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頭站著,隻覺六神無主,又覺無地自容,她確實隻是個無能為力的,任性妄為的小孩子。她說:“媽,怎麽辦?”一滴淚直直砸落去,砸在阿媽的書頁上。阿媽伸手為她拭淚,卻反而觸到她心底開關,她的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媽,怎麽辦?”“別哭了。”阿媽走來擁抱她,像曾經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孕育她,“你忘了媽是醫生。”是了,她的媽媽是醫生,她的媽媽鬥得過死神。她伏在母親的肩頭哭泣。從此她明白,將人係牢於人間的,除了名字,還有另一重符語,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她是醫生的女兒,是最好的醫生的女兒。這是她初來到人間,佩戴的第一個護身符,以及響當當的勳章。41-3四月。高三少年們開始頻繁地在校園內拍各種合影,所有人想要盡力記住些什麽,周予想,人這一生是不是都在與遺忘對抗?她害怕阿忘記她,害怕她在乎的人忘記她。所以她也勉為其難地參加合影,在鏡頭中任由紀添添擺布,任由社團的後輩們吵嚷著將她擁在中間,泳柔放下相機嗬斥她,周予,笑一下能要了你的命了?添添也在她耳邊連日念叨:你就沒有一點舍不得我?再過兩月,你可就再也不能跟我住一間宿舍了!過往三年中,曾有許多個瞬間,周予錯覺這三年會是永恒,這座小島會是永恒,這間校園會是永恒,她們永恒16歲,並肩走在落花的校道上,從晨霧一直走向晚霞。等高考結束,添添就要依照她母親的安排去往新加坡留學,她因此加入泳柔與李的口語練習小組,每天在李的無情糾正中大肆抱怨英語的種種複雜時態。其實生活是否真有這麽多種時態?或許遺忘是一直處於進行時態的,告別也是,死亡也是。從記住那一刻起就正在遺忘,從相遇那一刻起就正在告別,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正在死亡。齊小奇沒有到學校去。她整一周都請假,因為她的阿正在死亡。這一周,學校安排高三年級到市裏三甲醫院做高考體檢,各個班級分批前往,她因飛行員選拔早做過體檢了,因此也不用去,泳柔有時晚上打電話來,與她說學校裏的大小事,說周予她們班去體檢過了,說周予好像視力不太好,再降一點就要近視了,說添添要求醫生好好幫周予檢查一下聽力,不可能沒有問題,否則怎麽常常聽不見她說話?她漫不經心地聽聽笑笑,末了打趣著問,我們學校除了周予沒別人啦?泳柔支吾迂回,又講了一大通這這那那,講到無話可講,兩個人靜下來,泳柔終於問,阿今天怎麽樣?已沒有太多清醒的時候了。自前幾日再次昏倒,醫生宣告治療也隻延續最基本生命表征,依本人意願,回到家裏,搬了床鋪躺在廳堂,這是農村習俗,在房子的正中離去,才可算“壽終正寢”。所有人都來看她,親戚、村鄰,眾多小奇從未見過的麵孔來來去去,屋裏熱鬧得像過年,客來了,搬椅子在她身邊坐一會兒,她若清醒著,就談幾句話,她若朦朧著,客人們就自談自的,若正遇上鍾點,留下來吃飯,餐桌也就支在她的臥榻附近,大家不談死,講的還是些平日語,死亡就在這樣的平日裏發生著。收島民彩注的那個貨運司機聞訊也來轉了一圈,伏在阿床頭說嬸你好走呀,去到那邊,買彩次次都中。適逢阿醒著,濁著嗓子啐他一臉:我還沒要走呢!他擦著臉走出廳堂,與正哈哈笑的小奇對上目光,兩人都認出彼此,他點一支煙,說你是這家的孫女?她點點頭。他沉默著將煙抽到剩個屁股,撇到地上踩熄,臨走前說,難怪那時候忽然打我一巴。麗蓮關了鋪回村裏操持,阿不承情,每每講話尖冷:“你鋪頭不要開了?在這裏轉啊轉,準備讓我兩個孫兒喝西北風?”她不要麗蓮幫忙抹身喂食,寧願泳柔的阿媽來照料,小奇不知什麽恨能這樣持續十年,何況還是一種假想的恨,她幾次要麗蓮回家,麗蓮要她快背書去,“我走了,是你會煮飯會招呼客人,還是你弟會?”到了吃飯鍾點,香妹還未過來,麗蓮拿著米糊與蘋果泥去喂食,被一把推開,險些摔破碗。小奇接替著去,阿隻吃了幾口,她笑阿:“飯都吃不下了,還有力氣推人。”阿耷拉著的眼皮抽動一下,似乎想翻個白眼,她為阿擦了嘴,拍拍阿額頭,像哄嬰孩那樣說:“餓了你就說哦,乖乖的。”