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雷梅特斯有個怪癖,就是每次出撃前總要嗑光一大鍋咖哩,直到肚子撐得再也跑不動為止。因此大家經常揶揄他為冬眠前的熊。


    「一點都不好笑。」那名魁梧的大漢一邊咀嚼著剛送進嘴裏的食物,一邊抬起粗粗的八字眉不高興地抗議。「我們跟機甲巨靈可不一樣。就算α-skin的生命維持裝置隨時會為駕駛員進行靜脈注射,但配給的營養劑量才那麽一點點而已;在肚子裏盡量多儲存一些備用養分有什麽不對?」


    難得人類都自備能將食物轉為能量的身體機能了──古雷梅特斯說著又繼續把湯匙送入口中。他的話語和咀嚼的聲音混在一起,如果不是早已聽習慣了的話,恐怕很難聽得懂他在講什麽。不過,雖然他講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但從他美味地咀嚼著食物的樣子看來,恐怕什麽理論之類的玩意兒在他心中根本就無關緊要。


    「說了這麽多,我看你隻是單純地想咖哩吃到飽而已吧?古雷梅特斯。」


    對旁人的揶揄絲毫無動於衷,大漢又在見底的盤子裏滿滿地盛上第二盤。


    「哼,有什麽關係!反正無論是吃還是煮,快樂最重要啊……再說萬一任務失敗的話,這說不定就是我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餐了──喏。」


    說著說著,古雷梅特斯突然將那盤加滿肉塊的咖哩遞了過來。


    「……啊?」


    「『啊』什麽呀呆子,對你我來說,這可能都是最後一餐了喔。」他的語氣一半像是玩笑,卻也有一半像是認真。「萬一你死了的話,以後就再也吃不到我煮的咖哩了;同樣地要是我死了,這特製咖哩也會永遠從世上絕跡。所以要趁還有機會的時候盡量享用。


    所以說,喏、你也快吃吧──雷伍雷德。」


    ⊿delta-10『chrome yellow』古雷梅特斯·哈爾被刺成肉串而死。


    巨大甲蟲粉碎了鉛灰色建築,如彈丸般飛來,用針葉樹般的尖角刺穿了他所搭乘的橙黃色甲巨人。強大的威力甚至直接從背後貫體而出,一片片鮮紅色的肉塊從破損的角尖滴落。


    ▽▽▽


    「手指的位置錯了,ml的時候要用左手的無名指去按另一個旁邊的小洞;然後吐氣要再輕一點,就像把熱湯吹涼一樣。」


    眼鏡下的藍色眼眸射出銳利的光芒,瑪格涅瑟的眼睛和耳朵讓人完全沒有半點混水摸魚的機會。


    「唔……像像這樣?」


    「完全不對,雷伍雷德。你太在意手的姿勢,這一次變成身體太過向前傾了;應該要把背挺直、抬頭挺胸、兩腳與肩同寬──沒錯,就是這樣。那麽接下來跟著我從第三小節再來一遍。」


    從她親手用黑檀木削成的長笛中,飄出了宛如天鵝臨死前哀鳴般扭曲的音色。當然那絕不是樂器的問題,而是因為身為學生的吹奏者實在太缺乏熱情與幹勁的緣故。


    「……練習這個到底有什麽意義,瑪格涅瑟?」總算撐到休息的時間後,他忍不住抱怨起來。「難不成要讓機甲巨靈吹笛子,引獵人者去跳海嗎?」note


    注:暗喻格林童話「花衣魔笛子」,講述一名神秘的除鼠人來到鼠患嚴重的德國小鎮,用具有魔力的笛聲將鼠群引誘至河裏淹死的故事。


    一邊用布擦拭笛口,體型細長的中年──不、是「體態窈窕又正值妙齡」的女性一邊答道:「不是說過了嗎,這是你之前獨斷獨行的懲罰。你違反命令,本來可是要關禁閉的喔;能用這種方式代替懲罰、逃過一劫不是很好嗎?」


    比起練習從未碰過的樂器什麽的,說實話關禁閉還更好一點──他把自己的聲音混在瑪格涅瑟的歎息聲裏,小聲地抱怨道。


    「你老是這樣,無論何時都不把周圍的人看在眼裏。」她的遣詞用句雖然很溫柔,語氣間卻隱含著鋼鐵一般的強韌意誌。「請把這當成團隊訓練的一環,雷伍雷德。如果你能懂得傾聽別人的心聲,並學會讓自己的旋律配合他人的話,就不會那麽看輕周圍夥伴……還有你自己的生命了。」


    那可未必。況且這所謂的懲罰,其實隻是為了滿足她「想要指導別人」的欲望吧?但在他將這番話說出口前,瑪格涅瑟已搶先一步拍拍手,結束休息的時間。


    「好了,再從頭開始練習一次!明天一定要在大家麵前演奏喔!」


    ⊿delta-03『violet』瑪格涅瑟·赫雷伊遭切成碎塊而死。


    她所駕駛的紺紫色鎧甲巨人被上百隻的螞蟻型獵人者爬滿,連裝甲的縫隙都被咬得稀爛;當瑪格涅瑟的身體從駕駛艙裏被拖出來時,身形簡直就像少女般嬌小。


    ▽▽▽


    巴靈格姆一滾出鋼鐵色的機甲巨靈,便立刻全力朝這裏衝刺。他這麽做的理由根本連問都不必問──因為連我也做出了相同的行動。


    「你這混蛋為啥偏偏挑在我好不容易瞄準的時候跳出來啦!」


    「我才想怪你幹嘛挑在我就差最後一擊的時候從背後射我一槍啊!」


    彼此交錯而過的右拳和右拳,以及各自擋下那一擊的手掌和左膝;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巴靈格姆打起來了。經過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不知道有過幾次的纏鬥後,彼此早就摸清了對方擅長的套路、揮拳的角度、甚至連假動作和被打中時的痛處都一清二楚。


    「來啊,你這混帳家夥!看我怎麽讓你把訓練前吃的早飯全都吐出來,雷伍雷德!」


    「別把人看扁了,巴靈!我要把你那苦瓜臉打得讓人看了就想笑,給我覺悟吧!」


    劈哩砰咚。


    當「害蟲驅除部隊」四號艦的戰鬥隊長:莫裏格·賽班介入的時候,兩人早已打得鼻青臉腫;當然不隻是臉,恐怕連隱藏在α-skin下、刻滿了刺紋demi-rune的皮膚也已經滿是瘀青。


