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靜默片刻,兩人一起大笑,虞一叫她將招生簡章拿回去跟家長商量,她答:“這還要商量?當然要去了。”虞老師難得認真地說:“人生大事,回去好好想一想。”亦是11月的某天,午間放學,周予回到宿舍,陽台上浴室有嘩啦水聲,添添在裏頭洗澡,間或哼唱一小段流行歌,周予從前從沒注意過,仔細一聽,竟發現添添唱歌的聲音悅耳。她在屋內坐著,浴室水聲一停,她忽然有些緊張,感到坐立難安,片刻,添添進屋來了周予張了張口:“你……”添添向她投來疑惑目光。她想著方泳柔教她的:互相肯定,互相支持,互相陪伴。“……你唱歌挺好聽的。”聽了這話,紀添添驚奇地看著她,就像眼見鐵樹開了花,半晌,她愣愣地走過她身邊,打開櫃子對鏡梳頭,似乎還陷在震撼中無法自拔。“……你說真的?”她輕聲問。不需回答,她有些振奮起來了,喃喃自語說:“其實我也覺得我唱得不錯……”她對鏡左看右看,轉了兩圈,扭過頭來問:“周予,你說,我報名參加元旦晚會怎麽樣?”周予心內閃過真實想法:又不是頂級天籟,唱歌節目哪能選上元旦晚會?可是“我從小到大還沒登台表演過呢,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嗯,你去吧。”周予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說:“我支持你。”她暗自緊張著,尷尬著,不知她已然撥動了添添心中冷卻的火種那灰姑娘想穿上水晶鞋,一生一次在城堡中央起舞的願望。晚會不接受獨唱節目報名,添添拉上小奇和李,三人排練合唱,以排球社的名義上報了節目,周予閑暇時會去排練教室幫她們彈伴奏,她與添添總算和好如初,她感到奇妙,曾以為永不會融化的堅冰,竟隻需一句話就消解,她漸漸養成讚美的習慣,尤其鍾愛在泳柔做任何決定時,平靜點頭說:“嗯,我支持你。”泳柔說:“餓死了,我今天要吃三兩米飯。”她也說:“好,我支持你。”她有時候說,你真聰明、你記性真好、你……你真能吃。泳柔說,閉嘴吧你。她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高三旅途上跋涉而過。2012年12月21日,那天是周五,臨近周末,正是停下來稍事喘息的時刻。原本天氣不好,陰天,黑夜裏望不見雲,什麽也望不見,早幾日降溫了,晚自習一打鈴,所有人裹緊外套往宿舍跑,周予匆匆鑽進屋裏,她抗拒穿得臃腫,堅決不穿秋褲,因此凍得發抖,直往手心嗬白氣。她到陽台上準備洗漱,一抬頭,見凜冽寒夜中,方才的淒寡散盡,驟然亮起了繁星點點。若零點就是世界末日,這就是末日前最後的星空。她呆站了片刻,轉身跑去開宿舍門,大頭恰好回來,在門口攔住她的去路:“這麽冷的天,你去哪?”“去找方泳柔。”“她不是不住這一棟嗎?”大頭抬起頭,望見頭頂夜空,了然似地說:“哦,去找她一起看世界末日前的星星嗎?”她講任何話都像在神遊,好像不在乎是否有回應,“方泳柔對你來說很重要嗎?”疼就說疼,害怕就說害怕,在乎就說在乎。有人這樣說過,因此周予停頓一秒,隨後說:“嗯,很重要。”大頭哦了一聲,從她身邊神遊而過了。她拔腿往另一棟宿舍樓跑去。到了蘭苑,泳柔已換了睡衣,見她來,披上棉服外套,與她一起站在4樓走廊上看星空。天太冷,兩個人緊挨著,泳柔指走廊拐角給她看:“去年你生日,我就蹲在那裏給你打電話。”她們望著星夜,時而無言,時而扭過臉去看對方,對上了視線,就一起傻笑,也不知在笑些什麽。談起添添她們報名元旦晚會的事,周予說:“下禮拜就要彩排初選了。”“下禮拜?哪一天?”“下周一。”泳柔說:“下周一小奇不在學校,要去廣州參加飛行員選拔。”兩人都有些意外,還未詳談,熄燈前的催促鈴聲打響了,泳柔急著要周予回去,怕趕不上熄燈要被罰站,周予走出幾步,回過身來,說:“拜拜。”泳柔說:“明天見。”“要是沒有明天了呢?”兩個人在星空下相視而笑,在這世界末日前夕,寧靜得好像尋常往日,哪怕天崩地毀,至少望向世界的最後一眼,是星空下彼此的笑顏。37-3世界當然沒有末日,高考還是要考,人世間所有煩惱也都保留,沒有一筆勾銷。