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亞洲和歐洲的交界,安那托利亞半島中南部。


    這裏有著因火山熔岩受風雨侵蝕而形成,奇岩綿延的奇特風景。有像長頸鹿一樣的岩石、像細長蘑菇的岩石、像駝峰般的岩石、像聚集成群的企鵝一樣的密集石群──以及從尖帽狀的岩石陰影中冒出的一道灰煙。


    往冉冉升向朱空的灰煙底下望去,隻見一隻巨大的蜘蛛徘徊其中。神沒有賦予這怪物吐絲結網的能力,因為它並不是為了在樹林間張網等待獵物而存在的;相反地,它有著與畏懼煙霧的普通昆蟲相反的習性。對獵人者而言,煙霧是最適合用來尋找獵物的標記。因為它們的獵物是一群無論炊事、照明、製鐵、發電,不管做什麽事都要生火、都要排放廢氣才肯罷休的家夥。


    「──席拉娜?是──是的,就跟預測一樣──對,用肉眼就能看見了。十點鍾方向,三號塔──喬爾朱先生他們準備好了嗎?」


    「姐姐──姐姐!情況好像不太妙耶?!」


    「對呀──對呀!那隻惡心的長腳蜘蛛就快接近村子了唷!」


    「等、等等,你們兩個安靜一點啦……啊啊,真是的。」


    蜘蛛型的獵人者摩擦著下齶,饑餓地滴下口水般的毒液。


    仿佛惡意團塊的怪物若是有心,這個開鑿在岩洞中的村子恐怕隨時會變成無處可逃的地獄;就像一隻執拗、狡猾的食蟻獸挖開蟻穴般,獵人者必將這建立在邊境之地的棲身處破壞,然後屠盡村子裏的男女老幼。


    當然,如果它真的進得去的話。


    「──大家,就是現在!」


    嘩啦!從拳骨狀的岩石上淋下沸騰的熱油,攝氏三百度的滾燙油液全澆到了恰巧於岩石旁穿梭而過的巨大蜘蛛身上,八隻又大又長的腳隨即痛苦地在空中亂揮。


    拳骨形岩石的頂端發出一陣歡呼;男人們掀開巧妙偽裝的暗門,從中探出身體大呼痛快。這一帶有許多內部被鑿空、具有偵察和攻擊塔機能的岩柱,他們就是躲在這些岩柱中隱藏息、煮沸熱油,等待最佳的時間點將它全部倒下去。


    巨大蜘蛛在超高溫的液體下逐漸潰爛,黑色的外骨骼表麵像融化的塑膠一樣冒出氣泡。但是在獵人者超乎常識的軀體內,同樣具有超乎常識的生命力。而躲藏在岩石裏的居民們也知道此事。


    滾燙的熱油隻是用來絆住獵人者的手段。


    由兩匹馬拉著的馬車喀啦喀啦地跑在泥地上。沒有車棚的車廂宛如古代的戰車,長長的炮身有如攻城槌般架在兩匹馬中間;疊在托台上的巨大鐵箱,則是專為電漿滑膛炮準備的大容量電容器。


    在條條相接的電纜前方,坐在馬車頭上的射擊手扣下握柄式的板機。嗡──托台上的鐵箱響起低沉的共鳴聲,接著炮身和蜘蛛之間閃過一束雷電般的蒼白光線;下一瞬間,電漿球爆開幾乎能燒壞視網膜的強光,精準地命中獵人者。


    將大炮從壞掉的軍用直升機上取下來廢物利用的荒唐作戰──重點不是裝設炮身的載具,而是武器本身擁有的破壞力。


    八隻腳的獵人受到熱油淋身,又被電漿的高壓電流貫通,此時終於冒出陣陣濃煙、開始熊熊燃燒。


    「活該!你這隻飛蛛撲火的笨蜘蛛!」


    「活該!誰叫你要攻擊別人的村子!」


    「慢著,馬魯克、費昂。你們兩個冷靜點,先別跳來跳去的,好好看著我……怎麽樣?下次來的會是什麽,看得見嗎?」


    「……嗯?」


    「……唔唔嗯?」


    「這是什麽?不是蟲子耶?」


    「會是什麽昵?總之,是個很大的家夥。」


    在象牙形狀的岩石哨塔內,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一個巨大的、長得像人類一樣的東西過來了。」」


