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款式還算可愛,但這對她來說太幼稚了她正處於一個熱衷標榜成熟的年齡階段以往她買的都是上千元的大套裝,這一套隻要四百元,還標注了推薦年齡是8-12歲。她將盒子拿在手裏看了看,伸手將它塞入書櫃的最底層,隨後在地毯上躺下,伸直手臂,望著天花板,長長歎了一口氣。她想,無所謂。口袋中有個硬物,她伸手一掏,是她的ipod。她又想,不如把這東西丟了算了……*方泳柔回到家時,齊小奇正與閑坐的鄰裏大人們圍一桌喝茶,挨個吃桌上的烤魷魚幹、花生酥和瓜子。她不是來等她的,隻是閑蕩路過蹭吃蹭喝。“你回來了?”她啪啪拍掉手上的碎渣,“迎新怎麽樣?泳柔師姐。”“就那樣咯,小奇師姐。”她們笑嘻嘻地互稱師姐。“你怎麽回村裏來了?”泳柔挨個問候桌上的長輩。小奇將自己的茶杯遞給她喝,“來看我阿。她老人家說身體不舒服。”她下意識問:“啊?哪裏不舒服?阿是不是得白內障了?”去年底,她找剪頭嬸理發的時候,就留意到她眼神不好。“什麽啊,才不是。她是有心病。”“什麽心病?”阿媽笑說:“哪有心病?那就是皮膚病。”小奇說:“她說厝裏有鬼,說我爸回來了,不肯走。她腳上爛了一塊,可能是濕疹、真菌什麽的吧,明明是她自己摳破的,非說晚上做夢夢見我爸,哭著在摸她的腳。”這麽一說,泳柔確實好幾次瞧見剪頭嬸在摳撓腳指頭。“那你還不去陪她?在這裏蹭吃蹭喝!”泳柔摘下肩上的書包,輕輕甩著打了小奇一下。她去放東西,阿爸正從屋裏走出來,見了她就問:“吃早飯未?”“沒吃。迎新忙了一上午,哪有時間吃早飯?”“早飯都不吃,想升仙了。”泳柔忽然嗆聲:“不吃早飯又餓不死!”隨便誰愛吃不吃好了。她一甩手,令書包在地上拖行,鬧著她不明不白的小情緒進屋去了。21-2鄉下來的阿進駐周予的家,轟轟烈烈、人盡皆知,好似商超大賣場每夜八點過後生鮮半價果蔬打折的揚聲大喇叭。短短周末兩天,雞飛狗跳是真的雞飛,她帶來三隻走地雞,趁鍾琴不備,養在陽台,淩晨四點,雞準時飛上護欄開始打鳴;狗跳也是真的,她拿家裏的剩飯去樓下偷喂高檔小區裏科學喂養的城市狗,狗吃不得人食,其中一隻當天就過敏,飼主找上門來,鍾琴賠了幾千塊錢,氣得阿躲到一旁偷罵醜狗賤命一條,當了城市人的狗,竟還得了城市人的毛病。雞在打鳴當天就慘遭毒手,鍾琴趁她下樓遛彎,令小朱統統殺了,全部焯水拔毛,整整齊齊伏於餐桌之上,等著主人回來認屍。旁邊還有欠條一張,寫明阿的姓名、出生年月,“於2011年9月某日欠下鍾琴賠償犬隻醫藥費若幹元”。阿見了皺眉,她的臉上溝壑縱橫,皺眉有如山體滑坡,一雙渾濁的眼睛總在發愁似的:“要我還你錢?那也是我兒子的錢嘛。”她忌憚兒媳,將後半句說得細細聲。她並不是外表剽悍、嗓門洪亮的那一類幹農活的女人,相反的,她看起來總有些畏縮,身子小且佝僂,還有些許雞胸,但她認她的理,那股勁兒糾纏繁重,如有千斤,全鬱結在她畸形隆起的胸脯裏,像無法降解的塑料製品囤積在海龜的腸道。她看起來比外婆要老上許多,周予在心內暗暗估算,也許要老十歲,或是十五歲?她對人生中後段的外表度量衡沒有任何概念,人在16歲時,是瞧不出70歲與80歲的區別的。“什麽你兒子的錢?你以為你兒子掙得比我多?”鍾琴指指欠條上的某處,“喏,這三個字,看見了嗎?這是你的名字。你要是不會寫,就照著畫。”鍾琴撇下她進書房去,她哼一聲,極小聲地念叨:“你掙得多,你要掙得多,那都是虧心錢,是別人的救命錢。你們這些西醫最無德,一點小毛病,寫那個檢查單、這個藥單,幾千幾萬的,恨不得把人的皮都剝了吃……”周予走過她身後去倒水喝,一字不差地聽入了耳。