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的校園太嘈雜,方泳柔喊“我來”時,不像齊小奇那樣吱呀怪叫,也不像李那樣鏗鏘有力,她必須要非常凝神地在眾多噪音中搜尋,才能聽見她口吻堅定的輕聲呼喊,與聲音同步的還有她跑動救球的動作,步伐靈巧,有時撲空,會有些小懊惱地甩甩手臂。小關師姐忽然說:“你在看打排球嗎?你愛看這個?”周予回過神來,“……沒有。”她垂下眼。夕陽偏斜,落在桌上。“師姐,這桌子是哪來的?”“不知道,以前哪個倒閉的老社團留下來的吧?”木製的方桌上有幾道好深的刻痕,是兩個英文字母:cx。夕陽一斜過來,周予才看見,在字母前麵,還有兩個很小很小的字:喜歡。喜歡cx。果然,一個人怎麽會無來由地寫下另一個人的名字呢?她再次抬眼,望向排球場上的齊小奇,筆尖垂至紙麵,她開始漫無目的地在本子上寫自己的名字。予。加一撇。矛。再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柔。她飛速將這個字塗掉了。一進入一月,期末考臨近,排球場上便完全找不見方泳柔的身影了,再過一個禮拜,球場徹底空了,社團辦也被關停,全校進入備考狀態,校風使然,所有人都變得步伐匆匆,一放學便飛奔到自習室去占座,連在飯堂排隊時都背著英語單詞。周予不再在晚自習上偷看雜誌了,她做題速度快,課內題冊和複習卷子早做完了,又寫了半本王後雄,她偶爾會走神,抬起頭看教室前方,看方泳柔抱著卷子,俯在講台上,專注地聽老師講題。她跟方泳柔不一樣,她從不去找老師講題。總之,她們各自專注於學業,企圖無視已經出現在她們麵前的,另一個專屬於16歲的人生初課題。為期四周的寒假開始後,周予每日除了睡覺便是上網,此外,她陪外婆去做了一次體檢,還破天荒地參加了一次初中班級聚會,同學們都驚奇於她的到場,當晚就有好幾個人加她的q*q,有個女生說,我之前還以為你很難接近呢,以後我們經常出來玩吧。她想,原來也沒有那麽難嘛。如果她也有很多朋友,是不是就會像齊小奇一樣,過生日的時候,有一大幫人圍在身邊?期末考一結束,李一家就遠赴歐洲十日遊,她口頭抱怨說這趟旅程花掉了她爸媽全部年終獎和年假,但誰都看得出她期待得不得了、驕傲得不得了。心田則每天都在幫家裏看店,日複一日地在店內陳列出她招牌的笑臉。直到大年三十,泳柔才再一次見到小奇,小奇放假後比期末時還忙,農曆新年,縣裏組織遊神廟會,招募青少年去跳遊街的英歌舞,光耀幫小奇和他自己報了名,他當然也假惺惺地問過泳柔去不去,但她擔心周末排練影響複習,於是一口回絕了。除夕當天,村裏的年夜飯自中午就開席,方家照舊在大伯家團聚,先祭天,再祭祖。南方過節,桌台上全是些雞鴨魚肉,膩人得很,村裏的小孩們一般吃幾口就下桌,在外聚眾亂跑,到處點摔炮嚇人,光耀記著mp4之仇,點了炮就往堂弟腳下摔,泳柔麵上蔑視他的幼稚行徑,心裏卻偷偷覺得痛快。這一天,村裏的大人們有個不成文的約定,那便是大家要輪番到剪頭嬸家去叨擾閑坐,這主要是為了防止剪頭嬸和麗蓮姐打起來一年一度的,麗蓮姐帶著小奇回村子裏來過年了。泳柔沒有去找小奇,隻在路過剪頭嬸家時打了個照麵,在大伯家吃過飯,她跑回家,趴在二樓的窗台上望著海發呆。方才在飯桌上,大伯姆問細姑,過了年,高一讀完,是不是要分文理科了?阿細你看看兩個小孩都適合讀什麽嘛。細姑說,阿柔的話,當然讀理。阿耀嘛……細姑笑眯眯說,阿耀想讀什麽就讀什麽吧。言外之意是,阿耀的學業沒救了,讀什麽都一樣。島中這樣的尖子學校,素來有重理輕文的歪風,一年級十五個班,往往隻有兩到三個文科班。泳柔自然是要選理科的,無關“重理輕文”,相比文史哲,她生來就更擅長與數理化打交道,但小奇與她不同,幾次大考下來,小奇的文科成績明顯優於理科。