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一處小院。


    百歲恭恭敬敬的將供品擺放到神案前,又將香燭重新更換好,這才退了出去。


    神案前擺著幾個牌位。


    中間兩個赫然是先太子夫婦的牌位,其下擺放著的卻是鎮國侯一家四口的牌位,末尾最小的那個牌位上,卻並無名諱。


    蕭沉硯先取了三支香點燃,拜過父母,隻是那香剛剛落於香爐中,就熄滅星火,隻餘煙霧繚繞。


    他又取來三支,拜過鎮國侯府的牌位,結果依舊如此。


    不食香火,不受供奉。


    十年下來,一直如此。


    十年前,他的父王母妃‘自焚’於東宮,屍骨無存。


    十年前,他的良師益友,鎮國侯夫婦與其長子戰死北境,屍骨遭敵人踐踏成泥。


    唯一的幼女據說也死於那場雪夜,隻是無人見過她的屍首。


    蕭沉硯被貶謫前去北境時,曾竭力想替故人拾骨,卻一無所獲。


    他曾派人查過,那個小豆丁的會否還活著。


    可所有人都說她死了。


    鎮國侯夫人帶著她留守北望城,城破之時,鎮國侯夫人率城中軍民死戰不退。


    而那個小姑娘,被她派人送走了,但送她逃離的軍士剛出城就遇到胡人的伏軍。


    軍士悉數戰死。


    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如何從那群茹毛飲血的蠻子手裏活下來?


    有人說她就死在那夜。


    蕭沉硯也以為她已死了,隻是固執的還抱有一絲期待,會否,她還活著?


    直到今夜的那場血淋淋的噩夢。


    他總覺得,那並非是一場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親手接生,親自取名的那個小丫頭,還來不及長成嫵媚青山,就與世長辭。


    蕭沉硯取下那麵無名牌位,拿出匕首,一刀一刻,刻下名字。


    ——鎮國侯之女,雲青嫵。


    將牌位重新放好,蕭沉硯撚起一塊甜糕放在小小牌位前。


    又將燒刀酒灑下,這才離去。


    門緩緩關上。


    他未曾看見,在他走後,那香爐中豎著的始終無法點燃的三炷香忽而複燃,香火嫋嫋朝刻上姓名的小小牌位飄去。


    蕭沉硯回到王府已是卯時一刻,天將明未明,想著青嫵慣常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就沒回墨石院,正要轉道去書房時,就見一‘人’懶洋洋地往這邊過來,手裏還拎著隻野雞。


    “哎呀,表妹夫這是要出門,還是才歸家啊?”夜遊笑眯眯道:“你與表妹新婚夫妻,老讓她獨守空房,不好不好。”


    這隻老鬼一出現,眾人都很警覺。


    百歲下意識想擋在蕭沉硯身前,為自家王爺隔開黴運。


    蕭沉硯卻是率先開了口:“夜郎先生與王妃相識有多久了?”


    夜遊笑意盈盈,不急回答,將野雞丟給百歲,道:“拿給後廚,午膳吃小雞燉蘑菇。”


    說著,他才看向蕭沉硯:“表妹夫若不急,請我喝杯酒可好?”


    “剛剛就聞見你身上的酒味兒了。”


    蕭沉硯頷首,一人一鬼一前一後去了花園湖亭。


    百歲將野雞塞給別人,趕忙跟上。


    到了湖亭,燒刀酒被端上來後,夜遊迫不及待灌了一大口,被辣的嗆咳起來。


    “這酒……怪難喝的。”他表情痛苦:“王府就沒點好酒?”


    百歲在旁邊一臉鄙視。


    蕭沉硯神色如常:“北地苦寒,燒刀造價最低,又能暖身。”


    夜遊搖頭,不再折磨自己,將酒杯推遠:“表妹夫具體想知道什麽?”


    “她當鬼多久了?”


