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申屠鋒來說是好現象,他認為經常入夢的人本身就是泡影,是一個沒有肉體的靈魂。如今,靈魂大概已經找到肉體了,所以才不肯來。有光從陽台窗簾的縫隙透進來,今天難得出現了太陽,側耳傾聽,依舊伴隨毒屍的低吼。申屠鋒知道即便他把自己困在這裏,這個世界也並沒有停止轉動。死亡隨處可見。奚川大概不會喜歡我這個樣子的。他想。喬吟推門而入,手裏端著一碗土豆牛肉湯,申屠鋒聞到了香味,這次他是你真的餓了。“我的模樣太邋遢了,”申屠鋒喝完湯,摸摸自己的臉,說:“媽媽,你能給我找一把剃須刀嗎?”“好,”喬吟溫柔頷首,“你的父親給你準備了新的戰鬥服。”申屠鋒整理幹淨自己,拉開了陽台的窗簾。雖然世界還是灰蒙蒙一片,但今天的陽光似乎又格外燦爛,這顯得很矛盾。申屠鋒站在樓上往下看,院子裏依舊是光禿禿的一片土壤,看不見半點新鮮嫩葉。奚川撒下去的種子不知道會不會發芽。申屠鋒想看一看。喬吟替他係好衣領,問:“你做好準備了嗎?”“我知道奚川的想法,我無法阻止他想做的一切。他是偉大的起義者,他從誕生開始所遭受的苦難注定他不會專屬於任何人,”申屠鋒哀傷但透徹,他笑了笑,說:“媽媽,可即便如此,我仍希望他某一天回來後,會徹徹底底隻屬於我。”喬吟仰著頭,卷長的頭發被微風輕撫,他輕撫申屠鋒的麵頰,說:“會有那麽一天的,我的孩子。”他沒有死亡,隻是遠去。遠去的人總有一天會回來。申屠鋒堅定地想著。北州區實驗大樓機密實驗室。這裏很幽靜,隻有一扇窗戶,來往進出的人隻有申屠淮和阿禹。實驗室一般沒有窗戶,申屠淮不僅裝了,還弄了個飄窗。工作之餘,坐在上麵喝杯茶,能欣賞外麵黃沙壯闊的風景,還有凱旋的戰士。一雙白淨得近乎透明的腳踝正在悠悠晃蕩,有個人坐在飄窗上,雙手隨意地撐在身體兩側,他穿著寬鬆棉服,領口向左邊滑落,露出漂亮的蝴蝶標記。他落落穆穆又天真爛漫。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擺在他麵前實驗桌上的一個人頭。這隻頭顱的麵容蒼老,頭發枯白淩亂,他死不瞑目盧克本。奚川淺淺地與他對視。五天前的瑪勒雅山脈,奚川找了一天一夜,終於在一處陡峭的山坡上找到了半死不活的盧克本。他渾身都是被毒屍撕咬出來的傷口,卻再也流不出新鮮的血液。他不會變異了,於是安安靜靜地等待死亡來臨。終於,盧克本等到了奚川。他麵無表情,又憐憫地看著自己,緩緩舉起手中的蝴蝶刀。“舅舅”這是盧克本最後一次呼喚奚川。奚川並沒有回應他。他拿起盧克本的頭顱,給申屠淮發送實時定位。兩個小時後,北州區的戰機到達現場,奚川走了,他帶走了盧克本的頭顱。這是勝利的開始。阿禹每次經過奚川身邊都會發抖,這場景簡直太可怕了。但奚川的表情好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他沒有半點畏懼。申屠淮無奈,他給盧克本的頭顱蓋上了一塊黑布,“別嚇著阿禹。”奚川笑了笑,繼續晃悠著雙腳,“你可以哄他。”申屠淮無言以對,“你的計劃很成功。”奚川知道申屠淮意有所指,他隻說:“我隻想確保盧克本不會再起死回生了,這個人很難殺,把他的頭顱保管好。”申屠淮:“……”奚川又沉默下來。他眼睫很長,好像發著光,麵頰上的細微絨毛在白熾燈下顯得柔和,他的性格應該也是柔和、不諳世事的。申屠淮很難把他的經曆跟他本身結合在一起。他看上去柔軟,他的心卻比山脈的冰雪山還要寒冷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申屠鋒的情況。不敢問。申屠淮開門見山,抑製惡性基因的研究報告到他手裏的這幾天,他認真分析過,對奚川說:“其實現在沒有百分百確定,稀釋血清會導致供體死亡,也許還會有百分之一的存活率我們不該瞞著阿鋒。”“可是南枝死了。”“根據盧克本的闡述,陸博士在稀釋南枝血清的時候,並沒有處在實驗室的無菌環境中,並且後續的救治也沒有及時跟上,我覺得這是導致南枝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恐怕陸博士自己也清楚”申屠淮認為這方麵的因素還有很大發展空間,但他也沒有明說,畢竟這種事情誰也不能保證,“我的意思是,畢竟三百年過去了,我們對於生命的科學研究一直在進步。”