若小奇選了文,那這是不是等同於她們成長路途中自那年小奇搬到縣城之後的再一次分離?她知道,未來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無數次,她想,會不會分離恰恰才是尋找“答案”的必經之路?阿麗與香香居住的簡易魚缸就放在窗台上,麗蓮姐粗枝大葉,不適合飼養金魚這樣脆弱的生靈,小奇將阿麗托付給了泳柔,由阿爸每日照看。泳柔望著缸內的它們,心想,你們一輩子都不用分開,這樣好嗎?見不到大海遼闊,也不知道其他魚的模樣,你們會不會反倒相看兩相厭,永遠發現不了對方有多特別?這都什麽跟什麽呀!她甩甩腦袋,試圖將裏頭這些浮滿了海藻的水一般的思緒傾倒出去。放假以來,一閑下來,她就不斷由各種事情聯想到那個“問題”,可她卻從來不敢真正去想,那個“問題”到底是什麽?入夜,在村內各家爭鳴的電視聲、打牌聲、小孩的尖叫聲與劈啪作響的炮竹煙火聲中,泳柔接到了一個意外來電。電話兩端各自沉默三十秒後,泳柔覺得有點好笑,便問對方:“你是要跟我拜年嗎?”周予在電話那頭說:“嗯。”她笑起來,“你是不知道拜年該怎麽說嗎?周予同學,過年好。”周予便跟著她說:“過年好。”外頭炸起一陣煙花綻放的聲音。周予說:“你們那邊很熱鬧。”“嗯,外邊在放煙花。你們那邊不放嗎?”“嗯……不放。好像不能放。”“那你聽。”泳柔將分機的話筒湊近窗外,可窗外的煙花偏巧放完了,她舉了好一會兒都沒能等來下一陣,她隻好尷尬地描述給周予聽:“就是咻一下,再砰砰砰,有黃有紅有白的。”她的作文水平一般,隻能如此描述了。“焰色反應。”“是,那這麽說的話,這裏頭有鈉……”周予笑了,“期末考結束了,方同學。”泳柔不服,“還不是你先提的焰色反應?”“這次你考得很好。”這次期末考,泳柔得了全班第七,進了年級前百,周予則還是第十,她已連著考了好幾次第十了。期末考成績是近來唯一令泳柔開懷的事,但她保持謙虛,隻說:“還好吧。”說完揉揉自己的鼻尖,忍不住笑了起來。周予問:“你們那邊過年都做什麽?”“沒做什麽,吃飯,打牌,打麻將。很無聊的。”“你也打麻將?”“我不打,我看我小姑打。我姑打麻將打牌都特別厲害,我們村的老叔老嬸都怕了她了。”方細一年到頭都不愛回村,獨獨正月頭幾天,就跟長在了村裏的牌桌上一樣,下了這家的桌就上那家的桌,人稱南方不敗、牌桌鬼見愁,不把全村男女老少兜裏那點利是錢掏幹淨就不算完。“那你光看人打牌,有意思?”“怎麽沒意思?我伺候我姑,給她端茶倒水,她會給我小費的好不好?不過也就打幾天,初五開市以後就沒什麽人打牌了。,初五我們這兒有活動,迎神,會遊街,有舞龍舞獅、鑼鼓隊、英歌舞表演什麽的,要遊整座島呢。小奇要去跳英歌舞,我堂哥也去,就是上次你們見到的那個,方光耀,他也去。”“你呢?你不去嗎?”“我不去。”想了想,她又改口:“……可能會去看看吧,縣裏有廟會。”其實,往年她都會和小奇一起騎車跟著遊行隊伍,隊伍會走過每一座廟、每一個村子,最後去到縣城,一路鑼鼓喧天,宣告神明自天上歸來,要全島出來迎接。話說到這裏,泳柔瞧見樓下兩個年輕的身影說說笑笑地自前門進了院子,她下意識想往後躲“方泳柔!”討人厭的聲音。光耀看見她了。“你躲在家做什麽?快點,下來!”小奇也笑盈盈地喊她:“阿柔!新年好!快來,我們下海灘去。”原來他們約好了去海灘。可從來沒有人事先問過她想不想去。光耀說:“你去不去?你大伯叫你帶你那兩個討嫌的弟妹去放炮。先說好,你看著他們,我可不管。”周予問:“有人叫你?”她匆匆與周予道別:“嗯,我要掛了。新學期見。”距離新學期,還足足有半個多月。用小朱阿姨的話說,一回到自家厝裏那冷板凳上坐著,像屁股底下有螞蟻在爬,無聊!度日如年!不知怎的,周予近來竟對這番話頗為感同身受。