    2


    「矮星白光」\\隨──使用不可。修複中。造成兩腕皮膚損傷可能性高。


    「重量減輕」\\常·隨──使用可。然因負載過大,發生中度起火現象。


    「亞念遠話」\\常·隨──使用不可。嚴重損壞。收送信機能皆無法啟動。


    橢圓形的夕陽被西方的地平線吞沒,東方的天空由青轉黑,升起一輪缺月。大理石般潔白的衛星表麵上,黏著一點一點的黑色汙漬。


    「缺月」一詞並不是比喻,雖然從距離三十六萬公裏的地球看來隻是烏黑的斑點,實際上卻是廣大的焦土,也是過去人類建造在月麵上的居住區。


    崩壞之日以前──人類曾一度以發達先進的宇宙工學稱霸地球,甚至將觸角伸向天外的行星。「崩壞之塔」則是為了保存那些技術而設立的機構;事實上,他們創造的機甲巨靈也應用了一部分當時的技術,自我修複功能正是其中之一。在都市機能完全毀壞的現代,為出擊的機體進行補給和整備,就跟把物資運送到距離地球好幾光年的未知領域一樣困難。在這樣的蒔代,兵器的「耐久性」就跟攻擊力同樣受到重視。隻要不是四肢脫落或中樞被破壞,幾乎大部分的損傷都能在一定時間內自動複原。


    不過,這功能也並非如此完美。首先,機甲巨靈尚隻是處於實驗階段的試作品,自我修複功能也存在一項重大缺陷──無法確保駕駛員的安全。


    機甲巨靈的操縱,是透過駕駛員的神經和機體的神經合而為一來實現的。但是自我修複的功能隻限於「將機體恢複原狀」,並未將駕駛員的狀態考慮在內。不僅如此,駕駛員還可能被當成異物排除,就像白血球驅逐侵入體內的病原菌一樣。


    「崩壞之塔」盡管明白這項缺陷,卻仍在沒有對策的情形下強行展開實戰試驗。這是因為修複機能對實戰而言是絕對必要的,而且隻要沒有滿足某些條件,通常都不會構成麻煩:例如神經係統受到損傷,使得駕駛員無法脫離駕駛艙;同時附近剛好沒有能從外部輸入排出指令的僚機……唯有當這些狀況同時成立時,才會發生問題。


    (換句話說,這次我的遭遇,隻能說是運氣不好)


    明明沒有外傷,身體為何卻如此疼痛?這個疑問在取回記憶後馬上得到了解答。另一方麵,雷伍雷德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遇到「她」的話,自己恐怕早就被卷入機甲巨靈的再生中死去了。


    駕駛著破爛的機體,拖著受傷的腳前進了大約五公裏後,終於走出了「她」的花海。萬紫千紅的彩色花海就像海岸線般驟然消失,連接在那之後的則是這片土地本來的樣貌:骨色與礫色的荒野。


    透過攝像機仔細環視,會發現花海的邊界呈現平緩的弧形。弧線本身隻是巨大圓形的一部分,而在這環狀花海的中心,則是剛才將「她」丟下的那個地方。


    來到這裏後,雷伍雷德跳下機甲巨靈,回頭望向廣闊的花霞。


    『這片花海確實是因我而存在的』──「她」這麽說了──『但我並沒有刻意創造它,隻是我的周圍總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而已』。


    ……艾兒托莉妮。


    不是人類,也不是神族,介於兩者之間的存在。


    雖然關於她的事情,還有很多不能接受的地方,不過總算是安心了──令人感到鬆一口氣的原因,一定是因為確認了她的「動機」吧。


    她的願望、她拯救我的原因。『請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事!』──也就是「理解人類」的行為。但對雷伍雷德而言,這行為倒也不是特別充滿魅力。就算別人家的草皮看起來再怎麽綠note,也總有一個限度。況且現在人類的狀況根本不能用草皮來形容,而是大火之後的荒地。


    注:別人家的草皮看起來比較綠(鄰の芝生は青く見える)。日本諺語。意指人在看待別人時往往不易看見他人的缺點,卻會因為他人的一些優點而大驚小怪。


    了一樣,令人感到寂寥。


    從低矮的雲層和平緩的棱線來推斷,這裏應該是某處的高原,然而從天空落下的雷伍雷德無法判斷自己確切的所在地。雖然能確定自己應該被那灰色的女神吹到了相當遙遠的地方,卻無從測量實際的方位和移動距離。


