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醒來時,時鍾指向淩晨兩點。


    我望向磨砂玻璃,隻見青綠色的人造光閃了幾下,然後變成紅色。那是遠處的人行道信號燈。之前不曾看到這樣的燈光,現在如此明顯地映在窗戶上,應該是因為光線投射到了濕漉漉的水泥牆上,也就是說,外麵肯定下雨了。


    我有點口渴,便起身去了廚房。狹小的飯廳亮著燈,桌上的晚飯還蓋著布巾,原封未動。


    哥哥沒有回來。


    我用杯子接了自來水,站著口氣喝下兩杯。 看來哥哥和女友吵架了。如果要加班,哥哥會告知我一一聲;如果是去和女友約會,他也會實話實說。像這樣一聲不吭,多半是突發性地與戀人見了麵,並且發生了爭執,以至於沒空聯係我。


    ——同居的事不會黃了吧?


    我一邊當作事不關已,一邊又擔心起來。不用幫忙搬家倒是挺好的,可他要是總像困獸似的在屋裏踱來踱去,那也是夠煩的。我用保鮮膜把沒動過的晚飯包好,塞進冰箱裏。繼續放在常溫下就該壞了。我在椅子上坐下,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一部外國電影, 我便吃著有點發潮的煎餅看起電視來。電影裏是看似初中生的女孩在雨夜街頭幹掉大塊頭男人的場景。女孩麵不改色地把手槍放進包裏,揚長而去。看來這是一部以少女暗殺者為主題的電影。


    我看了一會兒。其實我幾乎不看電影,因為靜不下心來,一個小時都坐不住。不過,這部電影我能看下去,原因是——


    她穿的鞋真不錯啊。


    結果我還是被鞋吸引了。她穿著一雙平淡無奇的銳步牌運動鞋,但質量很好,和她十分相稱。


    重點是,這雙鞋穿了很久,卻沒走形。我們平時見到的那些穿久了的運動鞋,基本上都走形得沒邊了。


    雖然很舊但沒有走形,說明主人穿鞋十分當心。比如說,絕對不會係著鞋帶就穿進脫出。


    這是電影,是一部作品,所以這雙鞋應該是造型師準備的吧,但真的很用心。不過,或許是演員自己的鞋也說不定。換了鞋後,走路方式會隨之改變,繼而影響演戲,出現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


    用槍時有什麽感覺?女孩回答道:「很痛快。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歡火藥在手裏爆炸時的觸感。我是說,想做什麽的時候,腦海裏也會產生情感的爆炸。而火藥的爆炸與它是同步的,我很喜歡這一點。比起刀之類的武器,手槍是一種 更貼近情感的道具。」


    我一邊聽一邊想,是這樣的嗎?畢竟我從來沒開過槍。


    不過,我很喜歡「貼近情感的道具」這種說法。聽殺手聊手槍,心裏多少會有點別扭,但我能明白,手邊如果有這種道具,心情確實會好起來。


    最重要的是,這句話是用心穿好鞋的人說出來的。我當然能欣然接受。


    既然興致上來了,我決定像模像樣地看下去。我在存放幹貨的籃子裏找到小包的樂之牌餅幹,然後從冰箱深處找出很久以前喝到-半的紅酒。我把身體埋進靠枕裏,一邊看電視一 邊就近找了杯子,倒人紅酒喝起來。在這樣的深夜裏,不必聽任何人的意見, 還能一邊看犯罪片一邊喝酒,實在太開心了。所謂的自由,大概就是這種狀態吧,就是在深夜裏看電影、喝酒、吃夜宵,既不會有人對你說夜裏該睡覺不許喝酒,也不會有人指出吃夜宵會發胖。這種單純而原始的自由真是令人心情舒暢。


    哥哥很快就要從家裏搬出去了,這麽一來,我每天都能這麽自由了。


    實在是太棒了。


    這種簡單的自由不一定能給人帶來幸福。


    比如一大早漫無目的地來到公園,坐在長椅上喝酒,這種情況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指責,但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幸福。


    從早上就開始喝酒,會導致生物鍾亂套,這麽一來夜裏會睡不著,可能就會看一部不怎麽感興趣的深夜電影吧。我倒是覺得,在這種時光裏體驗到些許幸福,支撐著自己獨自前行,其實還挺美妙的。可是對她來說,並不是這樣吧。還是說,我也逐漸不這麽認為了?