大年初五,小朱阿姨就急吼吼地從鄉下趕了回來,原本阿媽是應允讓她歇到元宵節後的,可她嫌在鄉下無事幹,年前她才拿到了駕照,更是心猿意馬,“阿姐,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做夢都想摸那個方向盤,你知道上路的感覺有多好,像長了翅膀一樣的。我現在知道男人為什麽那麽愛車,我們女人也愛車的呀……”周予對著鏡子換上外套。她聽見小朱阿姨將大門敞開,在外邊與對門鄰居家的月嫂談天。她想,這外套是不是顏色有些暗了,正月上街,總該穿喜慶一點……她又將黑色外套脫下來。對門說:“一年到尾才回家這麽幾天,你就不多陪陪丈夫孩子?那車再好又不是你的,車再好,也是冷冰冰的。”小朱說:“車冷,你知道那車是鋼鐵做的,犯不著跟車置氣。可有些人呢,你明知道他是個血肉做的,不知道怎麽回事,摸上去也是冰冰涼的……”小朱噗嗤笑了,“不說那個。你看我們頭家鍾醫生就說得好,我們女的,也不能天天不是老婆就是媽的吧?”要說這房子也算大的了,可大門外的兩位實在聲如洪鍾,周予全聽得一清二楚。她重新打開衣櫃,將裏頭掛著的外套逐一翻了一遍,全是些乏味的素色,東挑西揀,才選中一件深藍色的牛角扣兜帽大衣。“鍾醫生她們兩公婆呢?出去了?”“出去了。朋友聚會,各玩各的。你說他們多好,有錢有樣貌的,花花都市,就是他們的樂園。”周予笑了,她經常看見小朱阿姨在讀一些封麵花花綠綠、紙頁泛黃的小說,指不定這話就是從裏邊學的。穿好了外套,她又開始挑圍巾。對門阿姨也在笑,“那小孩呢?小孩在家?”“在家。”下邊一句聽不見了,但周予知道,對門阿姨壓低了聲音,肯定是說:“那你說得那麽大聲,不怕小孩跟她爸媽講?”“那不會。鍾醫生家這個小孩,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阿姐,過幾天,你跟我一起跳舞去呀?等舞廳營業……”周予戴好了乳白色的羊絨圍巾,站在鏡前仔細地將自己看了又看,原本她還想戴上毛線帽,但嶺南的冬天不算太冷,她怕被人瞧出她臭美,這才作罷,於是換好鞋襪,背上相機,出了門走過小朱阿姨身邊,將她嚇了一跳。“你去哪兒?”她應:“去逛廟會。”其實,廟會在哪兒舉行、幾點鍾開始,她統統都不知道,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她如此這般說服自己。隻是因為無事可幹,才想去看看的。她搭船過海,下船後,在輪渡碼頭邊等了許久,才終於等來南島唯一的島內公交,107路,她查過路線,繞島半周就可以到縣府廣場。到全島最繁華的地方去,這總不會出錯。可去了之後呢?去了,就一定會遇見誰嗎?她坐在駛過海邊公路的公交車上,車上隻有她一個乘客,再沒有其他人在大年初五自海的那邊來。這一路自海濱轉入腹地,公交報站,西濱村,馮家村,地王大仙橋……沒人等車,車子也就不停,實際上,她壓根沒看見一個正經的站台,馮家村站就是在泥土路邊的電線杆子上綁了個牌,上邊用馬克筆寫了“107”。但她一點也不害怕自己會遭遇什麽不測,因為沿途路過的每幢土屋都掛了燈籠、貼了嶄新的福字與春聯,大仙橋邊上有幾個小孩在攆狗,把狗惹急了,又反被狗追著一路尖叫著跑走。鄉間的一切人聲都很響,沿途好幾戶電視都在重播春晚,多聲道疊在一塊,同時奏響《難忘今宵》,人們用鄉話大聲問候彼此:吃了未?來茶呀。這些影像與聲音的碎片隨著風與鄉間的塵土一同滾落入車窗。原來鄉下春節時候是這樣子。阿媽從來都厭惡鄉下,尤其是阿爸的老家,周予隻去過一次,還是在爺爺去世的時候。阿爸這人好像也不看重宗親,麵上對鄉下親戚們仗義疏財,平日卻從不去走動,阿媽笑話他虛偽,他就說阿媽勢利眼,兩個人劍拔弩張,實則是在打情罵俏,但這樣的溫情時刻往往隻有一瞬,很快,他倆就各拿起各的車鑰匙,去趕赴自己的花花樂園了。