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監正在選吉日,陸憑那邊也已安排好,你放心。”謝微星不是來問這件事的,他的視線從那碗藥汁上移開,緩緩落在陸寂灰暗的臉上。看了會兒,他走到陸寂身邊,問道:“王爺喝的什麽藥?”陸寂拿從前的說辭搪塞他:“固神藥湯,用來安神助眠。”謝微星步步緊逼:“王爺總喝這個做什麽?昨日不是剛喝過麽?”陸寂眼尾下壓,避開謝微星的目光,“這幾日睡不太好,總是心神”“啪!”謝微星突然伸手,將陸寂手中的藥碗打翻在地,藥湯一滴沒留,碗也碎成幾片。屋門沒關,外間伺候的青成和萬有福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對視一眼後,連忙帶上門退出去。“這藥你喝了多久?”謝微星冷冷問道。陸寂垂眸看著地上洇濕的一片,半晌沒有回應。謝微星拿出當年做帝師的氣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問你喝了多久!”這一拍直接把兩人的關係拍回二十年前。那時陸寂還是個唯蕭遠橋是從的小跟班,每天學了什麽做了什麽,睡前都要一板一眼跟蕭遠橋匯報一遍。蕭遠橋會耐著性子聽他講完,然後同他分析一通,誰是忠臣,誰不可重用,誰適合行文,誰適合從武。他把蕭遠橋當長輩,感激、敬重、莫敢忤逆,在蕭遠橋跟前不敢有半點隱瞞。蕭遠橋鮮少動怒,僅有的幾次也是對著陸憑,而非一向乖巧聽話的陸寂。“陸清野,你翅膀硬了是吧?我問你話呢!這麽多年沒有長進,反倒跟陸憑學了這些臭毛病來?”“不到十年。”謝微星心口一窒。十年……那便是殷釗死後的事……陸寂抬頭,平靜地看著謝微星,他剝開舊傷疤,輕描淡寫。“自你走後,我總是能看見你,上朝時,你就站在謝獻書與程屹安之間,你對我笑,笑我找不到你,我想抓住你,可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見了。”“謝微星,你知道那種每每揣著希望尋過去,卻隻能垂頭喪氣回來的感覺嗎?我這樣過了整整十年……謝微星,你都走了,為何還要折磨我,我快要瘋了。”我快要瘋了……謝微星不敢再同陸寂對視,他慌忙避開,喉間似乎梗著什麽堅硬鋒利的東西,劃破皮肉,堵住氣管,叫他如何用力都喘不上那一口氣。陸寂不知同他傾訴過多少次,可他從沒當回事,他以為陸寂故意誇張,以為陸寂在對他施壓,以為陸寂跟他裝可憐博同情。他從未想過,十年前的一走了之,會演變成如今這樣一副局麵。他該像第一次那樣妥善處理好所有事再走的,但意外發生得太突然,他什麽都來不及做。“不管如何,以後不許再喝這個藥。”謝微星將鼻腔中的酸澀壓下去,語氣緩和許多,“是藥三分毒,你天天這麽喝,身子哪受得了?”“可我怕啊……”陸寂起身,走到謝微星跟前,牽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側臉,“謝微星,我怕哪天會真的傷了你。”“那也不許喝藥。”謝微星態度強硬,“往後再叫我看見,你喝多少,我跟著喝多少。”謝微星雖氣,卻沒抽回手,陸寂意識到這一點,於是握得更緊。“發財差人傳了信,說你今夜要宿在相府,怎麽突然回來了?”是為了他嗎?謝微星一改前幾日葬花的柔弱模樣,擰著眉頭罵人:“你大爺的!我要是再不回來,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陸寂長舒一口氣,格外貪戀地往謝微星掌心中蹭了蹭,“再罵一句。”謝微星脫口而出:“你有病吧?挨罵也能這麽爽?”話說完才想起來,陸寂確實是有病。“那你肯原諒我了嗎?”“……“謝微星先是一怔,而後不敢置信看著他,“你是故意叫我知道的?”陸寂不置可否笑笑。謝微星一把甩開陸寂,往桌邊一坐,拿無情的後背示人。他也是被陸寂嚇蒙了頭,竟一時沒反應過來。先是能把整個攝政王府都熏個跟頭的藥味,然後是青成毫不設防將藥渣倒在樹下,這件事陸寂能瞞他這麽久,若不是故意露出馬腳,再過幾年他也不可能發現。謝微星有種火氣不知往哪兒發泄、也不知該不該發泄的挫敗感,“這件事我不跟你計較,你先告訴我,那藥到底是治癔症的,還是普通的安神藥?”“若是治癔症呢?你會怕我嗎?會逃開嗎?”陸寂自問自答:“你不會,因為你舍不得。”謝微星無力地塌下肩膀,“陸清野,我為了你愁得要死,你卻跟我玩心眼?”“永平坊有個人,幾年前得了癔症。”陸寂無頭無尾說了這麽一句,謝微星不明所以,靜靜聽著。“那人病發時模樣可怖,妻女懼怕,便與之離散,就連爹娘也不敢隨意靠近。”“街坊四鄰皆有傳言,說他邪祟上身,若不及時驅趕,便會大禍臨頭。”“於是他家中親人便趁他熟睡之時,將他牢牢捆住,先是抬至碳火上炙烤,又用燒紅的銀針嵌進手心腳心,最後在頭頂鑽出三枚拇指粗細的顱孔。”