    我不明白…或者說,我現在還不明白這種狀況。


    說來,最近都沒看到那個人喝酒了。


    是因為有我在嗎?那是肯定的。或許隻是受到道德驅使,覺得不該讓少年看見飲酒的場麵,而且…


    想到這裏,我突然意識到了。


    都是因為我嫌這嫌那,指手畫腳的啊。


    「一大早喝酒配奇怪的下酒菜對身體不好」「不如我帶些正經點的食物來吧」….她閉口不言的時候,都是我在幹涉她獨享自由啊。


    ——我是不是很煩啊…


    然而,我設身處地一想,如果真的覺得我煩,她隻要拒絕我甚至換地方就行了,但從她本人的態度來看,似乎並沒有那麽不快。我再次感到困惑。換作是我,肯定會覺得不高興吧。我這個人啊,完全無法忍受別人指手畫腳,甚至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我甚至想象不出聽命於他人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


    她曾經說,情況不一樣了,受人教育也變得不那麽痛苦了。真的是這樣嗎?


    我看著電影喝著紅酒,琢磨著這個問題。


    話說,紅酒這種東西又酸又澀,我實在喝不下去了。我從來不覺得紅酒好喝,隻是喜歡那種微醉的感覺,才無奈飲之。不好喝可能是因為它很廉價,也可能是放得太久了。


    據說喝慣了就會感受到它的美味,是真的嗎?


    「喂。


    我感覺自己的側腹被誰戳了一一下,便醒了過來。意識到對方用的是腳後,我暗自咂了咂舌。


    「現在是幾點?」


    「七點半,你在等我?」


    「沒有,怎麽可能?


    哥哥似乎隻是為了換身衣服才回來的。他一邊換白襯衫一邊說:「高中時有個老師的鼻子特別靈,能聞出哪個學生在前-晚喝了酒。


    「那還真是厲害。」


    「都不用聞,你的臉就先露餡了,瞧你的表情就像醉鬼似的」


    「在下雨嗎?」


    「下下停停的,說不清。」


    「隻要在下就沒問題。」


    我看著哥哥去上班後,慢條斯理地洗臉,仔細地刷牙。人是感覺不到自己身上有沒有酒味的,但我多少覺得全身還殘留著紅酒那種滯澀的餘韻。


    我換上校服穿上鞋,出了家門。撐開透明塑料傘後,霧氣般細小的雨粒便附著在上麵。這也算在下雨吧。


    然而出了新宿站,這靠不住的雨完全銷聲匿跡了。雲開日出,陽光像要烤幹那些濕流漉的高樓一般普照大地。 嘖嘖,還真的不能叫雨天了。


    喝酒喝到將近早上五點後,今天我完全提不起勁去上學。


    可是,我也不想去公園。要是她不在,那就太無聊了。可要是她在,又會出現尷尬的局麵。在不下雨的日子裏,我並不想在那裏見到她。我和她是因為下雨才不得不一起待在那裏的。不下雨就不用躲雨,而在這種情況下碰見彼此,必然會節外生枝。


    是的,今天我才算是明白了。


    在不下雨的日子裏,我絕對不想在那裏遇見她。


    如果遇上了,我們之間那點微妙的距離感肯定會被破壞殆盡。從此我再也無法遇到她了。


    我轉身往遠離那座公園的方向走去,一個勁地往西走,硬撐著疲憊的身體,扛著收起來的傘前進。雨後初霽的陽光灌入西新宿那雪白靚麗的高樓群裏,仿佛能看見混凝土正被慢慢地吸去水分。我的額頭冒出薄薄的一層汗,夏季的氣息悄悄地爬上背脊。


