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點點頭,“杜甫的詩。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多?是都。”“原句是多。張愛玲改了都。”外頭周予的媽媽在喊:“小予?你在幹什麽呢?還沒找到洗手間?”泳柔站起身來,“你找洗手間?在那邊……”周予低下頭,“不用了。”她要往外頭走,又停下腳步,“那個。書。”“嗯?”“書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太無聊了。”她指一指屋外的席上。“你看。”書遞了過去。周予踏出門檻。泳柔想,這人好悶,城裏的長相,城裏的傲氣,與自己不是一路人。書被拿走了,她坐著無聊,就趴在收銀台上,玩招財貓搖搖擺擺的手臂。很快,那桌人要走了,那做東的來收銀台結賬。方泳柔自他手裏接過鈔票來數,有零有整,皺巴巴的。男人正要走,她終於點清,喊一聲:“,阿叔,數不對。”“怎麽不對?”“少了40。”“少了40?”他不耐煩地自收銀台上扯過手寫的賬單來看,又伸手用指頭翻一遍她手中的鈔票,“唉,就40,要不算了。”“算了?”方泳柔瞪大雙眼,“阿叔,還要給我40。”“40還不就是……”男人點著賬單,“幾瓶飲料的錢嘛!就當飲料是送的,我們這麽一大桌,送幾瓶飲料,不過分吧?”“沒這說法,飲料也要算的。”男人惱了:“你這小妹好不識做,打開門做生意,哪有你這樣的?為了這點零頭斤斤計較,小心賺不到大錢哦。”周予的母親走來,要從錢包中掏錢,“,算了,為難小孩子幹什麽呢?我這裏有點零錢。”“別別別!這頓算我的。周太你別管,本來麽,送點飲料那是應該的。”推來搡去的,男人的炮火更加猛烈襲來,方泳柔挺直腰杆,梗起脖子,非要論個道理來:哪有吃了飯就可以白喝飲料?當著地主爺的麵耍無賴,不怕遭報應!對方急了,大罵,叫你家大人來!我不跟你小孩子家計較。別在這跟我東拉西扯!響動太大,阿爸終於從後頭跑來,想來剛剛是忙完了廚房的活,躲去屋後頭抽煙了。方泳柔氣得別過臉去。阿爸又是點頭又是作揖,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她一通,說是小孩子不懂事,聽了情況,連連道歉,不單隻抹了40塊錢,還趕忙從冰櫃裏拿出兩瓶涼茶往對方懷裏塞。“啊呀不好意思,這都算我的,老板大人大量,一路慢走啊,慢點開車!”泳柔還要再爭:“爸!”鮮少衝她發火的阿爸喝道:“閉嘴!”喝完,伸直手臂,彎著身,送客人出去了。她渾身發抖,站在原地。直到周予自拉門走了進來。她將書遞還給她,冷冷的赤褐色瞳平靜地看著她。剛剛,這雙眼睛一定也是這樣子看著她出洋相。有人叫:“小予,走了!”周予轉身走了。她聽見他們的小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轟一聲,變成平穩的悶顫,發動了,自屋子側麵往沿海公路開去,越來越遠。阿爸進屋來了,嚴厲地看她一眼,歎口氣,來拉她的手臂,“算了。沒事了。你去學習,店阿爸來看就好。”她甩開他的手,一扭頭向樓上走去。自建樓,采光總是不佳。陰天,二樓的客廳暗暗的,隻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點日光。她手中拎著周予還給她的那本書,氣不打一處來,往窗台走去。拎著的是書脊,於是,書頁抖開,忽然從中抖出一片紙張來。那紙張滑過陰暗的碎紋地板,正好落在日光恰好照亮的地方。方泳柔停下腳步來盯著看。那是一張50元錢。她垂頭,望見書的封麵,細體字端正印了標題。同學少年,都不賤。2-1她脫下貼身短袖外的襯衣,換上校服外套。島上風大,十月不到,已有些涼。車前座話說著說著又爭起來,她隻管在後座換自己的衣裳。“轉去英德做什麽?島中當然更好。”“哪裏好?一打鈴,老師走得比學生還快,還整天搞那麽多課外活動,等同於把學生圈起來放養。”“生源好,氛圍好。你們英德搞衡水模式,還到處挖人家的名師,島中去年的重本率是93%,你們呢?”“靠生源,靠掐尖,能靠多久?現在市裏呼籲取消重點,初小已經試行了,到時重點名頭一摘,收些妖魔鬼怪進來……”“你少動腦筋。你看你女兒,本來就不愛說話,再轉去你那集中營被迫害三年……”周予開口打斷她母親的話:“走了。”她推開車門,下車,車尾箱彈起,她拎出行李箱來。車裏兩個人與她告別,她應了,然後推著箱子,走上校門口的坡道,南島中學四個朱紅字刻在石碑上。南島的天放晴了。她抬起頭來,天是霧藍色,雲被落日霞光染了紅。她呼吸,試圖聞見海的味道,聞不見,隻覺得這裏的空氣比起城裏要冷冽。她好像生來感官不敏,比如嗅覺,她有先天性鼻炎,比如聽覺,但那可能是因為她總偷偷戴著耳機睡覺。感官不敏,也就感受不強,因此總是一臉平靜。當然,痛感是敏的,但她摔了碰了、腳趾撞桌子腿了,也是一臉平靜,裝的,不愛讓人看出她的窘。她仰頭看這天空,就像是燃燒的海。學校地廣,三個年級三千餘人,光女生宿舍樓就五棟,梅蘭竹菊鬆,冷色青磚外牆,教學樓則用灰色石磚,樹多,南國的樹,一年四季都茂綠,這學校就像一塊長在海島之上的遍布青苔的巨石。