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從一大早就是大晴天,遺憾的是,我的身體狀態也是絕佳。早餐吃了吐司、水煮蛋和咖啡後,我久違地穿上校服,準點來到學校,參加了那個名為開學典禮的莫名集會。至於台上的老師講了什麽,我當然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隻有鞋。


    開學典禮占了第一節課,第二節課是班會,需要大家提出課題,還發了實力測試的出題範圍表。我幾乎什麽都沒提,出題表也是瞥了一眼就塞進口袋裏。


    像我這樣的學生也是挺可怕的,不管內申評價的死活,永遠做好最壞的打算。暑假才剛結束,明明是第一天開學, 我們居然從第三節課開始就正式上課了。我望著窗外,等待時間的流逝。到了午休時間,我晃悠著站起來,走出教室去一樓的小賣部買麵包。


    若說現在是初秋,還為時過早,晴好的日頭仍殘留著夏季的氣息,教學樓中灌滿了正午的強烈光線;看上去閃閃發光。操場反射著日光,路過的教室裏,那些深綠色的黑板被照得一半成了白板。視野中的每個人都處於暑假過後的興奮狀態。「好久不見」「暑假做了什麽」之類的固定對白,伴隨著擊掌聲脫口而出,隨處可以聽到。


    樓梯轉彎處的玻璃幕牆也有光線透進來,出現了棱鏡效應,在地上形成許多七彩的光斑。


    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熠熠生輝,我純粹覺得這樣的景象很不錯。我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對校園的風景變得寬容。


    或許是因為決定了不再把學校太當一回事, 所以我能容忍很多事情。


    我把手插進口袋裏,走過玻璃幕牆的轉角。這時,佐藤從後麵叫住了我:


    「秋月。」


    「喲,好久不見。」


    我回過頭去,看到佐藤弘美和鬆本,兩人曬得一般黑。


    「你們都曬黑了啊。」


    「嘿嘿,


    因為去了好幾次海邊嘛。」


    「說起來,你還是那麽白啊。暑假都幹嗎了?」


    「一直在打工。


    「打工?」


    「一直?」


    我們三個走在一樓的走廊上,聊著這一個半月都是怎麽度過的。


    「…你的高中生活也太沒勁了吧,就是打工,做家務,打工,做家務。


    「那,第二學期開始就是上學,打工,做家務,上學,打工,做家務,對嗎?」


    「我偶爾會翹翹課,沒事啦。」


    佐藤回頭,越過鬆本看向我問道:


    「話說回來,秋月,你經常遲到吧?」


    「沒錯!這家夥一碰,上雨天,第一節課就不會來!」


    「不巧,我得了一種下雨的早晨不能坐地鐵的怪病。


    「得了吧!」


    快到辦公室的門前時,木質移門發出艱澀的聲響打開來,我通過餘光看到體育老師伊藤穿著蝗蟲色的寒酸運動服,趿著一雙廉價的拖鞋,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


    難得我心情好,沒想到又見到了糟心的東西。


    我盡量不去看他,徑直走過辦公室。


    我是這麽打算的。


    此刻,突然從旁揮來一拳,狠狠地衝擊著我的意識。


    那並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毆打,總之我的精神遭到了衝擊。身旁出現了某種致命的、令人恐懼的東西,我的直覺拉起警報:快!現在!立刻!注意!


    我抬起頭的瞬間,擦肩而過的那個白色人影發出一-聲驚呼聲。那個人,那個女人抱著茶色的文件袋,跟在伊藤的後麵。她有著極具知性的長相,留著修剪整齊的頭發,穿著奶油色西服。我像傻瓜樣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走在前麵的佐滕弘美以迅雷之勢折返,露出要哭的表情堵住她。


    「雪野老師!」


    「佐藤同學….


    「老師!」


    佐藤弘美用飽含情感的聲音無數次地呼喊著「老師」兩個字。周圍陸續有女生聚攏過來,在她的身邊形成一個小包圍圈。而我隻是站在旁邊呆呆地看著。


    「佐藤,回頭再說。喂,還有你們。」


    伊藤冰冷無情地說道,撥開聚集起來的人群。


    「對不起啊,各位。我會一直待 到第五節課下課,可以的話到時再說。」


    她說著,向聚集過來的女生們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和伊藤-起走進接待室。我注意到她從我麵前離開的那一瞬間,十分內疚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直愣在原地,鬆本的嘟囔傳人耳中:


    「小雪來學校了啊。」


    當時我真是遲鈍,才會有那樣的腦回路,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原來她叫雪野啊。


    僅此而已。這麽一一想後,我簡直是大失所望。


    我真的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知道她的名字。


    我們來到空無一人的屋頂,澄澈的藍天無限寬廣,在它的麵前,一切都是如此荒唐。雪白的積雨雲翻滾鼓脹著。佐滕弘美靠著防墜鐵經網,抱著自己的大腿坐在水泥地.重頭喪氣,身體微微晃動著。


