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沈黎清忌諱什麽,沈黎清不缺人愛慕,也不缺人高捧,但尤其忌諱別人挾愛居功,所以他自然不會真的把沈黎清這幾天所鬧的脾氣歸結於為了喜歡的人吃醋。那充其量隻是小少爺見不得自己的限量款遙控車被其他人摸過碰過,別人可以對他的遙控車羨慕嫉妒,但不能和他的所有物靠的太近。可是這一次,觀庭樾有點懷疑是自己猜錯了。沈黎清好像快要哭了。“沈……”觀庭樾剛剛開口,沈黎清突然站起來,揉了揉大腿肌肉,腳步飛快,就好像這間休息室裏有什麽洪水猛獸一般。沈黎清不想再聽到什麽聲音,如果可以,他想把剛剛休息室裏發生的一切做個記憶清除手術。不,幹脆把和觀庭樾相關的一切記憶都清除。沈黎清逃也似的奪門而出,出了門才後知後覺自己剛才的反應未免太衝動。他應該平靜地站起身,若無其事地告訴觀庭樾這樣很好,反正他們本來就是各取所需,建立在共同利益上的合作才最牢固。他應該對著觀庭樾露出自然的笑容,然後說自己朋友那邊有事需要幫忙,下次再約。而不是這樣落荒而逃,像隻偷吃奶酪後灰溜溜逃跑的耗子。這一點都不像他的做事風格。沈黎清走進走廊盡頭的公用洗手間,往臉上潑了幾捧冷水,然後抽出紙巾一點點地將水漬擦幹。鑲著宮廷風金色紋框的鏡子照映出他的模樣,皮膚極白,幾乎沒有血色,眼窩偏深,眼瞳黑的好像無機質的鵝卵石,隻有眼尾和嘴唇紅地像要滴血。看上去不太好看的樣子。他又想起季瀾來,季瀾今天穿的是很中規中矩的白色西裝,右胸前的口袋別著一隻流蘇胸針,季瀾的五官偏向東方特有的溫潤古典,還有那從容不迫的氣質,實在是挑不出錯來。宴會很快就要開始了。沈黎清下樓的時候,那個頭發摻著銀白,臉卻很年輕的管家忽然攔住他,臉上帶著恭敬的笑意說:“沈少,華董在書房等您。”嗬……該來的還是來了。沒想到真的臨死前,那種緊張感突然消失了。沈黎清覺得很疲憊,低聲應道:“嗯,勞煩帶路。”駱管家戴著白手套,作出請的動作,他隻將沈黎清帶到電梯門口,並且告訴他這是直達梯,不用擔心找不到地方。沈黎清向他道了聲謝,走進電梯,深深吸了口氣。好吧,他還是有點緊張的。華老會對他說什麽大發雷霆嗎?沈黎清想了想,覺得應該不會,那畢竟是楓城金字塔尖上的人物,怎麽可能對一個談不上熟絡的晚輩發脾氣那麽,會像電視劇裏麵演的那樣,拿出一疊銀行卡丟在他麵前,然後風輕雲淡地說“拿了這些錢,離開我孫子”。沈黎清有些頭疼,要真是這樣的話,他該回應些什麽?我們是真愛?還是這些不夠,得加錢?書房沒有關,門縫透出暖黃的光束,照在深紅色的木質地板上,沈黎清踏過去,輕輕扣了扣門。“進來吧。”華老說。沈黎清像上學時代被校長找去談話的問題學生,沒敢抬頭,慢吞吞地走進書房。華老正站在窗邊,聞聲回過頭來,手裏夾著一隻味道醇厚的雪茄,看著沈黎清,目光清明,沒什麽情緒,“坐吧孩子,別拘謹。”沈黎清當然不會真的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地盤,他禮貌地點點頭,屁股隻沾了一點沙發的邊緣,坐的很板正。“聽說你是學音樂的。”華老也坐了下來,溫和地凝視著他,“後來怎麽不學了?”沈黎清愣了一下,不知道華老是怎麽聽說的,但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顯然隻是拋磚引玉,他老老實實地回答:“出了點意外,手受了點傷,可能是天意吧。”“學的什麽樂器”華老問。“小提琴。”華老點點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他道:“前兩年有個法國來的朋友,是個拉小提琴的,他臨走前送了一把給我,據說是位著名演奏家的珍藏,上麵還有刻字。”“想不到華老還對樂器感興趣。”沈黎清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也很短促,隻一刹那便沉歸靜寂。“談不上感興趣,但畢竟是人家送的,就一直放在櫃子裏珍藏著,一會我叫人帶你去看看,你喜歡的話就帶回去吧。”華老說。沈黎清愣了一下,心說這是打發他走的意思嗎?敢情你們文化人都不提錢的,嫌錢太俗了是嗎?所以現在是讓自己拿上這把小提琴,然後離開他孫子?華老鏡片下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沈黎清,見沈黎清愣著,表情一會兒是詫異一會兒是糾結,忍不住樂了,“別多想,我們見了這麽多次了,我也沒送過你什麽見麵禮。你是常林的兒子,又是庭樾的……朋友,我做長輩的,理應做點什麽。”聽到觀庭樾的名字,以及那漫長到仿佛隔了一個世紀的停頓,沈黎清低下頭,知道該來的總還是要來的,他說道:“不用了,華老,多謝您的好意。我已經很多年不拉琴了,給我也是浪費。”華老看著他,沒有說話。沈黎清繼續說:“今天的事,實在抱歉,我知道無論我怎麽解釋都是越描越黑,但是請您放心,我……”我怎麽,沈黎清一時間說不出來,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垂著目光,咬咬牙道:“我和觀庭樾……”媽的,幾句話說的磕磕絆絆,沈黎清真想給自己一巴掌。