    23世紀的現在,曾經布滿天際的衛星早就悉數墜落,gps已然成為過去的遺物。在各種基礎建設全都毀滅的這個時代,也不存在可提供長距離通訊的基地台。


    雷伍雷德和暗綠色的鎧甲巨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荒野中。


    (要是亞念通話還能使用的話,至少還能跟艦上取得聯係……)


    此刻最需要的就是情報和治療。另外,如果有糧食的話就更完美了。


    然而由於獵人者的蔓延、社會係統和都市的消失,以及個體數銳減的緣故,因此如今想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並非易事。幸存下來的人們無一不擅於躲藏。以昔日被稱為「紅皮書」的稀有動物保育標準來說,現在的人類大概就處於「瀕危」的狀態。


    告別艾兒托莉妮之後,大約過了兩天半──能在生存背包survival kit的攜帶糧食見底前發現那冉冉飄於夕陽中的薄煙,隻能說是幸運女神的眷顧。


    (是火燒山嗎?不對……)


    周圍林立著許多三層樓高的奇形怪岩,沒辦法用肉眼確認遠處煙霧底下的情況。然而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的話,便能聽見跟燒焦臭味一同隨風飄來的人聲;而且還是在這時代已十分稀有的歡呼聲。


    好了,該怎麽做呢。首次接觸的方法十分重要;住在「壕」裏的人通常疑心病很重,多半都像帶著小孩的母熊一樣相當排斥外人。為了不讓他們產生多餘的戒心,最好還是先把蘭恩烈德藏起來。(要是被當成新型態的武裝強盜就麻煩了)


    ……正當他思考著這些事情的時候。


    「好酷──!是真的!真的是真正的機器人耶!」


    「好酷──!是真的!真的是真正的機器人耶!」


    突然之間。


    機甲巨靈的腳邊跑出了小孩。那是兩個穿著簡陋衣物、有著一頭亂糟糟紅發,不是由灰形成的真正人類小孩。


    「什……哎……?!」


    把注意力都放在遠方煙霧上的雷伍雷德,因為他們的出現而受到驚嚇,差點從鎧甲巨人的手心滑落。


    「機器人!」「破破爛爛──!」「機器人!」「破──破爛爛!」


    兩個小孩子一邊用細木棒敲打著暗綠色的裝甲,一邊繞著機甲巨靈的腳旋轉。兩個人都還是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大約隻有五歲左右。隻要這邊稍微動一下腳步,一不小心就會把他們踩扁;但小孩子們似乎完全不在意危險,一個勁兒地高聲歡唱、蹦蹦跳跳地轉來轉去。


    「…………」


    無法從機體上下來也無法出聲,雷伍雷德就像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一樣,隻能待在上麵遠望著孩子們嬉鬧。


    他不擅於應付小孩子。他們不但煩人又愛哭──而且總是一下子就死了。


    「喂──!馬魯克!費昂!」


    一聲尖銳又年輕的女聲緊接著響起。兩個小孩一聽到那聲音馬上嚇得跳了起來,紛紛驚叫地爬上鎧甲巨人;從腳踝爬上小腿,小腿爬上膝蓋,又從膝蓋爬上大腿。他們的動作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簡直像是猴子一樣。


    「真是的,你們這樣太危險了!快給我回來──!」


    雷伍雷德一副吃了澀柿子的表情朝聲音的來向望去。那地方意外地十分接近,從牛角形的岩石裏麵,一名十四、十五歲左右的少女探出頭來。不僅如此,兩人的視線恰好對上──眼神仿佛早已預知自己會坐在鎧甲巨人的手上來到這裏。


    「…………」


    「…………」


    長長的黑發、長著雀斑的白肌,留長的前發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令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成熟。從瀏海下露出的右眼瞪大著,隱藏不住瞳孔中的好奇心。


    短暫的沉默後,她微微朝這裏點頭示意,於是雷伍雷德也點頭表示回應。這時候,或許是因為這舉動令她稍稍放下戒心,少女總算戰戰兢兢地走出岩洞。


    「呃……初次見麵,歡迎來到卡迪爾。」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小動物般的眼神抬頭看著這裏。「我叫桃樂絲·伊斯堤卜。至於那兩個孩子,自然卷的那個是馬魯克;老是翹頭發的那個是費昂。」