阿的喉頭發出不屑的呼哧聲,好像一隻不服氣的老貓。小奇笑著抹掉無人看見的眼淚,將碗捧到廚房,對正在洗碗的阿媽說:“阿好像小孩,隻能吃糊糊。”麗蓮垂著眼說:“人老了就會這樣,我將來也一樣。”小奇悲從中來,恐懼母親也正在老去的事實,伸手攬住麗蓮,企圖講些別的話:“要不你回去休息,這裏有我,省得外麵那個老小孩一直氣你。”“我才不跟她計較。你阿怎樣不講理我都不恨她,你知道為什麽?”“因為你像我,脾氣好。”麗蓮覷她一眼,奪過她手中的碗。“那年你爸不同意我去市裏學日韓美發,是你阿支持我去的,她還拿了她攢的一千塊錢給我。我有時想你阿真是生錯了年代,她什麽都肯去試去學的,沒機會,這世道給她的機會就隻有做人的老婆,做人的媽。”正在發生的死亡來到盡頭的那天,所有一切也都如常,高考體檢輪到了13班,所有人都指標健康,通過去往各自誌願的第一道關卡。李比起去年又高了一公分,足足長到了一米七四,她得意非凡:“我就說我肯定比齊小奇要高了。”泳柔心裏掛念,回到學校就打電話去,打到剪頭嬸家裏,哪知是阿媽來接:“是阿柔呀。”電話那頭很吵鬧。阿媽低低地柔聲說:“阿群嬸走了。”語氣像小時候給她講故事,講到傷心處,怕她難過,所以尤為輕柔。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不知阿群嬸是誰,當然猜也猜到了,隻是死亡不是敢輕易猜到的事情。後來她去敬香時,在牌位上看到那個名字,李阿群,這名字一度被遺落在過往歲月,與某段青春共同被收在最深處的匣。“就下午的事情,三點鍾。南航大招生辦打電話過來,說小奇複檢通過了,趕緊就去說給她聽,說了沒過一會,就不太行了。”彌留之際,回光返照,剪頭嬸雙目圓睜,忽然清清楚楚地說了四個字:“叫阿蓮來。”麗蓮過來,坐在她床前,其他人避開,她看著麗蓮眼睛,一字一句說:“我叫你來,就是告訴你,我不後悔。我阿誠,他膽子小,他不敢學新東西。你不一樣。當年,他不同意你去市裏學,我背著他偷拿錢給你,叫你去,我不後悔。阿誠如果是你害死的,就也有我的一份。我阿誠走了,阿奇也好,阿野也好,姓齊也好,姓方也好,說到底,是你的囝仔,不是我的,從今以後,交還給你,我要去找我的囝仔了。”她握住麗蓮的手,吐出每個字都像用力往這世界砸入一枚釘:“人都說,男子漢頂天立地,我看有些男的不知多草包,我不信我女人家差在哪裏。我跟你一樣,都是二十多歲就死老公,我撐得起,你也撐得起。齊麗蓮,你別要對不起我,你的腰骨別要彎,知了嗎?”“知了,你放心。”得了麗蓮的點頭答複,她的眼睛閉上,從此沒有睜開。漫長的死亡結束了,趕在嶺南雨季到來之前,幹爽利落,像一個半點都不拖泥帶水的轉身。方泳柔掛下電話,失神地走上教學樓。下午的課剛剛結束,年輕的生命在此地爭鳴,到處有人談笑,還有人跑著去往食堂,她碰見幾個同學在走廊另一頭合影,招呼她去,她衝她們笑笑,擺了擺手。她走到1班教室門外,站了片刻,學生們從教室中陸續湧出,從她身邊魚貫而過,直到教室幾乎空了,周予從後門走出來,望見了她。“你怎麽在這裏?”她向她走來,端詳著她的臉。她說:“剪頭嬸走了。”說完,一滴淚直直砸落去。周予伸出手去擁抱泳柔,她知道擁抱可以接住淚水。她伏在她肩頭,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流到她的心底去,流成了一汪永恒。她輕聲問:“你體檢完了?”她流著淚應:“嗯。”“有長高嗎?”“都這個年紀了,誰還會長高?隻會開始變老!老到最後就死掉。”“那你先還是我先?”周予撫摸泳柔後頸的碎發。泳柔在兩個選項間徘徊,淚水浸濕周予的衣領,她用力搖頭:“都不好。”幾個女同學說笑著從教室出來,見了她們站在走廊上,擁抱成一棵流淚的樹,雖不明就裏,卻都體貼地低聲去,悄悄地從她們身邊走過了。“人家還以為你是二模考壞了才哭。”“我才沒有。”她被分了神,伏在周予肩上,用力眨眨眼睛,許多件事浮在她的腦海,二模,高考,死亡,告別,擁抱……她甕聲甕氣地說:“阿真的比去年高了一公分。妖怪。”“……她再這樣下去,以後去聯合國發言的時候,攝像機隻能拍到她的喉嚨。”泳柔眼中夾著淚水,吃吃地笑。這正在發生的一切呀,給人以永恒的錯覺,此刻眼前青春,會否也有一日被收進最深處的匣?周予雙臂環抱著泳柔,願意永遠站在此刻,她聽見樓上有人在叫喊:“喂!