    是啊,夏天來了。


    梅雨總會過去。


    我再也不能擺架子,一到下雨天就休息了吧。


    我不想走在太陽底下,便就近鑽入地道,這個人口通往東京都廳的地下。


    我沒有多想就乘上了電梯。


    我留意著斜上方不斷增加的樓層數字,輕鬆地想著,都廳應該不至於把我這個東京都民趕出來吧,這裏又有空調,找個能坐下來混到中午的地方應該不難。


    我原本打算隨便在某一樓層 下來找一家咖啡廳, 卻發現自己坐的似乎是直通高層的電梯。


    中途沒法停靠,結果我一口氣上到展望室。


    首先映人眼簾的不是腳下的街道,而是廣闊的蒼穹。


    我走到玻璃窗前,麵前出現的是地麵上絕對見不到的視野,如廣角鏡頭那般飽滿。群山緊貼著遠處的地平線,雲層很遠,雲縫間滲出金色的光芒。


    關東平原好平啊….我的腦


    中出現了這種近乎愚蠢的感想。與在地上相比,現在所見的世界要明亮得多,或許是因為能直接看到陽光照射在街道上的樣子吧。


    我垂下視線,鴿子成群結隊地回旋著。


    我沿著玻璃窗繞展望台走了一圈。


    灰色的街道向著四麵八方延伸,完全看不到盡頭。


    列車緩緩地溜出巨大的新宿站,看上去像鐵道模型。


    前方有一塊被綠色環繞的空間,突兀地堆在地麵上。就是那座熟悉的公園。原來,從上麵看下去是這個形狀啊。


    從公園裏也能看到都廳。我偶爾會遠遠地望上兩眼,想象著這棟高樓大廈裏的大人物今天又在謀劃什麽。


    公園有森林作為屏障,那些聳立在遠處的新宿高層建築群仿佛和它不在同一世界裏, 但像這樣自上而下看過去,森林的屏障就傷然無存了。


    我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毫不厭倦地望著那座公園半天。


    公園裏有一座避雨的小涼亭,從這邊絕對望不見。在那裏,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子和我時而碰麵時而不見,時而聊天時而沉默。隻是這樣大致看上一遍,是絕對想不到那裏發生過那些事的。今天她有沒有去那裏呢?今天的天氣很難捉摸。或許她以為我會去,買好了咖啡等著我。或許她這會兒正坐在長椅上。


    我想象著和她有關的種種事情。像這樣俯視下方,仿佛是上帝視角,讓我打心底裏產生了一種不安而傷感的情緒。


    我心想,要是總能從這種高度俯視自己就好了。這麽一來,我就不會為平時的那些瑣事感到焦慮和迷茫了。無論走向哪邊,停在哪裏,或許都不會感覺到多大差別。能這麽想的話,我大概離自由又近了一步。


    雨後的大都市慢慢退去水分,我一會兒晃蕩腿,一會兒蹺起二郎腿,隻是這麽看著外麵。


    這時,我的腳碰到什麽東西,是易拉罐。兩個啤酒空罐並排著,緊挨在長椅邊上。


    在那一瞬間


    我感受到一發來曆不明的衝擊。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那股衝擊是什麽。


    或許又是愚蠢的聯想吧。


    然而,我就是無可救藥地這麽想了,那個想法在腦中揮之不去。我想她是不是恰好前腳離去,之前就坐在這裏呢?她是不是和我一樣,因為雨停了不想去公園,便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來到了這裏,然後一-邊浮想聯翩,-邊俯視著那座公園呢?


    這是不可能的。冷靜一想,在茫茫的新宿街頭,怎麽可能發生這麽可笑的巧合?隻不過她恰好和啤酒空罐有交集罷了。


    我使勁抑製住想去確認罐口有沒有口紅印記的衝動。


    掙紮了一會兒後,我站起來去坐電梯。這時


    我突然覺得有什麽非常重要的話必須對那個女子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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