女孩們聚在一起為難,小奇太粗放,早知道兩個選拔的日子,心裏卻從未意識到正正撞上同一天。孰輕孰重,誰都分得清,但誰都不輕易斷言,大家知道添添家裏生變,連帶著性情都有些變了,好不容易有這樣一件事調解心情,添添喜愛被注目,有一點小虛榮,大家早發現了,誰也沒批評她,人都有缺點,做了朋友,就更看得見互相身上的可愛之處。幾個人圍著1班教室後門座位坐著站著,李心煩地瞧著來回轉悠的小奇,周予抱著椅背望泳柔,泳柔小心翼翼地看添添,添添強打精神說:“你那初檢和麵試要多久?上午下午?說不定結束了馬上回來還趕得上……”誰也知道沒可能趕上,聽人說往年都人特別多,光排隊就耗掉半天了,何況從廣州開車回來要幾個小時。小奇走到後門口,背著光亮轉回身來,坦然地笑說:“我不去選拔了。全省才招6個,去了也白去。”李嚴肅批評她:“你別拿這麽重要的事當兒戲行不行?”近來小奇備戰初檢,每天都勤加鍛煉,五點半天未光就起,獨自在冬日寒風中跑圈。付出這樣努力,講放棄卻講得輕鬆。泳柔說:“要不再想想別的辦法,找洪書記講講,把你們安排在最後一組。”周予懶懶地說:“講破嘴皮子,結果沒趕上呢?”“那洪書記可就化成鬼都不會放過我們。所以最好方案還是”小奇說,“我不去了。”“才不是。”添添有些灰心,將眼神撇開去,“最好方案是,我們不參加彩排了。”大家齊齊望向添添。“都看我幹嘛?”她眼珠子轉轉,覺得難為情,鼓起氣力,掩飾著失望,向小奇擠出一個笑臉,“你就安心去廣州吧!再說了,有個飛行員朋友,可比在元旦晚會登台酷多了。”所有人愣了,一絲溫柔情愫環繞在她們心間,李絕不表露這樣的柔情,因此凶巴巴地說:“你要沒考上你就完了,聽見了嗎?captain齊。”“知道了外交官李,以後我開飛機送你出國去當翻譯,去爪哇食人族部落什麽的,把你空投到人家的大鍋裏。”她們全笑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些胡話,都以為雨過天晴,隻有泳柔留意著添添有那麽一絲難以覺察的落寞,她沒再過問,誰也不能一輩子任性,她的朋友長大了,她的心間同時泛起酸楚與驕傲。小奇裝好行囊,定好初檢前一天,虞老師開車送她上廣州。光耀來電約她出去走走,兩個人在西灘岸堤邊碰麵,小奇上了堤走,光耀在一旁路麵上捉著自行車。“明天就去廣州?”“對,明天中午。”“坐大巴車去?”“我們班主任開車帶我去。”光耀麵露反感,“你們班主任?就是那個和我哥飆車的女的。”小奇不以為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看你還不如坐大巴車去。那女的開車,誰知道安不安全。”他聽小叔說了,那女人年紀輕輕就開怎樣的高檔車,此刻聽說小奇也要坐上那輛車遠去廣州,心裏隱隱有些不痛快,他寧願要她坐又悶又臭的大巴去顛簸,或是就打消了念頭,哪兒也不去。小奇專注地看著腳下的堤,隻笑笑的,也不反駁他什麽。“……我說你真要去?女生開飛機,想想都奇怪。女生真能開飛機?”“當然能了,要不能,人家幹嘛招女生?”“不是說,今年是第一年招女生?我小叔說,這就是年景好,經濟過剩了,才有心思招些漂亮招牌。”小奇嘲笑說:“你小叔懂得多,不見人家招他去開。”光耀也覺失言,掩飾說:“他就隨便說說,不知是不是真。”前方一段的堤麵變窄,小奇張開雙臂維持平衡,腳尖點地,走得輕穩。“你呢?阿耀。你將來要去哪?”“去哪?還能去哪?我可不要像我二哥去船上做工。我要到市裏去,這破地方呆夠了。要我說,我大哥就是蠢,我爸叫他回來他就回來,要不回來,也不會出事。”“就到市裏去?去幹嗎?”“不知道,等高考完了再說。對了,你那什麽南航大,在哪?廣州?”“在南京。”“南京……”他仰頭望著天空,“那是哪兒?浙江?”“廣東粵廣州,江蘇蘇南京,初中背的,你忘啦!”他在天空殘絲片縷的雲中抓不住概念,腦海隻能浮現地圖輪廓那隻金雞。“有多遠?”“也不算遠,坐得起飛機的話就隻要兩個小時。聽說今年底會開動車,從南京到深圳,12個小時。”“那還不遠?還不如就在廣州上學。去一趟廣州都累,跑到南京去。”