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寂動作一頓,不動聲色蜷起手指,含糊其辭道:“昨日灑了些藥湯罷了。”謝微星若有所思點點頭,沒再追問。甫一出門,謝微星便被外頭的天凍了一個哆嗦,他拽緊衣裳,呼出一口熱氣,“王爺這麽早就要上朝,為何不宿在宮中?”陸寂隨口找了個理由:“宮中規矩頗多,不如外頭自在。”其實謝微星沒回來之前,他都是宿在宮中的,陸憑那小子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他不在這幾天,已經惹出了不少亂子。“冷麽?上了馬車便好了,裏頭有炭盆子,會暖和不少。”“是嗎?”謝微星緊走幾步,鑽進馬車一瞧,裏頭果真點著炭火盆子,盆子旁邊還擱著幾個湯婆子,他上手一摸,竟還是燙的。謝微星感歎一聲:“現在上朝……都備這麽齊全啊。”他那會兒可沒有這種條件,要麽穿厚點,要麽幹脆偷懶不去。陸寂沒聽清,追問道:“什麽?”“沒什麽。”謝微星抱起湯婆子,縮在馬車一角,臉藏了一半在大氅下頭,一紅一白交相映著,襯得他模樣愈發出挑。陸寂不禁多看了兩眼。謝燦生得喜人,圓滾滾的杏眼望過來時十分無辜,唇角天生帶笑,無論叫誰來看,都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這樣毫無攻擊的長相同蕭遠橋完全不同。蕭遠橋生來就帶了一身貴氣,芝蘭玉樹翩翩君子,深邃的眼窩中盛滿了算計,人就像他的字一般,又獨又橫。但那雙一模一樣的眸子,陸寂絕不會認錯。“王爺看什麽呢?”謝微星又把臉往大氅裏埋了埋。陸寂實話實說,“看見你,便想起了蕭遠橋。”謝微星這下把整張臉都埋了進去,佯裝假寐,誰也沒再說話,就這麽各自沉默了一路。直到進了宮中,謝微星才打開話匣子,“王爺,我就這麽進來,皇上發現了,不會砍我腦袋吧?”陸寂率先跳下馬車,再次朝謝微星伸出手,“整個長安城,沒人敢對你動手,我也不行。”他就站在雪中,黑色大氅將那身條拉得更高,他微抬著手,毫不在乎自己攝政王的身份,甘願低下頭去,替謝微星做那引馬小廝。這次謝微星沒再拒絕,而是將手緩緩放上去,撐著陸寂的手臂,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雪被踩出“嘎吱”一聲,他鬆開陸寂,往慶元殿看去,緩緩吐出一口氣。好一場舊地重遊啊。也不知道從前那群總愛跟他吵架的老家夥還活著幾個。“走吧。”陸寂在前打頭,謝微星則故意落後兩步,剛一進門,便碰上一個老熟人。“王爺!”禮部尚書魏清明“撲通”一下跪在陸寂跟前,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許久才堪堪穩住,“王爺!臣有事要奏!”陸寂腳步不停目不斜視,帶著謝微星走到大殿右側坐定才開口,“那今日朝事,誰都別跟魏大人爭,等皇上來了,請魏大人先說。”見陸寂現身,殿中安靜下來,謝微星就坐在陸寂身後,他借著遮擋抬頭看去,悄悄打量起殿中百官。謝獻書同程屹安並肩而立,占據大殿右側,而同他們相對的,則是以鎮國大將軍韓子晟為首的一眾朋黨。這樣的站位,一目了然。謝微星往遠處掃了眼,暗暗記下幾個人名,收回目光時剛好對上謝獻書的眼睛。謝獻書衝他挑挑眉,又在胸前偷偷豎了一個大拇指。謝微星:“……”就算沒有任何交流,他還是一眼就看出謝獻書的意思。大概是誇他爭氣,給謝家長臉,為謝家爭光,謝獻書是絲毫不轉腦子,也不想想謝燦一個白丁能跟著上朝,是付出何等代價才換來的。