    一顆黃色的網球像炸彈一樣滾過來, 不知是有人丟過來的,還是從球場上飛過來的。


    鬆本撿起球玩了一會兒,突然往水泥地上砸去。球猛烈地反彈後竄上天。在我的眼中,它像是被天空吸進去一般越變越小,接著又像倒帶一樣,球再次越變越大。我心想著應該能接了,身體便條件反射般動了起來。我伸出雙手接住球,手心傳來球表麵那毛糙的觸感。


    「你不知道小雪辭職的事?」鬆本開口問道。


    「不知道。」我盯著球看了一會兒,出手扔回給他,接著說道,「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鬆本用單手漂亮地接住球。說起來,這家夥在讀小學時是打壘球的。


    「畢竟你們班的古文課是竹原老頭教的吧…聽說小雪和高三的女生們一直有矛盾呢。


    鬆本把球扔了過來。


    我也學他那樣單手去接,差點就脫手了, 好歹還是接住了。我總算摸清了門道。


    我一言不發地扔回去。鬆本遊刃有餘,幾乎隻用手指便接住了球,簡直讓人恨得牙癢。


    「可是,不是雪野老師的錯啊。」佐滕弘美維持著原先的姿勢,「總之,就是誰的男友喜歡上了雪野老師,那又不是她的錯,可是啊…」


    球飛了過來。那一秒我以為臉會被砸到,趕快用手擋在麵前接住了它。


    「那個女生把氣撒在老師的頭上,聯合全班的同學和老師作對,還去家長那裏散布謠言,導致雪野老師無法來上課,可他們還是不依不饒。」


    鬆本一甩胳膊,抓住了我扔過去的球。


    「小雪就是人太好了,都到那份上了,不如報警算了。打官司也好什麽都好。這麽一來既能辟謠,也能曝光那幫無法無天的家夥。」鬆本仿佛和我也有仇似的,使勁扔來球。 單手怕是接不住了,我又在千鈞一發之際慌忙用手捧住。


    我用雙手蓋住球,問道:


    「怎麽樣的?


    「什麽?」鬆本應了一聲。


    「她的具體遭遇是怎麽樣的?」


    於是,鬆本和佐藤說了好幾個事例,露出打心底裏感到厭惡的表情。我隻聽了幾句,就氣不打一處來。那些人編造了-些帶有性暗示的拙劣謠言,貼上真相的標簽,在家長、學校附近和學生之間散布發酵,還給教育委員會和各方麵機關寄送了滿含惡意的大量匿名信。當事人被不斷要求做出解釋,漸漸感到疲憊。而那些造謠的家夥居然開始相信自己編造的故事,繼而催生出興師同罪的使命感,於是謠言的散布愈演愈烈,變得更加陰暗。那些最初以為隻是惡意匿名信和謠言的人,在受到相似信息的轟炸之後,也漸漸開始認為:「這麽多人都在說,她本人恐怕真的有問題吧。」


    總結起來就是這麽回事。我一邊聽一邊意識到自己正變得麵無表情。


    「我們都和伊藤老師他們說過好多次了,說這件事絕對有問題,事情在往錯誤的方向發展。」


    我正準備扔球,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


    「但學校隻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甚至後來都不再聽我們的意見。結果我們什麽忙都幫不了…」


    佐藤的聲音越來越含糊,不用看也知道,她把頭埋了下去。她的傷心讓我也感受到疼痛。看到自己喜歡的老師遭受了那樣卑鄙的惡意而一蹶不振,她想幫一把, 卻最終無能為力,這樣的事實深深地刺痛了她。如果自己能再踏出一步, 或許事情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她感知到了這種可能性,為自己最終沒有跨出那一步而懊悔不已。


    至於我,甚至沒有資格對佐藤說句「這不是你的錯"。 畢競在今


    天之前,我什麽都不知道。明明發生在同所學校裏, 我卻一無所知,簡直可笑。


    佐藤弘美真的沒必要自責。需要自責的應該是我。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卻毫無察覺,像個白癡一樣碰見下雨就翹課,還擺出一副無賴的架勢。 我真的是傻瓜吧。身邊的朋友為了他人而心痛,即便力量有限還是竭盡所能,反觀自己,我想的淨是怎麽在雨天為自己的翹課找借口。


    就是這樣。


    雨天,那個人無法去上班,隻能-一個人待在那個冷寂的空間裏。她的內心正遭受著何種苦痛,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了,我卻連想都沒想過。


    真是煩躁至極。


    對我那貧乏的想象力。


    對無法體會他人心情的自己。


    我歎了一口氣,頹然放下手。


    「喂,怎麽了?


    鬆本問道,不明白我為什麽不把球扔回去。我抬手把球一丟,問道:


    「那些高三的家夥啊….


    「什麽?」


    「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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