    「你們兩個怎麽感情這麽好?」莫裏格一臉愕然地問道。


    「「一點都不好!」」


    「這不是完全合拍了嗎?該不會這就是你們平時玩耍的方式?又或是你們兩個串通好了要惹我生氣?」


    「「都不是!」」


    「唔,你們兩個真令人頭疼……所以,這次又是誰的錯了?」


    雷伍雷德和巴靈格姆毫不遲疑地同時指著對方叫道:「「是那家夥!」」


    ⊿delta─01『amaranth』莫裏格·賽班化為了灰燼消逝。


    忽然從天而降的銀色飛灰以驚人的速度吞噬了紫紅色的鎧甲巨人;大約經過十秒後,又悄然無息地消失於大地。而留在原地、高舉著一隻手的機甲巨靈──下一瞬間,便化成一團粉末灰飛煙滅、隨風消逝。幸存下來的隊員們全都束手無策,隻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


    『全員撤退』──那是來自他們敬愛的隊長的最後命令。


    無法實行這個命令的最主要原因,恐怕正是因為這詭異的戰場本身。在作戰地圖上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原野,此刻已化為地球上從未有人見過的異常空間。


    從下齶發出嘶鳴、振動著翅膀的巨大昆蟲──獵人者。


    其總數約有數百。


    驅逐著它們,同時亦被它們所驅逐的鎧甲巨人──機甲巨靈。


    一共剩下十二架。


    而向^〈戰雙方的周圍不斷延伸而開的,是猶如被火山灰包圍覆蓋的灰色世界。不過景象並不像沙漠一般荒涼;反而四處可見高低起伏的人工建物,甚至充滿了活力和生氣。


    在他們的周圍,理應早已消失的人類都市竟完美地重現了。


    建築物、車輛、以及居住於此的人們。


    所有的一切都借由彌漫的灰燼再次複原於世。


    那絕不隻是粗糙的戲法或複製品。都市裏的每個細節和構成全都保持同樣的比例大小,精巧得令人難以分辨和本尊的差別。


    而且,更甚者──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被複原的不隻是事物的形體而已;灰燼甚至重現了昔日住民們日常生活的模樣。


    一群由灰燼形成的孩子們正追著由灰燼形成的足球玩樂。


    一對由灰燼形成的老夫婦正帶著由灰燼形成的博美狗散步。


    由灰燼做成的無輪汽車在空中飛馳;由灰燼形成的車手和副駕駛席上由灰燼形成的戀人一同歡笑。由灰燼做成的辦公大樓中,一名由灰燼形成的商人正操作著由灰燼形成的投影機,向由灰燼形成的上司做簡報。


    沐浴於再尋常不過、初夏時節的午後陽光下,都市住民們每天不斷重複的日


    常生活;這無疑是由灰燼人偶們演出的史上最大默劇。除了聲音、燈光、色彩與氣味盡皆褪落這點外,往昔人類的繁榮景象幾乎完美地還原於眼前。


    同時──那片風景的中心,現在正是他們的戰場。


    ⊿delta-17『turquoise』密賽德·朗度被五馬分屍而死。


    從灰燼造成的廣播塔陰影中跳出的第一隻螳螂首先撕開了駕駛艙;接著第二隻螳螂將他的身體斜砍至背骨;然後第三隻螳螂就像斷頭台一樣,斬下了淺蔥色鎧甲巨人的首級。


    人類史上最初的二足步行兵器,結合了科學與超常之力的混血機甲巨靈們一個接著一個被擊破。


    數量上的差距並未構成不利的因素;駕駛員們的技術和戰力也沒有不足。然而,這失落世界的光景卻擾亂了一騎當千的戰士們的心緒,奪走了他們的紀律和平常心。


    另一方麵,不存在鄉愁與情感的獵人者們則完全不受影響;對這些大得誇張的蟲子們而言,再現出來的街道隻不過是障礙物而已。趁著機甲巨靈們自亂陣腳的時機,這些特攻隊們紛紛奮不顧身地撞開由灰燼形成的大樓、車輛、兒童,勇猛突進。


    「別發呆!快點重整陣形!巴靈!雷伍!你們可別擅自亂來喔!全員都要給我活著撤退到移動要塞!」


    相當於隊長副手的尼爾努力恢複指揮體係,高聲向其他人呼叫。


    他所駕駛的紅藤色鎧甲巨人腳下突然閃現銀色的光芒;那是跟莫裏格的機體變成灰燼時一樣的光輝.


    下一瞬間,⊿delta─04『lc』尼爾·尼貝爾就像被地麵吞噬似的,沉入那銀色的光芒中。他的聲音和生命跡象在同時間消失,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跟莫裏格和他的座機一樣,尼爾也化為了灰燼。


    那是比眼前迷惑內心的風景、比成群襲來的獵人者們、比世上任何事物都還要危險數的東西。


    「害蟲驅除部隊」的精銳們立刻察覺到包圍他們的威脅共有兩種:是重現了失落都市的灰色灰燼,二是像反射曙光的雪原般、閃耀無比的銀色飛灰。


    那不祥的白銀粉末有幾個特征。首先它們的真麵目其實是無數的細小粒子;有時是蛇形,有時是蛋形,可以化為各種形態攻擊而來。一旦被它吞噬,就連『崩壞之塔』自豪的多層再生裝甲都會跟機甲巨靈一起化成灰燼。其次,則是這種銀灰乃是自被複原的都市中央、方圓數百公尺的地方擴散出來的。


    包含帕爾斯托(⊿-06)和雷布南(⊿-14)在內,魯莽地踏入那個區域的人們全都像剛才的尼爾一樣被吞噬殆盡。好似投入湖中的小石子,他們的生命就這樣沉入那片白銀中,再也沒有浮起。


    在麵對此處大約半公裏的前方。


    由灰燼形成的摩天樓正中心,聳立著一座直穿天際的慰靈塔。


    狀似四根螺旋交錯的象牙、充滿象征性的超高層結構──那便是眼前一切異常現象的根源。


    不對。


    正確地說──


    「別看她,雷伍雷德!快退後!」


    在閃耀銀白光芒的象牙之塔頂端。


    在離地一千公尺的高大殿堂屋頂上;在光憑肉身根本不可能站立的高塔邊緣,「那東西」就這麽翹著腿優雅地端坐著。一對宛如無底洞般的冷酷雙眸睥睨而下,觀賞著鎧甲巨人與巨蟲的戰鬥。


