄林可以。許多事情光靠口述無法讓人切身理解和感同身受,隻有讓費薄林親自見識過費演扭曲古怪的脾氣,令人發指的掌控欲和疑心,且飽受其害,他才會生出他們所期望的狠心與決斷。過道裏的晚風寒氣逼人,這個在英國平平無奇的充滿密謀的深夜,費薄林的後背被夜色覆蓋上一層濃厚的黑色影子,而溫伏正在樸東希的惡作劇下洗了又一次冷水澡後,坐在宿舍的走廊裏給他寫信。兩個月後,費薄林在費演的療養室坐了一夜。第二天,費演宣告死亡。沒人知道費演是怎麽死的,興許是急病,興許是巧合,費演死在了二零一七年的新年伊始。消息傳到國內是一個月後,鄒琦連同鄒家在許家麵前不斷掩人耳目,當許威及其父親得到消息要趕往英國時,張律師對他們以及整個費氏進行了檢舉。一年時間,許家人鋃鐺入獄,費氏宣布破產。溫伏在韓國闖下禍端被送回來的同一時間,費薄林兩年風吹雨打的蟄伏徹底結束。戎州六十平米的家迎來的第一個探視者不是溫伏,當費薄林在二零一七年的十一月回到這裏拿走林遠宜的骨灰時,溫伏還在韓國的天空下遙望著大雪,等待某隻捎來消息的蝴蝶。這一年短視頻大肆興起,出身互聯網法律專業的費薄林仿佛捕捉到了一股自往後十年吹來的狂風。彼時他的手裏已經有了費演轉移到國外的五百萬遺產,這五百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對於成立一個公司所需要的資金而言並不算充足。萬幸費演雖然死了,但他留下的人脈和一堆爛攤子卻還活躍在錦城。費薄林用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挨家挨戶死守拜訪,終於在給足承諾的情況下拉到了以鄒家為代表的一整條入股鏈,同時費薄林聯係上謝一寧和蘇昊然,在思服傳媒成立初期得到了兩百萬投資。五百萬家當一口氣投入進去,加上拉來的所有的資金,費薄林向銀行貸款,用總共一千萬的本錢在北京創立了思服傳媒。這年是二零一八年,費薄林又窮又富有,又清閑又繁忙,手裏握著千萬資本的工作室,每天的餐食是兩盒泡麵,公司成立初期接不到任何商單與達人合作,日日在外奔波對接,連合作方要求的最基本的腳本設計都親曆親為。兩年時間,他的工作初見起色,神經衰弱卻愈發嚴重。費薄林把家搬到了郊區,並且無可救藥地在閑暇時間沉迷於拳擊,戴上手套那一刻他眼中不斷湧現著出許威和費演的臉,這使他在拳擊上投入的時間和體力發揮到極致,脫下手套後他會想起本該已經出道的溫伏,為了足夠安靜的睡眠,費薄林寧願用每天四個小時的通勤和不再在睡前看那張合照的代價來換。一九年,公司開始有了正向收益,思服傳媒每天的盈利呈現爆發式增長,費薄林一個月有二十九天睡在公司,同時瘋狂地擴充公司規模,以一種不要命的工作模式來發展自己的人脈和經濟,張律師因舉報許家入獄,費薄林就把他的兒子招來了自己身邊,以最高薪水聘為特助。二零二零年,思服傳媒迎來第一輪融資,費薄林在視頻平台看到了溫伏。視頻裏的溫伏帶著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費薄林還是僅憑一眼就認出了他。那樣的下巴,那樣的手,那樣瘦削單薄的骨架,費薄林抱著他睡過七百多個日夜,溫伏的每一根頭發都是費薄林昔日精心養出來的。公司成立的三年間費薄林沒有一晚不在想著去找溫伏,一八年成立公司時他覺得不夠,自己仍舊是家徒四壁隻能吃盒飯的窮小子,手裏有個公司卻看不到未來,不僅給不了溫伏該有的前途還有可能帶著對方在朝夕之間顛沛流離。一九年時公司開始掙錢了,費薄林還是覺得不夠,他的公司籍籍無名,一千萬成立資本又如何?北京遍地都是一千萬成立的公司,他賺的那些錢夠不上娛樂圈一個項目的一根指頭。二零年公司融資了,費薄林日夜輾轉,連夢裏都是溫伏離開那天坐在床頭看他的眼睛。可夢裏還有一個聲音,是雷黛交疊著雙腿坐在辦公室的皮椅裏告訴他:一手遮天這種事,就算是首富的孩子來了娛樂圈,也不一定能拿到好資源。夠強了嗎?費薄林每天都在問自己,有強到足夠能給溫伏遮風擋雨,給溫伏保駕護航嗎?如果因為他的出現溫伏的未來毀於一旦,他有足夠的力量讓溫伏毫發無傷嗎?費薄林在日複一日的疑問和否定裏前進著,走走停停又是三年。溫伏走紅那年聽ste的話搬到雲河頌,費薄林打聽到消息,沒告訴任何人,在溫伏的樓棟對麵買下一套平層,裏麵添置著這些年他為溫伏買下的所有禮物。