“南京隻是個開始,我以後還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的。世界那麽大,不去看個夠玩個夠,那不可惜了?”眼前一段堤走到了盡頭,小奇的雙臂仍然張著,任由海風灌她滿懷,她頎長身形被海麵反射的金光剪裁,好像一隻書本上畫的線條鋒利的海鳥,翻至下一頁,她就要飛越過大海了。光耀站在她身後路麵,仰頭看著她,他心中生出一絲不甘,眼見著什麽東西就要從自己手中流走,可他無能為力,抓也抓不住,他意識到自己在仰望她,這種視角也讓他不快。他慪氣地轉開頭,不知她對他的情感也正悄然發生改變,他從她的心中漸漸衰落了,落在身後,看也看不到了。*元旦新年,方細收到馮秀的短信:阿細,久沒聯係,我在城裏生活,也跟城裏習慣過洋節了,所以來信祝你洋曆新年好。我一切都好,虞小姐介紹親戚家開的飯店,我做後廚和采買,也包住宿。之前我膽小,以為自己沒用,真正做起來,倒發現我還挺優秀,全後廚數我手腳快、做得好,在碼頭上混久了,買菜也難給人騙,老板人好,說她多謝虞小姐介紹了我這樣一個人才,我真不知自己這輩子還能與“人才”這詞沾邊,不過比起你,比起虞小姐,就是小蝦見大魚,你們是真正優秀。不知你們近來好嗎?再祝你新年快樂。讀完短信,方細在屏幕上寫了又刪,最終隻複了短短一句:新年快樂,祝一切都好。馮秀到市裏,是虞一介紹的工作,此前她沒聽說。她在縣城買些日用品,市集有一攤賣草莓的,新草莓上市,價碼不低,個頭又小,不夠漂亮,真不知賣給誰去。攤主笑盈盈看她,她也就站住腳步,權當盛情難卻,買了一些。她不知虞一在不在島上,高三一開學,她們忙得飛轉,下了班還有接不完的家長來電,關係更加淡了,光輝出事後,虞一像心裏有了芥蒂,對她客氣了許多,不再像從前那樣不在乎邊界。昨夜她在老三家和泳柔一起睡,泳柔纏著她說話,將近零點,泳柔忽然疑神疑鬼,說光耀那家夥,今年該不會又趕著零點放煙花吧?這麽一說,一年前被爆裂煙火聲打斷的吻又無限逼近她,令她也疑神疑鬼起來,姑侄兩個不住地扭頭去看窗外,她心煩意亂,去年此時她還溺於婚姻沼澤,煙火好似一聲警告,驚起她心中的負罪感,而今枷鎖一卸掉,腦中清晰畢現的隻有吻本身,觸感,氣息,女人與女人間的吻……她為驅趕回憶,順勢抓住另一個記憶線頭:從某張學生卡中拿出一張照片來……方細冷不丁問小侄女:“馬上高考了,你沒談戀愛吧?”也不知泳柔疑神煙火時都在想什麽,被她一問,嚇得滿臉通紅,差點一口氣出不來,說沒沒沒沒……沒有啊。“沒有你緊張什麽?”泳柔用力吞咽,說是被口水給嗆住了。“那有沒有人喜歡你?”“沒有!”泳柔裹在被裏,像條毛蟲蠕來蠕去,翻出去又翻回來,“姑,怎麽樣才知道那人喜歡你?”她缺乏經驗,首先想到虞一那些追求者在公寓樓下的種種行徑:“……比如常常來找你,等著你,送禮物給你?”“這有什麽特別?朋友間也這樣。”一說沒什麽特別,泳柔好像有些失落,將棉被蒙過腦袋,想自己心事去了。方細提著草莓回公寓。虞一在客廳批模考卷子。“沒回市裏過元旦?”“忙不完。”她的笑容透出疲倦。“我買了草莓,吃點水果再忙。”方細進廚房去,將草莓摘洗好。翹著白尖尖的殷紅果實堆在玻璃碗內,散發柔甜香氣,草莓是相當生活感的水果,又貴,她平時少買,最多是吃年節拜拜後大嫂塞給她的蘋果和橘子,這麽一碗漂亮的草莓,想想非得在最閑適的時候慢慢享受,也許是心無一物靜靜看海的下午,她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時候,所以幾乎不買。她將碗擺到茶幾上,虞一對她說謝。她也拿卷子來改,兩人各坐一隻沙發,草莓香氣時而飄散入鼻,將清寒空氣做了水粉式的柔和渲染,她抬眼瞄身邊人低著的側臉,心說這人也像草莓,想要擁有,代價勢必高昂,但其美好,光存在就令人感到幸福。也許不該去打斷,就這樣兩人在柔和空氣中靜靜坐著。當然還是打斷了:“我侄子好多了,已經快要扔掉拐杖四處蹦了。”虞一微微一笑,並不看她,這是她頭一次回避她的目光。“那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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