    蒼白如蠟的玉膚。


    飄然如浪,垂落至腳尖的銀白長發。


    人類曆史上任何女王都須向她俯首稱臣,尊貴無比的存在。


    任何科學和紋章rune都無法創造的這片灰燼之海,全都是那名女性引起的現象……不,是奇跡。


    映射在增感過的眼球鏡頭上,那亦人非人之物──識別名稱『灰之女帝冠』。人類世界難以想像的美貌,令人見了胸口為之一緊,仿佛中了魅惑的幻術;盡管她身上有許非人的特征,但在這世上,大概沒有比她更美麗的事物了。


    「她」正是這些恐怖灰燼的源頭。


    同時,亦是自己最大『敵人』的其中一員。


    必須殺了那個『女帝』才行;可是銀色的飛灰擋住了去路,鎧甲巨人的部隊無論怎麽做都無法靠近。


    雷伍雷德不知道──那張端正的五官究竟是否擁有跟他們一樣的喜怒哀樂。但若真有的話,正從頭上遙遙俯瞰的『女帝』視線,此刻並不存在任何一絲喜怒之情。


    唯一感覺得到的,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倦怠感。


    如果這是一場實力對等的戰鬥;如果他們至少能逼近她的腳下的話,也許她臉上的表情就會有所不同。


    可在『女帝』的眼中,他們根本算不上什麽敵人。對於在一世紀前的崩壞之日,讓七個國家沉入灰燼之海的『超人之物』而言,身長十五公尺的鎧甲巨人就跟尚在搖搖學步的嬰兒同樣軟弱無力。


    那張美麗臉龐上的倦容所代表的意義。


    就像是對例行性的打掃工作感到無聊。


    以及對重複無數次的殺戮行為感到厭煩。


    展現那超絕的力量,將整個失落都市完全重現的行為;並不是為了妨礙他們的戰略,也不為了故意擾亂他們的心神。


    相反地,這是一個實驗。


    如果布下這樣的場地,人類會有什麽反應?他們會因此動搖,影響戰鬥能力?會因為同族的複製品而分散注意力?當踏過那些由灰燼幻化的民房時,又是否會心生不忍?


    連觀察都稱不上,隻是臨時起意的好奇心。


    隻是為了替這無聊的狩獵遊戲增添一點意義、微不足道的個人興趣而已。


    真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在早已吃膩的食物裏加入一點調味料──


    (就為了這種事而把古雷梅特斯、瑪格涅瑟、莫裏格、尼爾、雷布南、密賽德、還有帕爾斯托……!)


    在心中高喊這一個個名字的同時,數不盡的回憶隨之湧現;他難以接受自己已永經遠失去這些夥伴的現實,體內燃起一股稱為憤怒都嫌溫柔的情感。


    他停止退後,發動紋章兵裝「矮星白光」──鎧甲巨人的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支光之槍。仿佛沸騰的血液溢出體外,高舉的右掌冒出蒸氣。


    不顧身後僚機的高聲勸阻,雷伍雷德從灰色的公園一躍而起;踏碎了巨大的竹節蟲,躲開如鞭子般揮來的銀灰後,將手中的光矛像標槍一樣射了出去。


    奔馳的光條如流星般劃出一道弧形。


    白色的閃光離手後開始慢慢衰退,卻仍筆直地向前飛去……。


    「──無禮之徒。」


    然後在碰觸到『女帝』的前一刻,突然反轉了方向。


    違反物理法則的標槍劃出鍾擺一般的軌跡,以更強的力道射回雷伍雷德眼前。超乎預想的現象讓係統的回避機製來不及反應;下個瞬間,光之槍直接貫穿了機甲巨靈的要害。


    「……!」


    沒有半點聲音。


    也沒有半點悲鳴。


    宛如壽命已盡的燈泡,光之槍貫穿的鎧甲巨人後立即消散──在雷伍雷德的眼前。


    命中前一刻,鋼鐵色的巨軀以身為盾、擋下了攻擊。他記得那架機甲巨靈的駕駛員;記得他的死性格;也記得他直拳的滋味。


    然而,為什麽他要舍身保護自己,雷伍雷德並不明白。


    「巴靈……!」


    ⊿delta-07『metal gray』巴靈格姆·道格的機甲巨靈被貫穿了胎部駕駛艙,維持著站立的姿態停止了運作。沉重的機體踉蹌地傾斜,開了個大洞的背部倒在雷伍雷德的機體上。接住完全失去生氣的人形機體時,雷伍雷德的心終於跟著崩潰了。


    遙遠的前方,『女帝』靜靜地俯視著這一切。


    ──呼。


    蒼白的唇間吐出一絲綿長的歎息。


    讓人看了這麽一出無聊的鬧劇,原本就夠無聊了,這下更加興致全無好似如此說著。


    轟──大氣開始急遽震動。


    剛剛的吐氣不隻是失望的歎息而已。乍看連蠟燭都吹不熄的微弱氣息在離開「女帝』的雙唇後愈漸膨脹,先是微風,然後變為輕風、強風、暴風;最終完全超脫「風」的範疇,形成強大的衝擊波,朝半公裏外的雷伍雷德他們席卷而來。


    被任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無可比擬的風壓卷起的不隻是機甲巨靈,連包圍鎧甲巨人的怪蟲大軍、和『女帝』創造的灰色都市本身也不例外;道路、住家、大樓,以及住在其中的人們全被風輾成碎屑。那景象重現了過去這座都市毀滅時的光景


    。


    有如被巨大的沙塵暴包覆,視線可及之處全都染上了灰色。


    科學與紋章術的混血種、為了誅滅地球的新支配者們而生的機甲巨靈,此時就像玩具人偶一樣被吹上半空;愈來愈高、愈來愈高、愈來愈高。視線像風向雞般地轉個不停,雖然想要伸手抓住什麽,但這半空中根本什麽都沒有。二足步行的鎧甲巨人並無鋼鐵的翅膀可供飛行;別說是火箭背包,就連控製姿勢的推進器都沒安裝。