雅致的胡桃木複古軟裝之間彌漫著散不去的雞屎味與殺雞後的血腥味,房屋裏隨處可見大部頭書籍、綠植還有裝飾畫,小朱阿姨每天都要上門來拂塵、養護、精心擦拭可昨天,周予親眼瞧見阿在家裏吸煙,並將煙蒂摁滅在綠植的土壤裏。這家裏失序了,阿公然挑戰著阿媽的一切品位、修養以及持家之道,以一種“敵在場我假裝不動,趁敵不備我再進三尺”的方式。幸好,周予非常擅於逃避現實,所謂逃避現實,俗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既可以在學校裏兩耳一閉假裝聽不見紀添添每天的怨聲載道,亦可以在家裏房門一關假裝看不見阿的種種出格行徑。阿說,她在鄉下的家裏每夜每夜地做噩夢,夢見死去的阿公以各種可怖的形態出現在床前,掐她脖子、毆打她,吼叫著說要把她帶走。她害怕,所以到城裏來躲躲。她說這話時,用幹枯起皺的手抹著眼中的淚花,然後咣咣往大茶杯裏倒滿了茅台。阿,周予的奶奶,就是這樣一個抽廉價男士煙、喝烈酒、皺皺巴巴、畏畏縮縮、耷拉的眼皮底下藏著各種心眼、常做噩夢的老太太。與她親愛的外婆相比,完全像是另一種生物,也許她們之間相差的並非是樣貌上看起來有別的五年十年,而是整整六七十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周末一過完,周予麻利地收好行李離家,在阿和紀添添之間坦然地選擇了紀添添。新生入校,新一年的社團招新季開始,紀添添又鬧了新的幺蛾子她吵著要跟師弟妹們一同參加招新。據她的說法,她老人家在高一的時候,哪個社團也沒瞧上,覺得全是小孩子過家家、裝大人擺譜,可秉持著人生應更多嚐試的主旨思想,今年,她回心轉意,決定給各大社團一個誠納賢才的機會。又過幾天,周予偶然聽新風社內曾與紀添添同班的幹部說,紀添添去年報了街舞社,結果因肢體笨拙慘遭被刷,當晚熄燈前,紀添添又開始針對各個社團發表高見的時候,周予特意提了一句:“街舞社呢?”她還以為能就此消停,結果紀小姐大言不慚道:“街舞社嘛,要說起來,我的外形是挺適合跳街舞的。不過高中街舞社,小打小鬧的,天天都關在學校,又不能參加什麽演出,不去!”實際上,她哪個社團都參加不了。團委動員會上,洪書記說了,社團招新僅麵向高一,學校對課外活動的管製是逐年級收束的,高二年級隻有成績達標的學生可以作為幹部留任社團,上了高三,則徹底與社團活動告別了。紀添添接著說:“運動類的社團是不錯,還能塑形減肥……雖然我是不肥啦。,你們覺得哪個運動社團比較好?”周予閉上眼睛。她本想假裝沒聽見,等大頭回應紀添添,她才好順勢退出這場談話,可在禪僧入定這方麵,陳大頭明顯比她修為更高,良久,紀添添不滿地喊道:“喂?你們都睡著啦?”她隻好幽幽地應了一句:“排球社?”“排球社?好像是不錯。我喜歡看女排比賽。排球社女生也挺多的吧?你們知不知道排球社招新是誰負責?”“好像是……”她心中忽然萌生一類惡作劇時慣有的按捺的快樂,“她們理事長?”“誰啊?哪個班的?”這次,大頭終於比她先開口了,大頭用一種好似機器人般的電子音她最近正沉迷於扮演智能ai卡頓著說:“13班的、方泳柔。”那天晚上,周予也做夢了,夢見她站在排球場上,打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漂亮發球,方泳柔跑來接,忽然大喊一聲,喂!這麽燙手,你丟給我幹嘛?她衝方泳柔笑,就像她騙她寢室裏有蟑螂那會兒一樣,頑劣、幼稚,但知道不會被怪責。風將她與天上所有的雲都往前吹。可方泳柔一動不動地站在網後,離得近了,她才發現她撇著嘴角,怨怨地說,反正你也無所謂。球網像楚河漢界般橫亙在她們之間。天上的雲都卷成一團,變厚,變黑,下雨了,瀑布般的大雨,一切都在大雨中消失,隻剩下一座被霧籠罩的燈塔,如觀音娘娘騰雲駕霧、隱隱發光。