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淩晨三點半,與我對戲的男演員終於現身,我們在乍然亮起的燈光下對視,我過分平靜,他表演錯愕。“你怎麽還在?”冷淡到幾乎聽不見的嗓音,與他略微泛紅的臉頰形成反差。“在寫郵件。”我回答他。他單手解著領帶,轉向我,角度十五度;眼睛斜過來,以表現出輕視。“什麽東西?”“我在給你們的hr寫郵件。”我耐心地回答他,“我打算告訴他們你濫用職權的事,不過還在斟酌措辭。”果不其然,一句話就將他點燃。他看向我手邊的筆記本,皮鞋都沒脫就闊步朝我奔來,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連串焦躁的回音。眼看著他高高舉起手掌,我下意識閉上了眼,隨即聽得一聲撕裂般的“啪”,臉頰上卻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痛感。我睜開雙眼,原本折成九十度的筆記本被他一巴掌按成了直線,屏幕與鍵盤的連接處裂出黑色的縫隙。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縫隙,而是電腦下深色的實木桌子。“滾出去!”他雙手拽住我的衣領,鼻間噴出濃鬱的酒味,因為用力過猛而微微發顫的手背抵在我的下巴,好像隨時要使出一記上勾拳。我深深地呼吸著。他喝了好多酒,因為我。“你打算怎麽辦?砸了我的電腦,是不是還要摔我的手機?”我偏過頭,從口袋裏摸出自己的手機,用力掰開他的手指,塞進他的手心,“摔吧。”他的手腕飛速翻轉。手機登時被他擲出,像顆飛翔的棒球,撞擊到地板後翻了兩個跟頭。“還有什麽?我想想,你把附近的網吧都關了吧,再把你們hr的座機插頭全拔了,這樣我就沒法告你的狀了。”池易暄鼻翼翕動,額角血管突起。我拍掉他掐著我的手,從椅子裏站起身,看著他氣得發抖的模樣,忍不住發笑:“你怎麽敢做不敢當?難道一開始沒有想過會被我發現嗎?哥,你是不是真的害怕我被錄用?怕我搶了你的項目?”他喝了酒頭腦依然清醒,盯著我冷笑一聲:“你競爭的又不是我的崗位,我怕什麽?”“如果不怕的話,為什麽不讓我試一試?”“你就是在浪費我們公司的資源。”我點頭,“我明白了。這樣吧,舉報郵件裏隻有我自己的想法不夠公平,我就把你剛才說的話放進去,這樣hr能夠聽到我們雙方的聲音。你覺得怎麽樣?”烏雲在他眼底氤氳,我仿佛能夠看到乍現的閃電,勾勒出複雜的情緒。我伸出手捏住他的領帶,他向下瞄一眼,立即想往後退,卻被我收緊帶回。一瞬間以為手中握著的不是領帶,而是繩索。被牽製的他脖頸上繃起緊張的血管,喉結如調皮的石子,滾來滾去。我將領結緩緩向上推去,與他說著悄悄話:“我也可以輕易毀掉你。”池易暄憎惡地看我,“你想要什麽?”終於等到對手戲的演員說出這句台詞。他變相地承認自己理虧,而我乘勝追擊,挑起眉毛說你等一等。我想聽他道歉、求饒,跪在地上說他錯了,於是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張明信片,將手心麵向他。我看不見嵌在自己手掌裏的明信片,但他肯定看見了。他喝了酒,臉頰被酒精染紅,可嘴唇卻一下失去血色,整個身體劇烈地顫了顫,像個裂出細紋的氣球。“哥,你看看,這上麵寫了什麽?”我將明信片往他臉前貼,幾乎要蓋在他的眼皮上。他慌亂地撥開我的手,我反手抓他回來,推至牆壁,左手捏住他的脖子,強迫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珠晃動著,像未上油的機械零件,僵硬地轉向我的手心,目光深深紮了進去。他曾怒不可遏地罵我惡心,以為自己又有多高尚?現在終於能夠將這句話還給他:“你真惡心!”