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麽一到真張就笨嘴拙舌的。沈黎清也不知道自己是誇不下“以後不再打擾”的海口,還是僅僅因為華老的氣場太強,自己有些緊張。這時候,書房的門輕響了兩下,有人推門進來。沈黎清一回頭,便對上了觀庭樾深沉的視線。“外公。”觀庭樾平靜地喚了一聲,徑直走到沈黎清身邊坐下。沈黎清震驚地看著他,心想你這會不會太自然了些,生怕和我撇清關係似的。下一秒,觀庭樾就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沈黎清出了冷汗的手。觀庭樾知道他緊張,沒對他說什麽,隻是平和而有力地握著,然後抬起視線,對麵前的老人說道:“他膽子小,您不要嚇到他。”華老笑道:“你這孩子,在門口偷聽半天了吧?你說說看,我哪句話嚇到他了?”其實不用刻意,華老光是人在這裏,就足以震懾住旁人。當然,華老身居高位,卻一向是平易近人的態度,從不施加威壓。隻不過沈黎清自知理虧,心虛的不行,生怕眼前這隻打盹的老豹子突然變臉,一口把他給活吃了。觀庭樾說:“黎清是我的戀人,事實上,我已經向他求婚了,隻是他還沒有答應。”沈黎清仿佛從裏到外被劈了個外焦裏嫩,他驚愕地望著觀庭樾,眼神裏充滿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的問號。觀庭樾對此熟視無睹,繼續說道:“沈董那邊,還是要靠外公了。”華老看著他們兩個,又看了看他們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強忍著笑,故作嚴肅道:“你們可想好了?”“嗯。”觀庭樾回答地十分幹脆。沈黎清還處於震驚和崩潰的邊緣,且不說他和觀庭樾隻是名義上的情侶,就算是真的,華老能看得上他這種不務正業的少爺嗎?“黎清。”沈黎清這才回過神來,聽到華老叫他的名字,顫聲道:“……到。”觀庭樾看了他一眼。沈黎清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你也別緊張,來,喝口水。”華老示意他麵前的茶杯。茶杯裏不知放的什麽茶葉,氣味馥鬱芬芳,呈現出淡淡的紅褐色,沈黎清端起來顫巍巍地喝了一口,說道:“謝謝華老…”“或許我這個做長輩的不該幹涉你們這些孩子之間的事情。”沈黎清隻覺得剛剛咽下去的茶水在舌根慢慢發酵,變得酸苦。來了來了,沈黎清心想,終於要開始棒打鴛鴦的情節了。“但我還是想替我不善言辭的孫子問一問,是不是他哪裏做的不夠好”華老端詳著他,眼神和藹,就好像在看自家孩子似的,在沈黎清茫然的目光下,他繼續說道:“我這個孫子,平時不愛講話,有什麽心事都藏著掖著,從來不說,你要是受了什麽委屈就跟我說,我替你教訓他。他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就直接說出來,庭樾木的很,也不曉得如何談戀愛,你別嫌棄他。”“……”沈黎清徹底呆滯了。觀庭樾沒有為自己辯解,他看著沈黎清微微張著的嘴唇,有種想要塞一顆糖果的衝動。過了半天,沈黎清才艱難地眨了眨僵硬的眼皮,聲線微微有些發抖,“不,觀庭樾很好……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這句話其實並沒有說謊。沈黎清垂著眼睛。可是再好的觀庭樾,也不是屬於他的。華老看著他,溫和地笑了,“我年紀大了,兒子女兒都不在身邊,就剩下兩個孫子,我這把老骨頭啊,最大的心願就是在活著的時候看到他們兩個成家。黎清,你告訴外公一句,你願不願意和庭樾在一起?你要是願意,外公替你爸做這個主。”第45章 宴席45.一樓的宴客大廳人頭攢動,馥鬱的美酒香氣和悠揚的鋼琴聲交織繞梁。沈黎清仿佛被鋼琴的旋律蠱惑,踩在軟紅的鵝絨地毯上,卻像是踩著一朵即將破碎的雲,警鍾故障,危險意識被無限降低。他快要墜入懸崖。從華老的書房出來後,沈黎清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麽走出來的,臨走前華老好像說了什麽,但他當時壓根聽不清。耳畔隻剩劇烈的爆炸聲,一團蘑菇雲在腦海裏慢慢膨脹,最終擴散,充斥著他每一個空白的腦細胞。宴會很快就開始了。沈黎清坐在偏僻的角落,他沒有去尋找沈常林和沈書晚一家,而是從服務生端來的餐盤上取下一杯紅酒。勃艮第紅酒杯中波光粼粼的酒液輕輕搖晃,沈黎清將杯子握在手裏,卻始終沒有用嘴唇去觸碰那冰涼的酒水。賀壽的,攀談的,敘舊的,紛亂嘈雜的聲音匯聚在大廳中央,像老電視機故障後發出的電流聲,沈黎清覺得很煩。他握著酒杯的手不由得用力,指腹微微泛白,臉上也沒什麽血色,默默地旁觀著熱鬧的宴會。看似淡定隨意,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像是被放在蒸籠上的螃蟹,早已失去行動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