這種腦筋能爬到宰相位置,一來的確忠心,二來全靠陸寂提拔。謝獻書高興得太過明顯,連程屹安都朝謝微星看去,“王爺身後是……謝燦?”“就是燦燦。”謝獻書樂嗬嗬道:“王爺前幾日喊我謝叔,又請燦燦去攝政王府做客,待他如親弟。”“……”程屹安緩緩搖頭,雙眼微微眯起,“我聽坊間傳聞,王爺似乎有那斷袖之癖。”謝獻書驚呆:“什麽?”程屹安又道:“這麽多年,你可曾見王爺帶人上朝?可曾見王爺邀人去攝政王府做客?事出反常……”謝獻書傻了眼,這必有妖啊!程屹安皺起眉頭,小聲叮囑:“下了朝就趕緊把謝燦帶回謝家,若這事在長安城傳開,別說謝燦,就是你家謝朗往後也不好說親?”謝獻書一陣後怕:“好,好,待會兒就帶燦燦回去。”話音剛落,睡眼惺忪的陸憑從殿後走了出來,他怯生生看向陸寂,聲如蚊呐:“皇叔,朕起晚了。”謝微星聞聲看去,雙眼微微睜大。他記憶中的陸憑還是小孩兒模樣,如今長大了,竟生了一張肖似陸寂的臉,更像是……十年前的陸寂。陸寂往陸憑那邊看了一眼,似乎已經習慣了,他懶得再說什麽,轉而衝下頭吩咐:“魏清明,你到底有何事要奏?”魏清明膝行至殿前,聲淚俱下,“皇上!老臣長孫昨日被人推進永安渠中,在冰涼刺骨的河水中泡了半個時辰,瀕死之時才被救起,至今昏迷未醒,請皇上為老臣做主,捉拿凶手啊!”陸憑哪知這事如何做主,他悄悄看向陸寂,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喊了聲“皇叔”。陸寂歎了口氣,替陸憑問道:“既然你告到這裏,自然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魏清明突然直起身子,往右一指,“回王爺!正是程大人的愛子,程煥章!”被當朝點名的程屹安上前一步,脊背挺直,端地是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皇上,王爺,既然魏大人如此說,臣願配合魏大人將此事調查清楚,若真是煥章所做,魏大人想如何責罰,臣絕不阻攔,若並非煥章所做,還請魏大人親自站在朱雀門前,還我程家一個清白。”才剛上朝就有這樣一出好戲,謝微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忙得不亦樂乎。這個殿中人雖不多,卻神色各異,有的置身事外,像他一樣吃瓜看戲,有的蠢蠢欲動,心裏揣了不知多少心思。這時刑部侍郎梁鳴泉上前一步,“皇上,臣以為,此事可交於刑部調查。”梁鳴泉說完,與魏清明一黨的禦史大夫董良達又站了出來,“皇上,朝中誰人不知,梁大人同程大人私交甚好,臣以為,此事萬萬不能交於刑部。”這時謝獻書一臉激動擋在程屹安前頭,“皇上,朝中誰人不知,董大人同魏大人私交甚好,董大人說話自然向著魏大人。”謝微星比謝獻書還激動,這可比他當時舌戰百官好玩多了。而陸憑看上去快哭了,他緊緊揪著龍袍,眼睛卻一直往陸寂那邊飄。兩黨爭到現在,陸寂早已不悅,他手指輪番敲打一遍,迅速做了決定,“交於刑部調查。”謝微星一怔,倏地看向陸寂的背影。他有些意外陸寂就這樣正大光明偏袒程屹安,又揣測不到陸寂是否還有其他打算。畢竟恩寵是把雙刃劍,用錯了地方,是會殺人的。【作者有話說】謝獻書:我的兒啊!這可怎麽辦啊!謝微星:老謝,我這就跑路了,你自己保重。第08章 見舊人感慨萬千,遭算計破軍現世董良達早早便知是這樣的結果,他朝陸憑那邊看去,眼中隱隱含淚,神情失望,仿佛在哀怨皇帝不爭氣,叫那陸寂把持朝政,又叫那謝黨和程黨恃寵而驕。