他觸了電一般,嘴唇顫動。而我欣喜又仔細地瞧,終於從他的傷口中瞥見真心。“不是說沒收到嗎?”我試圖表現出困惑與不理解,可我不是個好演員,控訴他的同時卻無法自控,笑得大聲又狂妄,肺中空氣都像要抽空。偽君子、假惺惺!原本想與他相擁,恨卻占了上風。恨他早已看出端倪,唯獨我卻蒙在鼓裏。恨他的緘默、他的滴水不漏。他不夠光明正大,卻又舍不得。我忍不住猜想,有沒有可能,他也曾偶爾撫摸它,在深夜裏回憶我。“為什麽要騙我?你打算藏到什麽時候?”明知他不會回應,我卻尖叫起來,“你平時不是很能說嗎?怎麽現在成啞巴了?”他從唇間擠出短促的吸氣聲,卻是一個音節都無力發出,仿佛正在坍塌的高牆,一塊塊掉下磚石。我捕捉著他躲閃的目光,與他鼻尖碰著鼻尖,壓低聲音:“哥,我問你……你對我是什麽想法?”“滾蛋!”他怒吼一聲,好蒼白的語氣;又抬腿踢了我一腳,好虛無的一擊。我掐緊他的衣領,搖汽水瓶子一樣,將他撞向牆壁,從他胸腔裏撞出幾聲悶哼。“你對白煬又是怎麽想的?”他好似被另一個次元的惡訊擊中,連呼吸都止住,瞳孔裏透出無法遮掩的恐懼。白煬……白煬。我總以為她是池易暄所有憤怒的來源。我見過他們並排坐在林蔭小道的石凳上,用兩根竹簽,分一份小食;也曾在大年夜,家門外走廊,看到他向同樣受傷的她遞去紙巾。我總是迫切地、聲嘶力竭地想要他承認他喜歡她、在乎她。“池易暄,你對她有過真心嗎?”現在卻有臉質問他了,正直得像是她的守護者。我不後悔,此刻卻裝得逼真。“沒有嗎?沒有吧?”這是你的真麵目嗎?我揪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想要從他的喉嚨裏搖出幾個字來。人生第一次,我從他的緘默中得到了答案。連有沒有過真心,你都無法心安理得地說出口嗎?真卑劣的人啊!我大笑著問:“回答我啊!池易暄”瞥見他的傷口,再往裏倒鹽。我想要知道,他的選擇裏有幾分是因為我?兩分,還是三分?一分也好。說話啊!他媽的!他出拳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等我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踉蹌向後退了兩三步。我眼冒金星,舌尖嚐到鐵鏽味,抬手擦了下,手背隨即被染紅。我沒有想到,他這樣卑鄙,卻要出拳揍我,我也得揍回來才能出一口氣。他想要朝公寓外跑,卻被我一把拽住了頭發。我像抓住狡猾的狐狸一樣抓住他,將他拖回客廳,打算按在地板上揍上幾拳。剛舉起拳頭,卻看見他哭了。睫毛纏結,臉色漲紅,像顆桃子。扯開的襯衫領口下,泛紅的肌膚隨著呼吸而劇烈起伏。他試圖讓自己的五官歸位,恢複成平時冷淡又疏離的模樣,可是他的眼淚卻流個不停,用肌肉壓下本能,最終在臉上擠出一副古怪又僵硬的表情。他的臉一瞬間就濕透了,濕淋淋地流著淚。我一下失語,呆立著看他,堪堪鬆開揪著他頭發的手。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情緒、黑白對立的場景,我眼前卻浮現出他抱著廈門路燈旋轉時,被雨淋透的臉龐。人們受愛情滋潤,長出翅膀,變成天使。我卻青麵獠牙,麵目可憎。原來把他的自尊踩到腳下,並不會讓我好受一點。讓他流淚,不是我的本意。“……別哭,哥。”我用手掌擦掉他臉頰上的眼淚。好熱的臉,仿佛馬上就要被點燃。通紅的眼皮上,能看到暴漲的血管。“別哭了,你罵我吧……打我也可以。打我吧、打我,哥……打我兩拳頭吧。”打我兩拳,好讓我知道這是真的。讓我知道,這一刻他因為我而流淚。他有些呆滯地望著我,眼神空白,好像被我徹底撕成了兩半,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正如雨一般下。