    “這我可不清楚。”夜遊笑意不改:“橫豎時日在我之上。”


    蕭沉硯眸子微動,不知道想到了什麽。


    陰司夜遊神,鬼壽漫長。


    若自家那隻女鬼的鬼壽長過他,那自然不可能是他所想的那樣。


    心裏有淡淡的失落,卻不意外。


    雖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她怎麽可能是那個小丫頭呢?


    “她曾經也是人嗎?”


    夜遊表情有些古怪,“……也算當過人吧。”


    曆劫當了十幾年人,也算是人吧?


    蕭沉硯眸底多了幾分深思:“她如今的樣子,是她本來麵目?”


    夜遊眼底精光掠過,懶洋洋笑著:“你我眼中所見的她,未必相同。”


    他倒是想看阿嫵的好戲,奈何那死鬼性子爆手段狠啊!


    賣了死鬼一時爽,事後火山地獄走一場。


    夜遊語鋒一轉,直接將話題繞開:“昨夜那小山靈救了一個人,是那史家的妾室。”


    “人已經丟給你手底下的人了,怎麽處理,表妹夫你看著辦吧~”


    夜遊笑吟吟道:“那史夫人估摸著是自個兒也‘懷孕’的事兒走漏了,想趁機殺人滅口呢。”


    蕭沉硯並未接話,眸色幽沉的看著他。


    夜遊也知道話題岔開的生硬,他擺爛般的一聳肩,“酒太難喝,不喝了,昨夜給人當了一晚的門童,得好生睡一覺補補。”


    他說罷起身,瞥見邊上百歲那一臉桀驁狗子討打的德行,不禁嗤笑一聲,嘖道: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能靠哭鼻子給自己混出個陰官賜福的也就你了,厲害厲害,牛皮牛皮~”


    夜遊豎起大拇指,百歲被弄了個莫名其妙。


    “什麽哭鼻子?王爺他是不是在罵我?”


    百歲娃娃臉憤憤,感覺被侮辱了,真男人從不哭鼻子!他幾時哭過!


    對上蕭沉硯打量的視線,百歲更羞憤了:“王爺!我真不愛哭!”


    “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


    “啊?這個……這我哪兒記得。”百歲悻悻道。


    “記不得就好好想想。”


    蕭沉硯如是道,想到夜遊提的那句‘陰官賜福’,沒由來的,他就想到了青嫵對百歲的諸多寬容。


    他指骨在桌上輕敲。


    “再想想你是為什麽哭。”


    百歲:“……”


    鬼話連篇!那老鬼的話是真的信不得啊,王爺!


    百·真男人·歲摳破腦袋都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哭過,上一次哭……


    好像是小小姐忌日的那段時間?


    不是,那能叫哭嗎?那純粹是北境風雪太大,他被吹紅了眼,夜裏睡不好做噩夢才咬著被角流鼻涕,他才不是哭!


    自覺自己替青嫵完美遮掩了身份的夜遊前腳剛進墨石院,身體立馬就頓住了,臉色驟變。


    他鼻翼翕動,指著青嫵的臥房問道:“她喝酒啦?”


    綠翹和紅蕊早早就起來了,聞言麵麵相覷:“王妃一直在睡覺,沒有飲酒啊。”


    夜遊嘴角扯了扯,一巴掌拍腦門上,這酒味兒熟悉的很,分明是剛剛喝過的燒刀子,但這酒味裏還夾雜著香火氣。


    顯然是有人給這死鬼上供了。


    鬼帝爺在上,這死鬼可不能喝酒啊!


    上一次她喝了酒,陰司差點被雪埋了!


    夜遊正頭疼著,就見晶瑩之物從天空飄落下來。


    綠翹驚訝道:“這是……雪花?”


    “下雪了?”


    蕭沉硯剛走出湖亭,感覺麵上一涼。


    他抬起頭,微微怔住,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在掌心融化,冷雪中夾雜著一絲一縷的淡淡花香。


    是鳶尾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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