而這件事再往前追溯二十年,就全怪在那蕭黨蕭獨橫頭上!想到這裏,董良達同魏清明交換一個眼神,兩人以頭搶地,重重磕了下去。“王爺!臣死諫!程屹安謝獻書之流結黨營私!其二人官至高位,背靠大樹,又一呼百應是丹非黃,若王爺一意孤行縱其任其,朝綱必亂啊!”一連串罪名聽得謝微星頭大,他懶得思考,朝董良達望去,這才發現後者今日頭戴豸冠,內白外絳,罩有紅袍,這麽莊重顯然是有備而來。隻不過這死諫,怎麽就隻是嘴上說說而已?想當年他可是直接扛著棺材上朝的。陸寂麵不改色,他盯著董良達,緩緩開口:“背靠大樹?董大人說的,可是本王這棵樹?”董良達頂住壓力,聲音愴然:“王爺,樹要茂,枝必修,王爺任其瘋長卻不加以修理,就算是參天大樹,最終也會根基不穩,搖搖欲倒。”聽董良達說完,連謝微星都覺驚詫。道理都懂,愛臣太親必威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可這番話也著實大膽,分明是在赤裸裸威脅陸寂:若你真是鐵了心寵幸謝獻書跟程屹安,這倆人早晚會把陸家給折騰沒,不信你就等著瞧。堂堂攝政王被人這樣頂撞,他若是陸寂,絕對忍不了。以陸寂現在瘋瘋癲癲乖戾跋扈的性子,這董良達說不準待會兒就得去跟小桃做鄰居。小桃有他求情逃過一劫,可董良達卻沒那麽好運。就在謝微星以為董良達人頭不保時,卻見陸寂點了點頭,“本王覺得你說的沒錯。”謝微星:“……”“但本王好奇的是……”陸寂走到董良達跟前,負手而立,眼神睥睨。“謝獻書雖官拜宰相,實則虛銜已久,程屹安出任樞密使,然而軍政大權與韓將軍一同把持,本王怎麽不知,他們二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又如何能擾亂朝綱,一呼百應?”謝獻書也覺得自己冤枉死了,他連聲附和:“就是就是!臣每日除了上朝,就是與各位同僚聊聊家常,程大人本就出身寒門,上哪兒去是丹非黃?”程屹安歎氣搖頭,心中雖無奈,卻不像謝獻書那般為自己辯解分毫。這麽冷的天,董良達後背竟被冷汗洇濕一片,他咬咬牙,幹脆直起身子同陸寂對視,“王爺!您難道忘了帝師蕭遠橋嗎?”此言一出,陸寂臉色猛地沉下去,謝微星看得清清楚楚,心裏不禁為董良達捏了一把汗。而董良達不知死活,還要往下說,“蕭遠橋先為外戚,又任帝師,朝中無人敢管也無人能管。古往今來,外戚幹政朝官獨斷,皇權必定勢微,蕭遠橋貪贓枉法,擅作威福,罪名數不勝數,若不是後麵畏罪自殺,這朝政便要因他天翻地覆!”提起蕭遠橋,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殿中響起的聲音,再往後看,居然接連跪了幾十人。謝微星一瞧,心裏還挺樂嗬,他一個死了十幾年的人,如今還能讓這麽多人下跪,不愧是他。“王爺。”這時一直沉默的韓子晟突然開口,“臣聽說,那罪臣蕭遠橋同謝大人程大人曾於秣山結拜,程大人入朝為官,還是受蕭遠橋提拔,若真有此事,謝大人程大人的確不該委以重任。”聽到這裏,謝微星心中一嘲,說白了,謝獻書跟程屹安沒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可蕭遠橋卻身負重罪,往前二十年,往後二十年,謝程二人都要因“蕭遠橋”三個字,於朝中艱難踱步負重前行,就連堂堂正正考取的功名,也要遭人嫌疑。是他拖累了他們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