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陽光好,我陪媽媽出門買菜,池易暄和爸爸留在家裏大掃除。我騎著她的粉色電動車,她在後座摟著我的腰,今天她臭美,特意穿了條長裙,怕她路上吹風受涼,池易暄在我們走之前往她肩膀上披了件薄外套。兩個小時之後滿載而歸,車籃裝滿了就堆到腳踏板上,半路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兒,電線杆上的麻雀加入了合唱,我迎著暖陽騎車回家,將電瓶車推進地下室停好。拎著菜開始爬樓,我兩手共抓了七、八個大袋子,裝著大胖蘿卜的塑料袋勒得我的小拇指都紅了。媽媽就提了條鯽魚,腳步輕快,風風火火地走在前麵,為我鼓勁,我吭哧吭哧地跟在她身後,在內心數著樓層,隻盼望快一點到家。爬得我臉都熱了,她回過頭來,笑話我是不是最近沒有鍛煉,怎麽手臂都肉了點,然後她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招呼哥哥和爸爸快點出來:“快來幫我們拿菜呀!”喚了一聲,卻沒有回應。她轉過身從我手裏接走兩個袋子,嘟囔著:“人呢?”我們家連接玄關與客廳之間有一小段l型的走廊(這甚至都稱不上是走廊,隻是一段拐角),她與我一前一後地穿過走廊、繞過拐角,我們一齊朝客廳看去“好啊!裝不在家是不?沒看見我和白意提著這麽多菜呢?”媽媽抱怨著,提著菜自顧自進了廚房。“哥,剛才媽媽叫你們,你們沒有聽見嗎?”我將肥碩的蘿卜堆到桌子上,揉了揉僵硬、發酸的小指。池易暄在這時回頭朝我看了過來,隻需對視一眼,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不可能吧?我心裏頓時發毛,看向他對麵的池岩他原本瞪著池易暄,察覺到我的視線時,人沒動,兩顆眼珠卻朝我緩緩轉了過來,聚焦到我身上以後定格住了,表情森然。池岩雖然對池易暄要求嚴格,卻也從未拿那種眼神看過我哥,此刻我被他一盯,像被人看穿所有陰暗的秘密。那是一雙問責的眼睛,它們窺探到了我的恐懼、心虛,然後像確認了什麽似的,怒火取而代之,燒得池岩咬牙切齒。我汗毛直豎,手裏剩下幾隻塑料袋頓時落了地。媽媽聽到聲音從廚房走出來:“幹嘛亂扔啊?”她彎腰去撿地上的土豆,撿到一半才意識到家裏的氛圍不對,抬起頭來看向我們。“怎麽啦?”我們仨誰都沒說話,沒有解釋到底怎麽了,躲閃的眼神完成了所有的交流。池岩壓抑著不讓自己爆發,也許是為了媽媽,可是他的表情卻藏不住:他的眼瞪得很用力,微微鼓出來的模樣好像下一秒就要從眼眶中掉出來。怎麽會呢?怎麽可能呢?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中盤旋。池易暄的臉色原本很灰敗,看到媽媽的瞬間卻變了上一回看到他露出如此驚駭的表情,還是他把我從黑心醫生的手術室裏搶出來。我的心沉到了穀底,最後一絲僥幸的幻想破滅了。目光四處遊移起來,我不知道應該去看誰,我去看媽媽,她困惑地望著池易暄,好像在等他張口出聲,等著他耐心地向她闡述;又去看池岩,他手裏緊緊抓著什麽,手背因為用力而能夠看清突起的根根掌骨我頓時止住呼吸。他正拿著我的單反相機。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腦袋當場就炸成了漿糊,我立即看向池易暄,卻沒力氣出聲,我聽見自己倒吸一口涼氣。哥,是我導致的嗎?是我導致的嗎?是我導致的嗎?池易暄終於有了動作,他快步朝我走了過來,用極低的聲音對我說:“你出去走一走吧,你出去待一會兒……”“是我嗎?哥,是因為我嗎?”思緒打了結,我很難受,低下頭揉了揉臉。“小意,聽話,你在過道裏呆一會兒,我馬上就來找你,好嗎?”“是我嗎?是我嗎?”他低聲安慰我,急得眼眶都紅了:“不是,不是。”媽媽走到池岩身邊:“你幹什麽了?是不是又凶孩子了?”池岩很難才回神,用極冷淡的口吻回答她:“沒什麽。”像是不想讓她多問。“幹什麽呀?一個個的。”她看到他緊緊攥著手裏的相機,伸手就要去拿,池岩卻觸了電一般,立即將它藏到了身後。媽媽的臉沉了下去。“給我看看。”“看什麽?”她二話不說,試圖去搶他藏在背後的單反,一下沒搶到,卻抓住了相機的肩帶,他們像拔河一樣拽著它,媽媽眼裏再沒有片刻前的輕鬆,她一字一頓地說:“給我。”“沒什麽好看的!”池岩有一瞬間分心,她便趁這個機會將相機搶了過去。池易暄注意到了,他猛然出聲,幾乎破了音:“媽!”一聲高昂的呐喊,像為一切按下暫停,他的眼眶中氤氳起水汽,像在哀求她不要看。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麽,也許她在想象相機中的內容,人的大腦無論有多天馬行空,可能都無法想象我存儲在那裏的回憶。她低下頭,手指按動著單反上的按鈕,按了三、四次便停下了,一動不動地望著顯示屏,神情始終維持在她打開相機的一刻,沒有變化。