    重達十噸以上的機體奇跡似地高高飛起,宛如斷線的風箏般不斷上升、不斷上升,不可思議地在空中持續飄浮。


    綠色的森林。


    蔚藍的海洋。


    赤紅的荒野。


    前所未見的廣闊環景圖透過機械的眼球映入眼中。


    在這距離感失去用處的領域,雷伍雷德望著微微彎曲的地平線、比平常看來更大一些的太陽、以及隱現於蔚藍天空中的晨星,然後在緊接而來的恐怖中失去了理性。旋轉的視界和上升的速度正逐漸趨緩──換言之,將自己推上高空的風勢已開始消散。


    而他沒有任何應對的方法。


    萬有引力最終仍然無情地攫住他的機體。


    在這海拔一萬公尺的高空,他開始了漫長又短促的自由落體。


    ▽▽▽


    2155年。


    12月16日。


    ──崩壞之印doomsday。


    即使不斷重複愚蠢的行為,人類仍創造了足以探測並向外星係移民的繁榮文明;而最終給予了這樣的人類致命打擊的不是洪水、巨大隕石、核彈、環境破壞或外星人。


    而是外觀與人類沒有太大差異的「那些家夥」。


    擁有一如人類的身姿。


    生著一如人類的臉孔。


    說著一如人類的語言。


    然後在沒有警告或宣戰的情況下,世界各地的都市被他們一個不剩地毀滅了。


    至今為止尚無任何組織成功反擊的紀錄。人員的損失自不用說,各地的軍隊都在數日內失去了大半的基地和裝備,陷入動彈不得的窘境。


    然而,就算當時全世界的國家能夠團結一致、集中所有戰力加以反抗,結果恐怕也不會有所改變。


    因為22世紀存在的任何一種武器──也就是戰車、可變式戰鬥機、機械步兵,甚至所有說得出名字的nbcrnote、thelnote、粒子武器、光子榴彈、反射衛星炮等全部的兵器,在與人類有著同樣外貌的他們麵前全都不管用。


    注:核子(nuclear)、生物(biological)、化學(chemical)、輻射(radiological)武器等四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簡稱。這類武器因人道問題和災難性的破壞力,通常受到國際公約管製,禁止在戰爭中使用。


    注:戰術用雷射武器的簡稱。


    破壞了成千上萬的都市後,他們的攻擊才終於停止。


    僅僅一周的時間,人類創造的國家製度和社會係統都被連根拔起、徹底毀滅。將近一半的人類在攻擊中喪生,幸存下來的人們也相繼在前所未有的混亂中死去。


    任誰都沒有預料到;任誰都無能為力的史上最大浩劫。


    人類的文明如此輕易地瓦解了──藝術、思想、學問、傳統、道德。無法挽回的莫大損失;無從複原的諸多「美好」。


    ……即便如此,總有一天──。


    隻要跨越眼前的重重難關和犧牲,克服這場災難,總會有一天──。


    跟失去的文明一樣輝煌──不,或許更勝從前的光輝時代將會再度到來。


    未來的可能性,那是人類僅存的最後寄托。


    然而在那虛幻的空想之中。


    唯有一件事物確實、絕對、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那就是──「信仰」。


    無論將來遭遇何種困境;無論如何盼望奇跡發生,人類都再也不會仰賴所謂的信仰。


    因為,「神」是真實存在的。


    ▽▽▽


    巨大飛蝗的屍體被棄置在嫣紅的非洲菊上。


    暗綠色的機甲巨靈一腳踏爛了黃色的大吳風草。


    藤色的九重葛前方,她碧綠的眼眸仰望著這裏。


    ──宰了她。


    ──殺了她。


    找回記憶的同時,那已成為雷伍雷德心中的既定行程。


    要說為什麽的話──因為我們就是為了弑神而生,為了弑神而被創造的。


    『──去死吧。』


    由變移式凝膠構成的人工肌肉和合金骨骼爆發出龐大的能量;以及灌注了機體全部質量、重達十五噸的重拳;連帶產生的風壓吹散了滿地的白百合,並將金黃色的長發如旗幟般卷起。


    但是落下的拳頭,在擊潰艾兒托莉妮前一刻突然靜止。


    並不是被看不見的屏障阻止了拳勢。


    也沒有瞬間暴長的龍膽花藤綁住它的身體。


    雷伍雷德難以置信地盯著鎧甲巨人的拳頭。


    阻止了它的,無庸置疑正是他自己的意誌。


    (為、什麽……!)


    胸中沸騰的殺意絕非虛假;直到一秒鍾前,他仍滿腦子想著要把艾兒托莉妮砸成鮮紅的押花,讓她的血在大地綻放。


    他緩緩抬起幾乎就要碰到她的右拳。


    目光再度與仰望著這裏的那雙碧瞳交錯。


    綠色的眼眸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倦怠,甚至看不見半分驚懼,隻有一股深深的心死之情──仿佛她早已預見他終會成為自己的敵人。


    艾兒托莉妮並非人類的事,其實早就顯而易見。


    無視季節和土壤、奇跡般的廣大花海;對這麽明顯的異常狀態絲毫不感到奇怪,並悠哉地獨自生活於此,這件事本身就充滿疑團。可最重要的,是在這獵人者橫行的地球上,像她那手無寸鐵的人類根本不可能活到現在。


    那麽,如果她不是人類的話。


    『為什麽……」


    鎧甲巨人的骷髏麵龐擠出一絲夢囈般的低語。自己停下拳頭的理由、自己沒有殺了她的理由,全出於一個不能置之不理的疑問。


    雷伍雷徳如此問道。


    『為什麽,你沒有殺我呢……?』


    不對──不隻是殺或不殺的問題。


    此時滿天瓢散的白百合花;被巨大飛蝗壓著的非洲菊;被踩爛在腳下的大吳風草;還有九重葛。


    現在的自己,說得出它們的名字。這些在喪失記憶前根本連學都懶得學的單字、這些許許多多花草的名字,全是她教給自己的。


    沒錯。若非艾兒托莉妮悉心照顧,自己早就衰弱而死了。


    但是,他想不通她救助自己的原因。


    為什麽她不殺我?