周予住梅苑108,放了行李,去食堂隨便吃點東西,七點上晚自習,十點放學,十點半就熄燈。106到110號房,全是同班的女生,她走過別扇門時,特意看一眼門上的名目。106,陳萌萌,劉君彤,方泳柔……方泳柔。這就是大排檔那個女生。那是她家開的店?還是她在那兒打工?她就住在那兒嗎?住在海邊?她長什麽樣子?越回憶,越記不清。周予不擅長記人的臉。想著想著,她扭頭去照一旁的窗玻璃,仔細看了看額線有沒有不整潔的散發。學校太大,綠蔭下的小岔路又多,出了宿舍,差點迷路,她方向感也不強。總算找到圓弧狀的矮矮二層樓食堂,在窗口買了碗紅豆雙皮奶。吃了幾口,一個人影立到麵前,她還未抬頭,那人放下來一張50元紙幣,擱在她手邊。“還給你。”抬眼,早先腦海中模糊掉的樣子在眼前具象起來,周予腦海中第一個念頭是,哦,這就是住在海邊的樣子。少女的骨架裹進了寬鬆的校服外套裏,肩膀撐不起衣服,看來更加纖細。“還給我?”她反應過來。方泳柔說:“是。這是你夾在書裏的吧?”“這是飲料錢。”“什麽飲料錢?我爸已經說了,飲料是送的。”“為什麽要送?你不是說了,在地主爺前耍無賴,會遭報應。”“說送就是送了,而且,飲料是40,不是50。”方泳柔語氣不善,周予隻好頗無辜地答:“我身上隻有50跟100。”感官不敏,情感中樞遲鈍,連帶著嘴也不靈,她本是好意,但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說不出什麽緩和氛圍的好聽話來。她不懂這人在不高興什麽,不高興,還有一點凶,小小一張臉,凶不起來,像個受了驚的齧齒動物。“錢你收好。再見。”周予看著那錢與方泳柔疾步走掉的背影,隻覺莫名其妙,兜頭一盆冷水潑了她的好意,她也立刻有了脾氣,吃飯給錢本就天經地義,就算多了10塊,她又沒有別的意思,何必一副傷了自尊的樣子。她以為,隻是為了這多的10塊。她心底拗起來。這錢,她偏要給。*方泳柔從不覺得自己家裏窮。實際上,也算不得窮,有吃有穿,有個正經營生,在她們村子,在整個南島,也算個中上水平。阿公死了,全副遺產變作一艘近海漁船,早年是阿爸與大伯一起出海,再帶幾個船員,一趟回來,收成好時,能分一兩千元。後來,阿爸身體不好,不出海了,掏出多年積蓄,再加大伯幫襯,造了家裏的三層小樓,開個大排檔。方口村靠港口,天時地利,初中時,她在縣裏上學,在班上簡直算家庭條件不錯的了,島上沒有工業,其他同學家裏,不是漁民,就是幹點手藝營生,要麽開點小商鋪。電視她也看,也去大伯家上過網,細姑姑還帶她去過好幾趟城裏,外邊世界繁華,她知道。但,來了島中,她才真切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島中是城裏小孩的島中,漂亮的,聰明的,家裏有錢的,各式各樣的城裏小孩,她們說各種流行詞,講著講著就笑。起初,泳柔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麽,她們還談最新的電視劇,電視上沒有播的,英劇,美劇,還有什麽番劇,也講城裏最近新開的哪家餐廳,講城裏那些學校,哪個學校有哪些奇人。她們人不壞,也跟她一樣兩個眼睛一個嘴,見了麵主動打招呼,分享家裏帶的零食,但,就是不一樣。聊不來。她開始知道了,像她這樣的家庭,一整年的收入就那麽一目了然的幾萬塊,要供各種開銷,一百要計較,五十也要計較,這在城裏,就算是窮人。她承認,那50元自書頁中掉出來時,她的自尊心被這高高在上的好意給刺痛了。她本來隻是想把錢還了,但實在尷尬,心裏擰著勁,對方又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才鬧成個不愉快的局麵。阿媽跟大伯都說過她,平時看著輕輕柔柔,怎麽有時候就那麽強?她隱隱擔心是自己小題大做,說不定,在那個周予看來,就像個笑話。方泳柔回到教室自習,她坐在窗邊,緊挨走廊,心裏有氣,從包裏拿出小奇塞給她那個mp4來聽,邊聽邊寫數學題,解,然後刷刷刷一大長串演算,她功課上是認真的,習題冊上每個課時三節練習,老師留一節,她三節都會寫。晚飯她一個人吃過了,晚自習都快開始了,還不見小奇人影,她邊寫題,邊分心思抬頭去看看窗外,樓層另一頭有通往宿舍區的回廊,從她的座位恰好能看見,她是5班,小奇6班,6班教室就在隔壁,她盼著她從回廊出現。“泳柔!又見了。”她嚇一跳,摘下一邊耳機。是她同桌來了。同桌是個圓臉女孩,圓臉圓眼睛圓鼻頭,臉上肉乎乎,還長一邊尖尖的小虎牙,認識第一天,就在作業本上寫“程心田”三個字,然後大大方方遞給她看。心田是城裏女孩,每個禮拜都搭渡輪來上學。她鍾愛那些封麵上畫著動漫帥哥美女的少女雜誌,裏麵全是些愛得死去活來的言情小說。“你粗心死了,掉了錢,還不知道。喏,拿去。”心田把一張50元擱在泳柔的習題冊上。縱是這世上有無數張50元,方泳柔也一眼能認出這就是剛剛她在食堂甩給周予的那張。“這哪裏來的?”“周予幫你撿的,她說親眼看著你在食堂掉的,就托我這個同桌幫你送來咯。”她記起來了,心田住108,和周予一間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