我從來就不是好人,我明白。還是讓他將我的心踩在腳下吧。“都是我的錯,與你無關。”我將手指插進他汗濕的發,聞到他嘴角的酒味。“是我強迫你,哥。是我逼得你這樣。”我前傾身體,閉上眼睛,以為這樣做就不會看見他流血的傷口,卻嚐到他的眼淚,苦澀、灰色的。他驚懼地喘息著,咬破了我的嘴唇。“是我該死,與你無關。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我是壞東西。”哥,我沒天分、沒分寸。就讓我來做惡心、下流的一方。第46章 幻想過與我哥接吻時的場景,想象中它總是甜美,沒想到卻裝滿了心事。我捧著他的臉,手指撫摸他汗濕的頭發。我哥緊閉雙眼,用力到兩隻眼角都擠出細紋,睫毛緊張地顫,抵在我胸口的拳頭石頭一般硬。而他的嘴唇卻軟,接吻時圓圓的鼻尖蹭在我臉頰。我從他的吐息中嚐到酒味,好像憂傷發酵過了頭。我喃喃地喚他,與他爭奪著呼吸,捧著他的後頸,手掌心都發燙。他的體溫也高,融化棱角,抵在我胸口的拳頭變成了攤開的手掌。不知道此刻他更希望我叫他哥,還是叫他的名字。“哥……”“夠了!……”終於有了呼吸的機會,他倒吸一口涼氣,“住手,白意,住手。”裝傻充愣是我的強項,我環住他的腰,將鼻尖埋進他的肩窩,閉上眼輕輕地蹭。“喝了多少,哥?”他不答話,呼吸紊亂又失措,將頭偏向反方向,英挺的肩膀起起伏伏。我去吻他發燙的脖頸,隔著皮膚都能感覺到脈動的血管,突突、突突,像心跳。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這個姿勢,我仰視著他,他俯視著我,瞪大眼驚恐地歎氣,雙手壓在我肩膀,不讓我繼續。“今晚就當是我們都喝多了,好嗎?”“……不行!”好軟的一聲,勾引著我前進。感謝酒精。我將臉遞上前,掀起眼皮恭順地向他,像信徒對著神像頂禮膜拜。玄關的燈光從左側落下,照亮他的右半邊臉頰,紅透了的臉,如熟透的番茄。鴉羽般的睫毛濕透了,此刻正緊貼著下眼瞼,他不敢看我。他不敢看我,身體卻輕微顫抖,皮帶的金屬紐扣落到地板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腰弓了起來,像條瀕死的蝦,被空氣中的高溫灼得蜷起身體,兩隻手像抱著籃球一樣,將我的頭抱進懷裏。飛塵跳著華爾茲。他被照亮的半邊臉頰上,眼窩更顯得深邃,背越折越下,直至徹底投入黑暗。我再看不見他的表情。於是我閉上眼,與他共享這一刻。視線暗了下去,聽覺被無限放大。他壓抑地喘息,像個即將溺斃的人,尾音打著顫。我們在黑暗中跳舞,他抱著我,我含著他。我是個壞東西,不疾不徐點燃引線,直到他燃燒、失控,才決定收手我是如此享受他的失控。他站立不穩,背靠著牆壁滑落在地,僅靠一隻手肘虛虛撐著,另一隻手慌忙扯過腰帶,抬起濕潤的眼看向我。我站起身,俯視著他,難得從這個角度觀察他,趴在地上,狼狽不安如一條被踢出家門的狗,脆弱又恐懼的臉上點綴著不合時宜的潮紅。“哥,我現在又多了你一個把柄。”我真是壞透了。池易暄呼吸一滯,按在皮帶上的手用力蜷起,直至暴起青筋。我想他可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製住自己沒有失控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控,眼神從不可置信變為驚恐、摻進憤怒。“這麽做對你有什麽好處?”我想他看出了我沒有說出口的威脅。這事說出去等同於拉著他一起自殺。“對我當然沒有好處,但你知道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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