    艾兒托莉妮如此回答。


    「因為,我沒有理由這麽做。」


    『……那又為什麽……』


    離地四十公尺的視界在搖晃。從她口中說出的平凡話語,在他聽來卻無比的不合理。


    ──古雷梅特斯、瑪格涅瑟、莫裏格、尼爾、雷布南、密賽德、帕爾斯托、巴靈格姆;這些亦是朋友、亦是同袍、亦是恩人、亦是老師的人們。


    這些挑戰『灰之女帝冠』,卻遭淒慘殺害的夥伴們。


    他們全都不在了。


    死去了。


    被殺害了。


    這是無從逃避的事實;一度忘記的事實;然後又重新想起的事實。


    ……若是當時就這麽永遠忘了這件事,那該有多麽幸福。


    ……若是當時就這麽忘記他們的死,那又是多大的褻瀆。


    如果沒有殺我的理由──那為什麽他們就非死不可?


    艾兒托莉妮沒有參與那場屠殺;不僅如此,她可能連「害蟲驅逐部隊」的存在都不曉得。盡管大腦能夠理解,現在的雷伍雷德還是無法不憎恨她。


    『……為什麽要幫助我?你……明明是神。』


    「神族」。


    光是念出來就感到惡心、被詛咒的單詞。


    燒毀一萬座以上的都市,毀滅了百億人口,這顆星球的新支配者。


    同時,也是逝去夥伴的仇人。


    艾兒托莉妮如此答道。


    「因為我想幫助你,僅此而已。因為如果放著不管的話,你一定會死掉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蠢話嗎……!』


    她那毫無做作的體貼態度令雷伍雷德油然生起一股悲憤的情感。像是要抓住天空般,鎧甲巨人的右腕高高舉起,可這次並不是為了揮拳。刻在自己和蘭恩烈德身上的刺青紋同時發動至最大──


    警告alert\\致命事象fata effect─柒捌參貳貳\\「中樞再生spinal regeneration」─開始start\\建議─胎外rme


    nd bailout


    緊急訊息瞬間遮蔽了整個網膜;警報聲在耳邊大聲作響。


    才剛打算提高輸出力量,機體立刻突破了極限。連結大腦的控製回路接二連三地自動斷線,感覺就像腦漿被人丟進離心分離機裏麵攪拌。


    暗綠色的機甲巨靈頓時跪在地上。巨大的膝蓋之所以沒有壓碎艾兒托莉妮,隻是純粹出於偶然。


    轉乘解除──青年的身體從開啟的多重裝甲裏滾落;雷伍雷德沒能漂亮地著地-反而狼狽地直接摔到地上。


    「唔嘔、咳咳!」


    雖然叢生的白三葉草減緩了衝擊力道,他還是痛苦的在地上打滾。他痛得忍不住笑了出來;強忍至今的眼淚能夠流下──自己果然是對的,一直以來都是對的。就像他在夢中害怕的那樣,身體痛得不得了。而且,這的確是無能為力的狀況。(因為……事到如今不管我做什麽,那些家夥都不可能活過來了!)


    「你還好嗎,雷伍雷德?」


    耳邊傳來花草摩擦的聲響,以及那聽來似乎十分擔心自己的聲音。他感覺她正輕撫著自己的背。


    「別碰我……!」


    他用痙攣的手一把推開她。盡管剛剛那下根本使不出多少力道,但艾兒托莉妮還是嚇了一跳,不再伸手觸摸他的身體。


    一方麵感到厭煩,另一方麵卻又同時感到歉意;自己的內心充滿矛盾。在這數日之中,自己到底玷汙了那雙美麗的手多少次?


    (……可惡!)


    明知這麽做很難看,他還是把額頭貼在地上大口地呼吸。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麽多──反正自己早就不知道在她麵前露出過多少次醜態了。


    ……不過,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既然已經回想起一切,就不可以再讓她照顧、再睡在她的腿上。即使硬撐著也要站起來,不能再被她當成病人看待。


    因為,艾兒托莉妮是「敵人」。


    先前俯臥在床的時候一直無法向她道謝的原因,現在總算能夠厘清。即使忘記了所有的事情,自己的內心還是隱約察覺了她不是人類──而是自己的敵人。


    艾兒托莉妮的眼神凝視著這裏。


    彼此的距離近得隻要一伸手便能碰到;隻要一揮拳便能擊中。


    明明兩度對她露出殺意,她卻一點也沒有提高警戒或逃走的意思。那張帶著歉疚之意仰望著這裏的臉,看起來就像個等著挨罰的小孩子。


    既然已經回想起一切,就沒有理由對艾兒托莉妮手下留情。因為與神交戰、相殺,並從十祂們手裏奪回這世界的統治權,正是機甲巨靈的初衷;他們正是為此而生、為此被創造出來的存在。


    (……應該是那樣才對的……)


    中途停下巨人揮落的拳頭。


    毫不猶豫地順從機體的警告,在本該是敵人的她的麵前,又一次暴露了血肉之軀。


    然後現在,甚至無法狠下心再往那毫無防備的白皙嫩頰上揮拳。


    「……艾兒托莉妮。」


    他呼喚她的名字。碧綠的眼眸輕輕搖曳。不是用拳頭和「槍」,這一次雷伍雷德選擇用疑問代替攻擊。


    「你是我的……敵人嗎?」


    她左右晃動金黃色的長發,答道。


    「不是的。我完全沒有想要傷害你們的意思。」


    「那……這片花海又是怎麽回事?」雷伍雷德向周圍快速一瞥。被他的機甲巨靈和飛蝗型獵人者破壞的區域隻不過是花海的一小部分;從煙幕彈殘渣冒出的輕煙後方,還有另一片廣大無垠的花海。


    「無視土壤和季節等所有條件……自然界裏絕對不可能有這種地方。這些花是幻覺?又或者……是你創造出來的……?」


    發覺自己說了奇怪的話,他的聲音愈來愈小。至少在雷伍雷德的記憶中,他未曾見過艾兒托莉妮施展過任何力量;她光滑的肌膚上沒有半個紋章……雖然沒有把那件白色的長袍掀起來確認過,不過應該沒那個必要。