那是人在接受巨大衝擊時會出現的反應,她好像凝固了,身體結了冰,抱著相機抬起頭來看著我們,眼神甚至有一點呆。池岩看到她的反應之後,似乎無法再遏製愈燒愈旺的怒火,他盯了池易暄一眼,然後看向我,朝我走了過來。池易暄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擋在了我前麵。他的動作極快,我隻感到一陣風吹過,回過神時他的背影已經占據了我全部的視線,他的手向後護,好像如果對方要朝我揮拳頭的話,他就會立即將我往相反的方向推。他是那麽迅速又堅定地站到了我前方,可是我卻看到他在發抖,顫抖的身體像要失控。“你!”池岩從胸腔深處爆出一聲怒喝,理智似乎未幫他拚湊出後半句話的內容,他的臉漲紅了,一路紅到了耳朵根,額角青筋直跳。他的脾氣一直稱不上溫和,自小我就知道,池易暄挨過他不少敲打,每回都很緘默。我知道爸要來揍我了,心髒坍縮成綠豆大小,提心吊膽地準備接受狂風驟雨,池易暄卻在他靠近的瞬間推了他一把。他推得很使勁,推得池岩向後退了好幾步,踉踉蹌蹌險些栽倒。池易暄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兩隻手抬起保持防禦的姿勢。我哥這一推是火上澆油,池岩暴跳如雷,操起沙發上的雞毛撣子,指向我與我哥,他像個即將爆炸的炸藥桶,無暇顧及身後的媽媽。池易暄原本懸在空中的手往後探了探,輕輕拍了下我。“小意,你出去一會兒,你帶上媽媽一起,好嗎?算我求你你不要呆在這兒,好嗎?”大腦一片空白,我從未想象過如此混亂的場景,我看向媽媽,她仍像雕像一樣,抱著相機不出聲。池易暄計劃獨自留在戰場,我想要去握住他的手、想要告訴他別怕,可是我們麵對的不是別人不是韓曉昀,不是無關緊要的同事、路人,站在我們麵前的是生我們養我們的爸媽。我沒有想象過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刻隻想一股腦鑽進地縫中。我既答不上話,又邁不開腿,隻是呆愣著站在我哥身後。“易暄,這是真的嗎?”媽媽終於開口了,她不理解,可能覺得是自己看錯,也許有隱情、也許有理由,她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像在等待我們否認。漫長的沉默,時間被拉扯得失真,我想沉默是一種答案。池易暄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無聲地交匯,媽媽很快就讀懂了,她吸了一下鼻子,流下兩行清淚。我哥的腳踝顫了顫,勉強維持才能夠站穩,他始終緊繃著身體。哥,隻要你現在回身,我們就逃跑。可是他卻抬腿向前走去,緩步走到了他們麵前。他屈起了膝蓋,左邊膝蓋先貼到了地板上,然後是另一隻,他跪了下來,腰弓了下去,幾乎將身體對折。“是我。”他的手掌貼著地麵,臉埋得很低,聲音像從地底下傳出來。“是我想要和小意在一起。”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池易暄抬起臉,迎上他們的目光:“是我。”他的背重又壓低,磕了一下頭。“是我。”額頭與地麵相撞,好響亮的一聲,不完整的音節從他的牙縫間艱難地擠出來。“是我。”他重複著,額頭撞在地板上。“是我。”池岩臉色慘白,媽媽捂住了嘴,我感到胸悶喘不上氣,眼前轉起了星星。池易暄說:“是我的錯。”沉悶的“咚”、“咚”聲在耳邊回響,像有人拿拳叩擊地麵。他想不出來解法,所以隻能請求原諒。“啪”極其響亮的一聲,池岩手裏的雞毛撣子落在我哥背上,當即斷成了兩半,我忘記了呼吸,看著那半截敲斷的棍子旋轉著飛了出去,池易暄卻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握拳的手依然壓在地麵上,再度磕了一個響頭。“對不起。”這一聲將媽媽徹底驚醒了,她哭著錘池岩:“你做什麽呀!你做什麽呀!”我衝過去,將我哥從地麵上拽起來,他沒有掙紮,雙腳發軟不由自主地往我身上靠,他好像根本就站不住。媽媽帶著哭腔質問道:“幹什麽打孩子?……”我回過頭,看到雞毛撣子從池岩的手心滑脫,他可能沒真想著要傷害我哥,暴怒的情緒變了色,讓他的表情變得痛苦。他扶著媽媽的手臂讓她坐下,背過身像是不想看到我們。我扶著池易暄走出了家門,攙著他下樓,走到一半他忽然膝蓋一軟,從台階上摔了下去。“哥!”我驚叫一聲,好在兩三級台階不高,池易暄坐在地上抬起頭來,我這才發現他的眼淚流了滿臉。心中的弦斷成了兩半。“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我拿頭去磕樓道的牆,想要為他贖罪,他卻急忙站起身,拿沾了灰的手捧住我的臉。“不怪你,沒怪你。”他的眼眶盈滿了淚水。可憐的池易暄,這個時候也得他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