她努力向著那光走去,可怎麽也無法抵達……她感到每一步都踩不到實處,好像在泥濘中如遊魂般飛,忽然腿上用力她驟然彈起,按住僵痛的小腿。抽筋了。骨骼與筋肉都在向著成熟生長,養分不足,因此打破長夜叫醒了她。她講給阿媽聽,阿媽說,晚些送你回學校,順路買箱牛奶給你帶去。阿媽正用電腦看些滿屏英文的文獻,她窩進書房角落的一把皮椅裏,自己找了本書看。母女兩人靜靜地與彼此待了一會。鄉下的阿在這家裏住了一個禮拜,像顆被風刮到此地屋簷下的草籽,被刮到何處,就照著何處的地勢生長,汲取自己所能觸及的養分、避開堅硬的岩石。她很快在不斷試探中摸清了兒媳的底線,找到令自己能夠在這個家中生存下去的方式,並在兒媳懶得著眼處作威作福以尋求自己內心的平衡,比如她總背地裏欺負小朱,挑刺小朱買的菜、在小朱幹活時從旁指指點點,而當鍾琴板著臉回到家、辦公或是讀報時,她馬上大氣都不出,連帶行動都變得輕手輕腳起來。她們婆媳二人相安無事地同桌吃飯,當阿嫌棄桌上的湯淡得像燒鍋水,阿媽就和顏悅色地說,我口味淡,照我的口味做的,你吃不慣就出去吃點。阿當即閉嘴。餐後,阿總會提出要求,要喝酒櫃子裏某一瓶收藏多年都未開封的名酒,她早看出兒媳將這些都當作蒼蠅肉,可總要不情不願地特意詢問,以表對兒媳一家之主地位的尊重。每一次,當周予以為口角一觸即發時,兩個女人間總是你來我往地拉扯住微妙的表麵平衡,她不免想,若是李跟齊小奇,恐怕話到此處已經吵過80分貝了。能夠將情緒如此收放自如,成年人真是可怕。周予問阿,最近還做噩夢嗎?阿說,在這裏當然不做。就是那老厝,邪,你阿公在家裏,不肯走。我看他也不懂坐車,沒辦法跟我到城裏。再說城市這麽光亮,怎麽會有鬼?鬼都在鄉下,鄉下才有窮死的鬼、餓死的鬼,還有你阿公這種討債的鬼。周予將此番話轉述給阿媽聽。鍾琴寵愛地笑了一下:“農村老太太說什麽你都信?你去問問她,幹嘛半夜起床偷喝我的酒。”“你是說,阿說謊,她在我們這裏也做噩夢?”“她做噩夢又不真的是因為家裏有鬼。夢是人潛意識的投射。一輩子擔驚受怕,夢裏自然就有鬼咯。”周予放下手裏的書。“怕什麽?怕阿公把她殺了?阿公活著的時候,是不是經常打她?”鍾琴的嘴唇因手托住下巴而抿成一條直線,目光寸步不離屏幕,“媽不知道別人的家事。要不你問問她本人,問問你爸。”“不問。”周予重新拿起鍾琴的《係統解剖學》。“怎麽樣,是你支持讓你奶奶來住,現在呢?覺得她在家好嗎?”她不願意說不好,也難以違心說好。阿在家,算不上給她帶來多少不便,可她也暗自認為,阿的存在就像完美樂章中那個彈錯的和弦,刺耳、突兀,破壞了美的完整性。這想法未免勢利,可卻是人性難違。“……至少,你跟她也不是不能共存嘛,她也不會跟你吵架。我還以為你跟她有什麽深仇大恨。”“當然有。是你媽我懶得舊事重提。難道你還以為我跟你奶奶會跟那些肥皂劇一樣,每天鬧得不可開交?我才沒那個精力去跟鄉下老太太吵架,浪費生命。你奶奶雖然沒文化,也算是個聰明人,可憐她一輩子,什麽都不精通,最精通的,就是怎麽寄人籬下。”“她在鄉下又沒有寄人籬下。現在倒是寄在你的籬下。”周予偶爾也會這樣打趣阿媽。“小時候住在父親家,出嫁了住在丈夫家,到老了又住到兒子的家,這就叫寄人籬下。有些人,尤其是女人,看似有瓦遮頭,實際上,從來都是無家可歸的。你去問問你爸,你爺爺每次罵你奶奶,就說,你不是姓周的,給我從我們家裏滾出去。”周予忽然看不進書上的字了。阿媽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看不起農村人?”“……有一點。”“沒什麽好看不起的,隻是她們跟我們不一樣,永遠也不會一樣。道不同,不相為謀。”“哪裏不一樣?家裏窮又不低人一等。”阿媽又笑了,像笑她天真。