    ……但另一方麵。


    現在他已經可以清楚地回想自己那時看到的景象:重現了往日繁華的灰色街道、吞噬生命的銀白砂海,還有不費吹灰之力就創造出這一切、有著近似人類外表的「那個東西」。


    『灰之女帝冠』──如果艾兒托莉妮也跟那個『女帝』一樣,能夠隨意按照自己的意誌創造出這片花海的話,那這份力量,早就遠遠超出人類的範疇了。


    那是神的偉業。


    「這片花海是你創造的?」雷伍雷德話中的暗示十分明顯。其言外之意即是──「艾兒托莉妮,你是──神嗎?」


    麵對這個提問,艾兒托莉妮的反應是……。


    「──……」


    輕輕地,頷首。


    「……你到底有什麽企圖?」


    言語中一不小心就摻進了惡意。他再三追問,而這的確也是他第三次詢問相同的問題。


    「──『企圖』是指?」


    「我在問你到底有什麽目的!想像操縱傀儡人偶一樣玩弄我?抑或是想刺探機甲巨靈的秘密?不,還是說玩弄人類是神明的興趣?特地連我的記憶都抹消──」


    「不是的,雷伍雷德。」


    艾兒托莉妮罕見地用強硬的語氣打斷了他。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也是理所當然……可是請你先聽我解釋。這片花海確實是因為我而一存在,但我並沒有刻意創造它;隻是我的周圍總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而已。還有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奪走你記憶的意思;更何況,我原本就不具有剝奪生命的力量,因為──」


    她說著漸漸低下頭,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口。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什麽神。」


    雷伍雷德諷刺地笑了。


    「難不成你想說自己是人類?無聊的笑話還是省省吧。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這世界都不存在能夠憑空創造出這片花海的人類。」


    他的話裏帶滿了刺。盡管如此,麵對這番羞辱,她仍未表現出半分憤怒或不滿的模樣。


    「……或許真是如此。」


    艾兒托莉妮靜靜地點頭。


    「在像你這樣血統純淨的人類眼中,我大概真的是個異類。的確……我的父親,正是帝賽尼亞宮的其中一位神族。」


    那──雷伍雷德才剛張開嘴。


    艾兒托莉妮便已搶先一步說了下去。


    「可是,我的母親是人類。」


    「──……」


    「縱使她很久之前就離開了人世,詳細的過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當時還是少女的母親被村裏的人選為祭品,獻給了神明。雖然那個村子隨後還是被蟲精──唔嗯……在宮外的世界是被稱為『獵人者』吧?──給毀滅了的樣子。」


    從她說出的一言一語中,處處感覺得到對於身為人類「母親」的哀愁;以及對於「父親」的厭惡感。


    「所以你是……混血兒?」


    「人類,還有被人們稱為『神』的存在;由這兩者共同生下的東西,那就是我。」


    正編織著一句句言語的朱唇、凝望著他的碧眸、立於眼前的女性形體,以及那甜美的五官、閃閃生輝的金發、和完美無瑕的肢體;雷伍雷德的大腦將她的一切都認知為「美」。但自從取回記憶後,那一切全都成了令人憎惡的事物。他甚至一度責備曾為她的美貌感到驚豔的自己。


    因為,她是敵人。


    折服一切言語、壓迫人心的她的美貌──就跟燒盡人類的雷炎、虐殺了夥伴們的銀色之灰一樣,不過是那蠻橫力量的顯現罷了……理應如此才對。


    雷伍雷德握起雙拳。


    「……你會對我感到憎惡也是理所當然的。」艾兒托莉妮的臉上泛起一絲空虛的微笑。「雖說還遠遠不及真正的諸神……但我的確也不算是真正的人類……不過,就像剛剛說過的,我完全沒有傷害你們的意思,更沒有為此而生的那種力量。所以能不能至少相信『一半』的我呢?相信在這身體中流淌的、與你相同的血脈,好嗎?」


    雷伍雷德更加握緊了拳頭。


    「神」是敵人,是必須打倒的存在。


    人類是朋友,是必須守護的存在。


    這原本是個善惡分明的二元論。


    可是現在自己麵前的這名女性……不屬於任何一方,而是立於兩者之間。神與人的混血、一半是人類的──半女神。麵對這如此曖昧的立場,自己到底該怎麽辦才好?至今為止從未設想過這種情況的雷伍雷德感到困惑。緊握的拳頭就跟自己的內心一樣顫抖不止,自己到底應該用這雙手上前揍她一頓;抑或該打開手心、對她伸出友誼的象征?


    答案……似乎沒那麽容易得出的樣子。他姑且鬆開了拳頭。


    再繼續硬撐下去也沒有意義。於是他「呼」地吐出一大口氣,任憑身體仰倒在地上。胭脂花的小棘刺痛臉頰;此刻他的腦勺下什麽緩衝的東西都沒有,隻有泥土而已。


    他當然不可能完全相信艾兒托莉妮的說詞。


    不過實際上,剛才指責她的那些惡言惡語──比如『玩弄人類』、『刺探機甲巨靈的機密』等等的──連說出這些話的自己都不覺得是事實;他所認識的艾兒托莉妮從未展現過那種殘虐和惡劣的一麵。『不具剝奪生命的能力』這番話縱然還不能確定真假,但這家夥的確對人類沒有半點敵意。如果至今為止的言行皆為事先寫好的劇本,並配合這邊的態度演出來的話,那她恐怕是地球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女演員。若連那演技也是神力的一部分,也難怪人類沒有勝算了。


    再說,就算她真的是神族。


    對「祂們」而言,根本就沒有必要刺探機甲巨靈的秘密。


    「──……」


    雷伍雷德麵對天空仰躺,開始確認自己另一具身體的狀態。


    身長大約十五公尺,總重量約十八噸,全身包覆暗綠色裝甲的半機械巨人;光之槍士、勇者的仿製品;蘊藏著滅神的潛力,人類史上最新最強的二足步行兵器。


    (──不,應該說「曾經」擁有滅神的潛力才對)


    鎧甲巨人半彎著腰、佇立於花海上的狼狽身姿,名副其實是一名在戰鬥中落敗的敗殘兵。


    雖說先前乘坐的時候就已稍稍察覺了,可重新觀察後才發現機體真的損傷得十分嚴重。讓人聯想到中世紀板金鎧的裝甲布滿傷痕,到處都是龜裂和凹陷。而且左邊的小腿上不知怎地,居然還插著一對跟成人手臂一樣長的螞蟻下齶。


    四肢的外觀也都歪七扭八的,特別是右腳的損傷;不僅膝蓋破損,大腿的裝甲甚至裂得清楚露出相當於機甲巨靈肌肉的變移式凝膠。以人類而言,差不多等同於重度粉碎性骨折了。裏麵的合金骨骼之所以沒有整個脫落,純粹是因為被裝甲卡住的關係。