此刻,坐在這輛老舊的鄉間公交車上,空間內飄蕩著一陣魚腥味,她的心一點一點地充盈起來,不知是為一場未知時間地點的廟會,還是為某個未知聲音樣貌的誰。近來,她的心裏藏著一個“問題”,但她從來不去想。公交車報站,縣府廣場到了。縣城的樣子變了,主街上拉起一條又一條鋼絲繩,沿街掛滿了紅燈籠,這麽一變,周予徹底辨不清方向了,壓根想不起上次方泳柔帶著自己都是怎麽走的,她跟著人潮走了一會兒,站在一家士多店門口,盯著人家的台階看了半天,總覺得像是上次泳柔在相片背麵寫祝語時她們坐著的那一處,但又認不大出了,上次,這家店沒有開門。店家看她奇怪,這才問她:“小妹,買什麽?”“嗯……”她想問路,但人家都問她買什麽了,總不好意思不買,“這個吧。”她拿了一瓶蜜桃多結賬。“請問,今天是不是有廟會?”“廟會?你說營老爺啊?有啊,你看前麵那麽熱鬧,搭戲台子了,等下要唱戲。”“唱戲?那遊神呢?”“有,還沒到呢,快了,從聖伯公廟一路遊,估計再有個半小時一小時就過來了。”這下她放心了,道了謝要走,想了想,又回頭另買了一瓶鮮橙多,將兩瓶飲料抱在懷裏,站在街邊等。街邊的人越聚越多了。終於,遠方隱約的鑼鼓聲清晰起來,街道兩側已擠滿了人,她被擠到人群後頭,隻能盡量伸長脖子,透過腦袋與腦袋間的縫隙去看,有個穿短褂的年輕人揮舞手臂飛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著:各位鄉親讓一讓讓一讓,老爺來了,給老爺讓一讓路遊行的隊伍來了。打頭的是鼓隊,所有人都穿著紅色褂子,整齊劃一地錘著腰鼓,幾隻明黃色的醒獅在浩大綿長的隊伍間擺頭穿梭,行進不是持續的,他們走一段路便停下來表演一段,鼓隊之後是舞龍隊,龍頭點燃一串掛炮,幾個穿戲服的人在盤旋的龍與劈啪作響的炮仗間左右跳動,隨後竟從口中噴出一束火焰,嚇得周予連連退後。太吵了,聲音與聲音疊在一起,全都變得難以辨別,於是世界變成聲道損毀的彩膠電影,一切顏色都生猛濃鬱,紅色黃色水泥色,互不避讓地攪和在一起。隊伍行進,走來一隊穿戲服、畫臉譜的人,螺號吹響,這些人執起手中的舞棍,用力甩動雙臂,跳起節奏強勁的交叉舞步。周予特意在網上看過,這是此地鄉下獨有的民間舞蹈,“英歌舞”。年輕女孩們跟在英歌舞隊之後跳同樣的舞步,她們是縣裏招募來壯大聲勢的業餘女子舞隊,小奇也在其中,她模樣最好,因此站在排頭,一對眼下描了紅色油彩,高高的馬尾辮隨著動作左右飛舞,她笑著,皓齒如貝,忽然向人群中招起手來。周予順著小奇的目光,看見了擠在街對麵的方泳柔。方泳柔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棉外套,衣領子上還有兩個白色的絨毛小球,這樣的衣服,周予是絕不肯穿的,可愛得像是童裝店春節時候掛在櫥窗裏的款式。她沒來由地笑起來,抱緊懷中的兩瓶飲料,左右張望,可通往街對麵的路被遊行的隊伍完全堵死了緊跟在英歌舞少女們之後的,就是坐在八抬大轎上的“神明”,那是個穿著華服的彩色泥像。神明一出現,街邊的人們紛紛雙手合十,口中祈拜著“老爺保佑”,商鋪老板們捧著貢品出來,將貢品舉過頭頂,好像神明真能看見、能吃到、能護佑他們的新一年。方光耀站在業餘男子舞隊的邊緣,仰頭看著前方的神像,從聖伯公廟到縣裏,沿途邊走邊跳,少說也有三個小時,他心中有些不耐煩了,若不是為了與小奇一起參加,他才不要舍棄那麽多玩樂的時間,天天來跳這勞什子大神。他混進街邊的人群中,終於尋了個機會,脫離遊行的隊伍,打算躲入後頭的巷子偷閑,哪知他剛擠過人群,就被熟人給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