那些東西伴隨著費薄林的日益增長的思念將那套兩百多平的房子逐漸填滿,等到相見似乎終於可以到來的這一天,又像費薄林無法訴諸於口的苦衷一樣不知如何麵世。二三年一整年預感到自己即將見到溫伏的費薄林不斷地踟躕,該怎麽體麵地告訴溫伏自己當年單方麵斬斷聯係的原因,又要怎麽回答溫伏為何八年都不曾現身的質問,如果溫伏因此恨他,他又該如何自處?八年前他把溫伏騙上飛機,八年後他還要不停地撒謊來把真正的理由蒙混過去?人怎麽可以一直說謊?費薄林想,尤其是在溫伏麵前。一個謊話傷害了溫伏八年還不夠,還要為此再編織新的謊言嗎?他寧可什麽也不說,也不願意再欺騙溫伏第二次。費薄林過去八年每一天都在為與溫伏的重逢做著準備,臨到頭來卻近鄉情怯了。他背負著麵對溫伏一身無法否認的罪行,編不出一句合適的借口,縱使滿腹惴惴不安,知道溫伏一旦發出質問他隻有束手無策,卻還是難以克製地踏上了去往溫伏身邊的路。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幾度閃躲,溫伏卻毫無芥蒂,兩個人仿佛從未有過任何齟齬和分隔,溫伏在他麵前,一言一行還是十六歲的樣子,對外雖然更沉默寡言,但對他時仍舊一口一聲“薄哥”,去哪兒都跟著他攆。他想興許是溫伏過去那些年過得還不錯,日子好了,人就沒力氣去恨,也沒工夫去怨,不消他做什麽努力,自然而然就冰釋前嫌。他知道也有一部分雷黛的功勞。ste征戰商場,練出一副千回百轉的玲瓏心腸,麵對溫伏這樣的毛小子,沒有她圓不過去的謊。他唯獨沒有想過隻要是關於費薄林的一切,愛也好恨也好,不管過得好不好,隻要他費薄林還會回來,溫伏就不跟這個世界計較。直到這個ste寄來五百多封信件的深夜。信裏的溫伏像大學時一樣樂此不疲地跟他講述著自己那些雞毛蒜皮的日常:今天的飯菜有多難吃,今天的課程有多難熬,今天的同窗又來找茬,他又如何反擊……唯一不變的是每封信的末尾溫伏總會想法設法把話題引到那句永恒不變的話上:你什麽時候接我回家?或者給我寫封回信,打個電話。溫伏的心思遊走在那些字裏行間,像個演技拙劣的小孩,跟隨著費薄林的目光來到最後總是圖窮匕見一整頁的顧左右而言他,洋洋灑灑下來,想說的隻有那一句話。信件無聲,費薄林看得震耳欲聾。好像每一封信都在問他:“費薄林,不是說好接我回家?”那些文字像一座座千鈞重的大山壓在費薄林的心上,又像一雙雙赤裸裸又血淋淋的手,撕扯著他寬慰自己的借口溫伏過得不好,一直都不好,一點也不好,每一天都不好。他把溫伏放入一片滿是希望又看不見希望的黑暗中,自己在外守著自以為是的那點念想奔波忙碌,年華似水,溫伏卻畫地為牢,固執地困守一五年的冬天,把自己禁錮於他精心編織的那一句謊言。他說要接溫伏回家,溫伏就夜以繼日地等他八年。到頭來在川西這個不知名的酒店,這個下著鵝毛大雪的夜晚,溫伏用生疏的馬技穿過重山,聽到費薄林親口承認當年的一切都隻是一場謊言。他的等待有沒有盡頭原來全看費薄林何時宣判,隻有費薄林判定自己功成名就,溫伏才有權利迎來他們的重逢。他每天都在為見到費薄林而準備著,就像今早學了三個小時馬術,入夜聽到費薄林到來的消息,立馬就敢頭也不回地騎著阿尕家的小馬穿過十裏風雪趕來見麵。可費薄林過去八年分明有數不清的機會接他回家,卻一次也不肯見他。是他先不要他的。溫伏徹底明白了,他一貫淡漠冷清的臉上迸發出一種歇斯底裏的憤怒,攜帶著過去八年都被蒙在鼓裏的恍然,伴隨一個又一個扔到費薄林身上的雪球爆發開:“是你先不要我的!”他怒吼著,一聲又一聲,吼道喉嚨嘶啞,街道回聲陣陣。如果周紀或者任何一個在這八年間與溫伏相識的人站在這裏,都會震驚於溫伏此刻表露出的激動神色,這些年溫伏像是公司最得心應手的機器,永遠都能轉動,永遠光鮮亮麗,永遠都不用休息,但也永遠都沒有情緒。溫伏是最漂亮的機器人,沒有需求,沒有情感,公司下達商演的指令,他能在下一刻立馬動身,他比團隊任何一個成員都樂於去往不同的城市,可沒有一個人知道原因。中國那麽大,他找費薄林找了六年,找不到就準備去國外接著找。溫伏以為是自己的腳步邁得太慢,沒想到是費薄林不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