    光是外觀就已經傷得如此嚴重,內部的損傷無疑也好不到哪裏去。也難怪發動「槍」的那一瞬間,機體立刻出現大量的錯誤警訊。


    如此嚴重的傷究竟是如何──一想到這裏,身體不禁打了個寒顫;有如在夢中踏空腳步、掉下深淵時的惡寒。他的目光飄向更高的上方,穿過機甲巨靈的骷髏麵龐,直達遙遠彼方、廣闊無垠的青空。


    (對了……我是從那裏掉下來的)


    比任何飛鳥來得更高、更高。


    比山巔雲嶺還要更加、更加高聳。


    被那灰色的女神吹上天際。


    (……唔嗚)


    耀眼的蒼穹令他一陣頭暈目眩。


    在沒有降落傘也沒有保護網的狀態下,從超過一萬公尺的高空墜落。回想起那段記憶,男人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身體。一想到當時的景象,就忍不住為自己現在還活著的事感到不可思議。銘刻在腰部的紋章兵裝「重量減輕」隻能稍微減緩這大塊頭跳躍時的負擔,不被機體自身的重量壓垮;況且,就算裝甲本身再怎麽堅固,那隕石墜落般的衝擊要是有萬分之一傳入機體胎內,自己的肉體鐵定會變成巨人肚子裏的一團爛泥。


    「那個……艾兒托莉妮……?」他將暈眩的目光從虛空中移開,戰戰兢兢地問道。「你……確實說過是你救了我們。具體的經過是怎麽回事,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該不會是徒手接住了從天而降的這家夥吧?」


    「從天而降?……不是的,一開始發現你的時候,你就失去意識地躺在蘭恩烈德的肚子裏頭。所以我拜托蘭恩烈德讓你出來……」


    「拜托?蘭恩烈德?」他像鸚鵡般地複誦了一遍艾兒托莉妮的話。「怎麽可能?這家夥根本沒有聲帶,也不具文字投影的功能。不,話說回來……」


    這家夥怎麽可能還保有與人溝通的智能──正想繼續說下去時,他硬生生地把話吞回肚子裏。


    「……?」自稱為半神的女性露出疑惑的神情。艾兒托莉妮搖晃著頭,一副理所當然地答道。「就算不能使用聲音跟文字,隻要真心誠意地抱著想傳達給他人的心情,任何事物都可以心意相通,不論是鳥兒、蟲子還是巨人都一樣……倒是你想表達的意思,我有點不太理解……」


    她輕描淡寫地訴說著超乎人類常識的發言。


    雷伍雷德的眼神藏不住內心的動搖,仰望著她。


    「這麽說來,你之所以知道我和這家夥的名字也是──」


    艾兒托莉妮點點頭,溫柔的碧眼向上仰望。


    「是他告訴我的。對不對,蘭恩烈德。」


    在兩人的視線前方,俯視著他們的破爛鎧甲巨人像是表示肯定,動了動骷髏般的麵龐。


    (……騙人的吧……)


    如果隻是能分析蟲鳥的叫聲,他還勉強可以接受。但是要具體理解不能寫字、也不能發聲的鎧甲巨人的思考回路,就算是身為駕駛員的雷伍雷德也辦不到。


    ──突然間,胸口一陣忐忑。


    「?」


    他背著艾兒托莉妮的視線從地上爬起。盡管體力幾乎沒有恢複,但憑著意誌力還能勉強再撐一陣子。


    「……走得動嗎,蘭恩烈德?」


    他朝頭上的方向詢問。仍敞開著腹部裝甲的鎧甲巨人把重量集中在左腳,緩緩起身。


    「很好,我們走。」


    單是一個簡單的起身動作,破損的部件立刻彼此摩擦、響起有如悲鳴般的噪音。可男人依舊故我,繼續向前走去;機甲巨靈也追在他的身後,晃著巨大的身體一同前進。每當雷伍雷德踏出十步,蘭恩烈德便邁進一步。


    「請、請等一下,兩位──」


    被獨自留下的艾兒托莉妮急著想要喚住他們。聽見呼喚,雷伍雷德的腦中不自禁地想像起她慌張的表情。


    「等等──求求你們,憑你們現在的身體實在太勉強了。」


    「…………」


    雷伍雷德沒有回頭;艾兒托莉妮則不知所措地緊追在後。到此為止的發展都和不久之前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多了鎧甲巨人的存在,以及雷冬雷德已完全恢複記憶一事。


    這件奇裝異服的用途,此時也已回想起來。「α式自動化戰衣α-drone skin」──為了保護操縱機甲巨靈時毫無防備的駕駛員而存在的專用操縱服,具有自動營養劑點滴、促進新陳代謝、以及刺激僵硬萎縮的肌肉等功能,是專為因應長時間待在駕駛艙時可能麵臨的問題而設計的產品。


    所以想當然爾,其中並不包括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輕鬆行走的機能。


    「……唔。」


    腳尖絆到了叢生的雜草。本想直接跨過去的,但膝蓋忽然使不上力;猶如早已預見會發生這種事,艾兒托莉妮及時抱住他差點倒下的身體。


    「真是的,你太勉強自己了。」她說道。「不管是你或是蘭恩烈德,最好都再躺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


    說實話,不得不承認她的提案十分充滿魅力。他們現在確實需要休息;而且可以的話最好是現在,在那柔軟的大腿上……但另一方麵,艾兒托莉妮那副「誰叫你不聽我的勸」的神情又讓人感到惱火。


    「沒那個時間了……」他呻吟著說道。「──我非去不可。」


    「去……?你要去哪裏?雷伍雷德。」


    這問題根本沒有回答的必要──可是。


    「……回去同伴們的身邊。」


    不知怎麽地,他的嘴巴自己動了起來。


    「你的……同伴嗎?」


    既然已經回答過一次,接下來就很難再選擇無視她的問題。於是雷伍雷德放棄似地繼續說道。


    「……沒錯,就是機甲巨靈和它們的駕駛員,還有候補乘員的大家。」


    閉上眼,赤黑色的記憶再次湧現。被複原重現的灰色都市,與團團包圍自己的巨大怪蟲。在他被那個『女帝』的吐息吹飛的時候,共有十二架機甲巨靈遭到殺害,但還有七架依舊活著──克裏斯、亞德、繆利姆、丹先、吉烏、芙爾因格、加爾特巴克,以及浮揚式要塞艦的乘組員們。(那些家夥不可能那麽簡單就被幹掉的。沒有錯──因為我也還活得好好的,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其他人現在一定都已經回到『艦』上了,我也必須快點跟他們會合才行,而且越快越好。」