“不是窮的事。沿海地區,農村多的是有錢人,醫院裏多的是鄉下來的暴發戶。”“有的人呢,對著我這個醫生還算恭敬,一轉頭,對著護士吆三喝四,拿護士當服務員用。這些人都喜歡在市區買房,把小孩送到市裏來念書,一生生七八個,五六個女孩子,一兩個男孩子。供她們讀大學,有些還供到國外。可讀完以後呢?讀完了,就把女孩子叫回家,好一點的,找關係塞到鄉縣單位去上閑班,要麽就回家待嫁,最後,統一的結局嫁人生子,寄人籬下。操持家事,初一十五拜神,逢年過節拜神,搞不好,吃年夜飯的時候還不能上主桌。你猜有沒有例外?”周予張了張口,好半天,才虛弱地擠出一個字:“有。”“沒有。我看到的,一個都沒有。人呢,一旦出生在落後的、蒙昧的地方,就一輩子染上了那個底色,甩不掉的,因為大多數人都沒有反抗生活的能力。沒辦法反抗。你要活在一種生活裏,就必須說服自己認可這種生活,有一天你想從這種生活裏跳出來,你就得有將過往的自己、將自己的父母親人統統推翻的勇氣。大多數人沒有那種勇氣。家裏條件好、受得起高等教育的都是這樣,那些條件沒那麽好的,隻會更糟。”“大多數又不是全部。”“幹嘛?你想替誰說話?你在學校,有農村來的好朋友?”見周予不答,鍾琴權當默認,“這也沒什麽,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大多數友誼都是階段性的,她們有一天總是會跟你走不一樣的道路的。”周予說:“我們年級第一,就是農村來的。”據她所知,還是一個境況不那麽好的農村家庭,父母都在外務工,老人帶著孩子在家務農。“嗯,寒門貴子,萬中有一。也可能是十萬中有一,百萬中有一。那你跟她合得來嗎?你們可以在學校裏一起學習,出了學校呢?你們能一起逛街、一起去旅遊嗎?你想住星級酒店,想吃高檔點的餐廳,人家也要承擔得起呀。”“她們將來考上名牌大學,找個好工作,不就可以了?”“那她們家裏有沒有兄弟?父母老了失去工作能力後有多少退休金?她們打算幾歲嫁人生子?她們生孩子之後還準備工作嗎?沒有家裏的支持,她們需要多久才可以在城市裏紮下根?生活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容易,你生在很多人的終點,所以你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從她們的起點跑到這裏有多遠的路。”“這跟交朋友有什麽關係?”“沒有人願意永遠望著別人的背影,也沒有人願意屈尊去看低處的風景。你不相信阿媽沒關係,人有權力擁有自己的感受。很多事情,時間一到,就會自然發生了。”鍾琴將書桌上的幾本醫書扔成一摞,站起身來,“換衣服去。演奏會八點開場,我們去接外婆,然後去吃飯,時間正好。媽訂了私房菜。”“爸跟奶奶去嗎?”“她們去幹嗎?又聽不懂。”“爸連這都聽不懂,你當年幹嗎跟他結婚?道不同,不是不相為謀嗎?”周予反將鍾琴一軍。鍾琴無奈:“……可能我當年的感受有所不同。”*“阿到底在幹嘛?”泳柔望向理發廳旁洞開的厝門,試圖窺見裏頭天井的狀況,隻見青天白日之中,白煙繚繞如紗,什麽都看不清,唯有道長的引魂幡叮啷作響,如異域梵樂穿透而來。大野蹲在一旁,不耐煩地大聲說:“送鬼!送我爸那個死鬼!”他姐姐在旁大笑:“喂,柔,你要不要也進去給道長驅一下,我看你也很需要。”“我怎麽需要了?”方泳柔困惑地低頭看看自己的周身。“讓他幫你把紀添添那尊不請自來的大神送走。”泳柔無奈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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