說完,陸寂頓了許久,他從背後抱住謝微星,高大的身子為了遷就而盡力矮下去,重量壓在謝微星肩頭。“謝微星,昨日我在想,若是叫你知道了,你會不會懼怕我?會不會唯恐避之不及?會不會也那樣對我?”他繾綣地,向謝微星鬢角印下一吻。“我想賭一把,賭你是在乎我的。”好在賭贏了。【作者有話說】抱歉來晚啦!快要進入第三卷了,第三卷寫殷釗的故事嗷~古代治瘋病:往腦殼上打孔。◇ 第54章 借藥之名意不淨,行愛之事心甚清古人就是這點不好,什麽都扯上鬼神之說。謝微星嗤笑一聲,他轉過頭,表情張狂無所畏懼。“陸清野,誰沒瘋過啊?我會怕這個?你別忘了二十年前,我也是他們口中的瘋子。”要扶陸寂上位那天起,他在別人眼中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自己親外甥不管不顧,倒是對著那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靜王萬般上心。“還有,我需要你搞清楚一件事,我生氣是因為你不顧自己身體喝這麽多藥,不是氣你得了瘋病隱瞞不說,人家三十歲健步如飛,你三十歲是個藥罐子,人家六十歲開始喝藥了,你六十歲都進罐子了。”陸寂太會見縫插針了,立刻揪住謝微星話中的引線抽絲剝繭,“那我六十歲時,你還在嗎?”“我不在?我不在我能去哪?你意思是我走你前頭?”那便是在了。三十歲,到六十歲,到他進罐子,謝微星都在。“往後不喝了。”陸寂先是給出保證,又小心翼翼問道:“那前幾日的事,你還氣麽?”前幾日?陸寂跟他動刀子那回?謝微星倒是坦誠:“氣,當然氣了,你這種行為要擱我們那兒就叫家庭暴力,我給你發網上大家都得罵你,要不是看你可憐,我一準兒跟你把綠本兒扯了去。”可他說這番話卻完全忽視了一件事,他跟陸寂還沒有組成一個家庭,不過是仗著陸寂聽不懂家暴網絡綠本這些詞,狠狠過了一把嘴癮。他也完全忽略了,是他先“出軌”,碰了不該碰的人,摸了不該摸的腰,才把陸寂逼瘋的。其實從船上下來時還沒那麽氣的,可後來有了飛飛家的做比較,謝微星心中就有了落差,那種氣到後麵漸漸變了味,執念也從“他居然敢跟我動刀子”變成了另外一句話。別人都把老婆寵上天,偏偏陸寂跟他亮刀子,這是不是說明,陸寂其實沒有那麽愛他?這件事成了橫插在謝微星心頭的一根刺,不疼,就是叫人覺得委屈,委屈到……委屈到這幾天掉的淚,多少帶些真情實感。“綠本兒是什麽?”陸寂問。“你管綠本兒是什麽?”謝微星故意板起臉,“陸清野你記住了,我隻原諒你這一次,往後再有這種事,你也別玩假的嚇唬我了,幹脆一刀攮死我算了,我正好回家。”看來是還沒消氣。陸寂隻得哄著,用卑微的語氣乞求:“別回去,你可以不要我,但能不能別走?求你了,我怕我會像那個人一般,犯起病來”“噓……”謝微星一手抵在陸寂唇峰,一手將陸寂鬢邊的碎發挽去耳後,聲音輕緩,循循善誘:“什麽犯不犯病的,你沒病,你隻是找不到人訴說而已,有些東西憋在心裏久了,總要找個時機發泄出來的,更何況……”更何況……謝微星突然移開視線,起身往外走。陸寂沒追,他知道謝微星還會回來。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謝微星又跑了進來,他身後跟著青成風炎,兩人手裏抬了隻碩大的酒壇子。那是在後院酒窖埋了好幾年的酒,聽說謝微星要喝,萬有福屁顛屁顛帶人挖了出來,連擦都沒擦直接抱進陸寂房中,封壇的黃泥還在上頭。謝微星一把拍去泥封,豪氣雲天道:“來,咱爺倆喝點兒,發泄發泄就好了。”陸寂掃過腳邊,謝微星蹲在地上時跟那酒壇差不多大,這哪裏是喝點兒?況且連酒杯都沒拿,難不成要直接鑽進壇子裏喝麽?這時外頭傳來萬有福的聲音:“找到了找到了!我就說是有這麽個東西。”他小跑到謝微星跟前,獻寶似的將手中盒子打開,從裏麵取出兩隻玉杯。那玉杯半個巴掌大小,通體淺綠,杯壁薄如蛋殼,滑潤透明,天然紋理交織出獨一無二的花紋。“謝小公子,這是胡人的夜光杯,白日裏看不出稀奇,到了夜裏啊,就會發光!”謝微星有些怕:“真會發光?”不會有什麽放射性元素吧?這玩意喝下去都不用等陸寂六十歲,過兩天就得進罐子。陸寂解釋:“不會發光,不過是盛滿酒後置於月光下,流光溢彩光芒四射,故而有了這樣一個名字。”說罷他親自執起酒提,先給謝微星斟滿一杯,而後頭也不抬地吩咐,“都退下吧,今日不必伺候。”“叮當”酒盞交碰,謝微星端著杯子停頓許久,總覺得得說幾句祝酒詞才行。他一向舌燦蓮花能言善道,這會兒卻一個字都憋不出來,半晌,他又上前同陸寂碰了碰杯,道:“這第一杯呢,就祝大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陸寂看著他,無聲笑笑。謝微星也覺得自己這頭一句祝酒詞不太走心,他慌忙收手,仰頭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