    「…………」


    環抱在雷伍雷德肩


    上的艾兒托莉妮的手輕輕鬆開。


    但她鬆手的理由並不是為了讓他繼續前進,不如說恰好相反。艾兒托莉妮低著頭,毅然決然地擋在男人的去路上。


    (無論如何都要妨礙我嗎?這家夥──)


    雷伍雷德單膝跪地,俯視著自稱為半神的那名女子。


    揪著衣擺的的手指微微顫抖。


    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地吸吐著空氣。


    接著突然抬起臉龐。


    「我也──」


    脫口而出的話語與雷伍雷德冷漠的視線相撞,聲音頓時哽在喉嚨。艾兒托莉妮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和意誌力一下子卸了大半。


    即使如此。


    「……能不能請你也帶我一起走……?」


    艾兒托莉妮說著又低下了頭。


    宛如抱著一生一世的覺悟所擠出的言語。


    「──……」


    麵對那份覺悟,此時的自己究竟做何表情呢?是愕然?是驚訝?還是因為無法理解而困惑?不論如何,至少混合了這些情感的表情一定離理智和明晰相去甚遠。


    「……你說……什麽……?」


    自己原本想說的大概是「你在說什麽蠢話」。即使大腦混亂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卻仍能清楚地明白艾兒托莉妮的請托簡直愚蠢到極點、不可能實現。


    「我明白自己的要求很亂來,但是……我想要知道,不,是非知道不可才行。我必須去認識你們人類的事;還有,認識另一半的自己。」艾兒托莉妮滔滔不絕地說著。「在帝賽尼亞宮──在大神創造的那個封閉世界中,我受到嚴重的歧視。因為在神的眼中,人類是脆弱、不自量力、獨自一人時便什麽都辦不到的不完全存在。可是,我不希望用這種方式看待我自己、看待你;更不想否定母親大人的存在。所以──求求你,雷伍雷德。」


    她深深低下頭,金黃色的頭發隨之輕柔地飄動。


    「……那種要求我怎麽可能答應。」雷伍雷德瞪著那有著漂亮形狀的發旋,理所當然地拒絕了她。「雖然我選擇不殺你,卻不代表我完全信任你。不殺你隻是……為了報答你救我一命。但那也隻到此為止,我欠你的已經還清了;就算你再怎麽拜托,我也不會再為你做任何事。更何況這麽做,說不定會為我的夥伴帶來危險,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答應。」


    「怎麽會、我……我根本──」


    「『不具有剝奪生命的力量』,是嗎?就算退一百步相信你這句話好了,但要是你將『崩壞之塔』的所在地泄漏給其他神明,我們就等同全滅。


    那是第一點。其次,你以為我的夥伴──不,以為其他的人類會願意接受你的存在嗎?單是你身為半女神這點,說不定就會吸引一大票想拿你來試刀泄憤的人。如果屆時真的發生那種事,我可不會出手幫你。」


    「到那時候,我會試著和他們對話的。」艾兒托莉妮態度堅決地說。「隻要語言相通,就一定可以對話;我相信,隻要彼此能夠靜下心交談,便一定能夠互相理解。雷伍雷德現在不就與我互相理解、不再攻擊我了嗎?」


    「…………」


    「而且……我現在也隻剩請你相信我這條路可走了。我擅自從帝賽尼亞宮逃出來,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也不想再回去。所以我絕對不會泄漏你們的藏身處,當然更不會背叛你們。如果把我介紹給其他人會給雷伍雷德帶來麻煩,那我會一直躲著;隻要努力一點的話,這片花海的範圍還是有辦法縮小……所以──拜托你,雷伍雷德,請帶我一起走,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事情吧!」


    她反複地解釋,反複地懇求,令雷伍雷德不知該怎麽回應。畢竟以前從未有人對自己提出如此胡來的請求,也從未有人如此誠懇地拜托過自己。


    然後……最可怕的是腦海一角竟然不自覺地開始浮現「如果帶著這家夥回去移動要塞的話會怎麽樣?」、「就算她因此吃到苦頭,那不也是她自己期望的嗎?」之類的想法。讓自己打消這些念頭,同時還能逃離艾兒托莉妮頑固眼神的方法──他隻想得到一個。


    「蘭恩烈德,打開腹腔。」


    男人將視線從擋住去路的半女神身上移開,對巨人下達命令。


    直待在旁邊看著兩人對話的半機械巨人彎下身體,打開了胎部的裝甲。


    「等一下!雷伍雷德,我還沒──」


    「讓開。」


    他揮開艾兒托莉妮的手,扶著鎧甲巨人的膝蓋,用盡體內剩下的所有力量爬入巨人腹中。


    然後裝甲關閉。


    黑暗包圍。


    神經網路與巨人合一。


    雷伍雷德在瞬間擴大的視野中俯瞰下方的艾兒托莉妮。胸口總算安心了些,至少這張骷髏般的臉孔不會泄露自己內心的動搖。而且如果再繼續剛才的問答,自己說不定真的會接受她的請求──那種恐懼感甚至勝過再度被半死不活的機甲巨靈奪走意識的危險性。


    「等等!雷伍雷德!」


    完全無視從腳下傳來的呼喊;這還真是惡劣到極點、可恥又難看的道別方式──但那又有何妨?反正自己遲早都要跟艾兒托莉妮分離。


    所以像現在這樣因為她的叫喚而感到依依不舍,才是不正常的反應。


    「──永別了。」


    留下一聲低語,暗綠色的機甲巨靈揚長而去。


    ▽▽▽


    巨人逐漸遠離的背影不可思議地看起來十分幼小。


    艾兒托莉妮並未繼續追上去。即使跛著右腳、身心內外都已殘破不堪,艾兒托莉妮的速度很明顯仍遠遠追不上巨人的腳步。再者就算真的追上了,自己的聲音也無法傳入他的耳裏。


    無法進入他的心中。


    「不過……我可是比你想像得還更加、更加難纏的哦。」


    在完美無缺的百花之海中心,金發的半女神朝著消失於遠方的背影悄然說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巡幸之半女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新井円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新井円侍並收藏巡幸之半女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