“暢想的理論和實踐總存在差距,”奚川眨眨眼,說:“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會去找他的,跟他道歉,懇求他可以原諒我。”“那如果活不下來呢,”申屠淮非常心疼自己的弟弟,“讓他心懷期盼,滿世界去尋找一個再也找不到的人嗎?”奚川落寞地垂下眼眸,他始終記得申屠鋒決絕的承諾我會跟你一起走向死亡。殉情,這不是一個理智的行為。但是奚川也知道,申屠鋒在這方麵,確實不存在理智。奚川很難過,也委屈,他不想讓申屠鋒接觸哪怕一點自己走向死亡的過程。他說:“我隻要他活著就好,不管用什麽方式活下去。”或者申屠鋒心裏明白是怎麽回事,但總有微緲的希望再支撐他活下去。他可以欺騙自己,妄想有再次重逢的世界。也是美妙的。“你很殘忍。”申屠淮說。“博士,你找個理由……”“騙他?”“說服他,”奚川稍微糾正了一下申屠淮的措辭,他底氣不足,“為了他好。”申屠淮無奈搖頭,“他如果知道了真相,肯定會跟我翻臉。”“他不會,”奚川說:“他很乖的。”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但又似乎相隔了千萬裏。奚川拉上了飄窗的窗簾,他這段時間不想曬太陽。又過了兩天,申屠淮根據研究報告上的內容和指導搭建了一台血液過濾儀器,這並不複雜,現代科研的專業設備確實比三百年前先進了很多。但根據稀釋基因的公式和基因表達量計算,想要得到一個劑量完美的通用血清,供體血清的比例是三千萬比一,相當於一個變異物種全身十遍以上的血液過濾,再進行稀釋,最後才能到達一個平衡點。這麽下來,不死都難。奚川不是神,也不是永動機,他的身體機能就算再強大,也不會無休止地為自己創造血液。申屠淮突然沒有把握了。他又來到實驗室,推開門,奚川正好喝下一碗土豆牛肉湯。“阿禹呢?”“他在為稀釋血清做準備工作。”申屠淮說:“想來看你的,不過他控製不好自己的情緒,怕在你麵前哭。”“你勸勸他,”奚川把空碗遞給申屠淮,“味道不錯。”“母親做的,”申屠淮看著手裏的瓷碗,低聲說:“阿鋒也愛喝。”奚川的心被擰了一下,他低眉垂眸,沒有說話。實驗室充斥著消毒藥水的氣味,奚川很久沒聞過了,他有些適應不良。小蝴蝶閃耀著流光,它想和奚川玩耍。奚川撩指逗逗它,抿著唇笑。申屠淮默默地看著奚川,感慨萬千眼前的omega是起義者,是帶領變異物種走向奇跡的偉大領導人,可他看上去如此脆弱。奚川並不與申屠淮對視,他突然有了一股上位者的壓迫感,淡淡地開口問:“稀釋實驗的準備工作出了什麽問題嗎?”“沒有問題。”申屠淮說:“已經準備好了。”“那就好。”申屠淮猶豫不決。奚川挑眼看他,“博士,你有話要跟我說嗎?”申屠淮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道:“當您帶領變異物種反抗人類的時候,想的是什麽?”“阿鋒也問過我這個問題。”“你是怎麽回答他的?”奚川笑了笑:“我說我忘了。”“現在呢?”申屠淮說:“想起來了嗎?”奚川偏頭,看著窗子的方向。窗簾後麵有陽光,他抬手,想撩起,蹉跎片刻,最終收了回來。他歎息一聲,說:“我很小的時候,七八歲吧,到了該認字的年齡,可惜沒有機會,實驗室裏的人不允許我懂得太多,容易反骨。後來,陸博士會拿些書過來給妹妹看,他教妹妹讀書,妹妹再教我。看的書多了,覺得自己的知識也廣了。”申屠淮說:“書中自有萬裏路。”奚川害怕看陽光,卻仰頭看向刺眼的白燈,他眼睛一眨不眨,時間久了,有水汽漫出來。“我忘了在哪本書裏看見過一句話。”申屠淮安安靜靜地聽奚川訴說。“願我如同空虛和大地,永遠支持一切無邊眾生的生命。”申屠淮久久無法言語,他為之震撼,並感激不盡。奚川像一朵開在神壇裏的花,微笑著說:“我的想法,過去如此,現在也一樣,從未改變。”“博士,”他說:“既然準備好了,那就開始吧,時不待人。”申屠淮難得動容,“阿鋒會很難過的。”“時間是良藥。”“但苦口。”奚川收回目光,他看得累了,眼睛太幹澀,稍微眨一眨,眼淚就掉了下來,“如果太痛苦,就忘了我。”【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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