去不去辦公室?去看二模排名。”現實之感翻滾而來,有如浪潮湧過她們頭頂,周予暗自挺直背脊,像桅杆上撐起了風暴帆。42-1方口村的新宗祠終告落成。已兩年了,四五次新生,兩三場葬禮,16歲少女長到18歲,這座平凡小漁村,幾許光陰流逝在全人類記憶中都細微得像手指輕微楷去一抹玻璃上的塵。生死是這村裏最大的事,新宗祠建成也是,每一台飯桌上都聊,這是方家的根,尋常鄉村小廟,大人們口中說來像是相當氣派,總算聊慰祖先,據聞庭院內還有專請大師擺下的風水陣,保方氏一族順風順水、世代昌隆。隻需繞幾步遠,泳柔幾趟回家,倒一次也沒去看過,高考在即,大戰前夕,她的每分每秒都要用來打磨刀刃,何況那與她何幹?她是女的,女的不入族譜,不享宗祠香火,一嫁到了別的氏族去,就再不受祖宗蔭庇。對她來說,隻有高考結束,成績出來,錄取通知書抵達,才是這幾年光陰落成的時刻。這時刻在向她進逼,她正麵迎敵。到了最後的周六,6月1日,這是她們高中時代最後一個周末,下午最末一節自習課鈴聲打響,大家照例互道下周再見,泳柔收齊東西,意識到也許下次道別就是永遠不見,叫住她同桌的女孩,探身去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周予站在窗外等她,見此情狀,眼中浮現困惑。她們一同走下教學樓。這幾個月來,每逢周六放學,她們都一起走到校門口,走下學校所在的半山坡,走到輪渡碼頭,然後道別,周予去乘船,泳柔拐道沿海公路回村子去。她們總是走得比別人要晚些,泳柔會在座位上磨蹭至周予在教室窗外出現,其她同路的朋友早不見影蹤,泳柔有時察覺大家有種共通的默契,不去介入她們的世界,她又懷疑這隻是她自己的遐想,用來佐證這個小世界的存在,用來佐證她與她之間在大家眼中有點特別。特別嗎?“下周不是還天天都見嗎?”周予不解她和同桌的鄭重告別。“這是最後一次說下周再見了,你懂不懂?真是跟你說不通!”說不通卻還是要說,無話不說,周予有時懂也裝作不懂,故意要她嗔罵,她也知周予在裝,兩個人樂此不疲地故意踩到對方圈套裏去。走到碼頭入閘處,應是到了告別時候,周予在閘前回頭看她,兩個人在溫熱海風中站了片刻,誰都不說再見。周予的眼裏明明有笑,嘴角卻都不彎,一本正經地說:“你是不是也該抱我一下?”“不抱!拜拜!”泳柔扭頭就走,知道周予不會就此罷休,餘光裏果然見她尾隨上來,心裏高興,嘴上卻裝作嫌棄:“幹嘛?坐你的船去。”“不去。”“那你跳海,遊泳過去。”“不遊。”“你不會遊泳!旱鴨子!”泳柔故意走得快了些,嬉笑著回過身倒退著走。剛下過六月的偶陣雨,世界透亮,一片碧藍,她們走在沿海公路,像兩尾前後追逐的小魚,在遼遠天地中,擺動著往前遊去。“旱鴨子,幹嘛一直跟著我?舍不得我呀?”“嗯,舍不得你。”泳柔臉一紅,急忙轉身背對,有意報複:“反正下周還天天都見。”下周就不再是這樣光景了,高考一結束,家長們都會來,幫她們將宿舍的行李全搬回家去。泳柔走在前麵,嘴上逞能,心裏卻也不舍,但願時間無限拉長,再晚些告別。她慢下腳步,周予趕上來,走到她身旁,牽了她的手,說:“我送你回家。”她原本想說,你這路癡,把我送到了家,自己找不到回碼頭的路怎麽辦?又怕說出了口,周予真就馬上登船走掉,因此拽牢了掌心裏的人,左思右想,最終隻說:“好。”說完,覺得自己太過順從,悔得兀自紅了臉。她要她陪她走這段路,隻恨這就是最後一次,恨這條路有盡頭,她的手指扣進她的指間,心裏有些什麽滿溢出來,幾乎希望她們骨血相融。奇怪學校離家這樣近,從前倒不覺得。村子臨近了,有幾個大人在村口老樹下閑坐,泳柔與他們問好,誰家叔伯,誰家姨嬸,以及“老叔公好。”泳柔的嗓子緊了,老叔公坐在人群中間,盯死了她,目光怨毒,沒有應答。他幾乎沒有頭發,裸露的腦殼上長了幾灘黴菌般的斑點,整個人彎折了,駝得厲害。再過幾月,他就要滿100歲了。叔伯姨嬸們問了她幾句高考的事,她如實應了,老叔公閉上眼睛,發出的聲音像一口濃稠的老痰:“就不該讓女的考學,世道全壞了。”大人都當沒聽見他說話,繼續笑笑談談,恭敬地遞盞茶給他,泳柔趁機拉著周予走過,聽見身後眾人複又談起新的祠堂:“那正廳的玄武,坐北朝南,這是有講究的,叫水纏玄武,遇水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