    「請多指教!開機器人的人!」纏在右膝上的小孩來回揮著手,咧嘴一笑。


    「請多指教!破破爛爛的人!」纏在左膝上的小孩大聲敲著木棒,也咧嘴一笑。


    「…………喔、喔喔……?」『開機器人的人』笑不出來,隻能對這奇妙的發展感到目瞪口呆。


    「卡迪爾村」的入口處躺著一隻剛剛才被收拾掉的獵人者,又大又長的八隻腳呈放射狀展開,身體正不斷熊熊冒出煙霧。


    一邊側眼看著怪物的屍體,一邊沐浴在周圍村民們的好奇目光下,雷伍雷德被孩子們又推又拉地走入村落。話雖如此,乍看之下這裏就跟周圍的奇岩石林沒有兩樣。「村子本身位在地底下」,自稱為桃樂絲的少女是這麽說的。


    順帶一提,機甲巨靈暫時擱在了與他們初遇的地方。畢竟它的巨大身軀根本進不了地下村落,而且讓他跟自己分開得遠一點,村民們大概也會比較安心。


    狹窄通道下的空間比想像中更陰暗、古老,同時也更寬敞。


    采光窗皆被封閉、隻設置著零星燈火的地下通道,即使從薄暮時分的屋外看來也有些昏暗。因為他們擁有能將獵人者燒得焦黑的防禦力,所以本以為這座壕的設施應該會更現代化,沒想到卻寒酸得連牆壁和天花板都裸露在外。根據他們的說法,這裏似乎是由古代受宗教迫害的人們建造的地下都市改造而成。


    「因為直到一百年前都還作為觀光地向外開放,所以包含下水道和通風口等等,許多設備都保留了下來。上遊的水壕還能提供電力喔!」桃樂絲接著說明。


    在宛如迷宮般蜿蜒複雜的地穴中前進了一陣子後,終於在通道的盡頭看見無熱燈發出的強光。鼎沸的人聲、大型風扇的噪音,以及由純白燈光照亮的廣闊空間;從建築方式看來,這間形狀狹長的房間應是中世紀的人們所鑿的禮拜堂,或是祭壇之類的場所。正前方占了牆壁大半麵積的壁畫上,唯有描繪聖人和神的部分被人挖除。


    「──那麽客人先生,讓我整理一下你剛剛的話。」繃著一張臉、名為喬爾朱·波修的年輕人一麵摸著下巴,一麵對雷伍雷德問道。「你和那架機器人在跟獵人者大軍戰鬥的過程中與同伴失散……雖然想返回母艦,卻不知道該怎麽回去,不斷漫無目的地徘徊,最後就到了這座村莊──是這麽回事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樣。」


    「迷路了!」「迷路的人!」


    才剛點頭回答,腿上立刻攀來兩雙纏人的手。「喂,馬魯克!費昂!給我住手!」桃樂絲的一喝救了困擾的青年。


    他正坐在堅硬石椅的最末端,向集合在此的百名村民說明事情的緣由。


    姓名──雷伍雷德·杭德。


    所屬──「害蟲驅逐部隊」四號艦、⊿-linelord。


    行動目的──母艦歸還。為此必須先修複機體的通訊機能。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沒說的事。例如直到大約三天前都還失憶的事、目睹過廣闊無垠的花海,以及曾受身分不明的美人照顧的事等等。


    尤其是艾兒托莉妮的事情,就算跟別人說明也沒有意義。即使照實說出,肯定也隻會被當成瘋子;而且冷靜地回想之後,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禁懷疑起那些遭遇的真實性。若不是臉頰上還留有被胭脂花刺傷的痕跡,以及黏在鞋底的白三葉草殘渣,或許他真的會把這一切都當成幻覺。


    「為了調查太陽係外行星而設計的全環境適應型強化衣裝;以此為基礎製造出來的機器人,就是那個半機械巨人的真麵目。」


    』……」


    那名老人的嘴唇沒有移動,然而聲音確實是從那裏發出的;機械式地毫無起伏、猶如嘲笑著這些年輕人們的嗓音。


    「你的身世我已經完全了解了、也聽得夠多了。但可別認為走夫會照單全收。」卡迪爾村的村長像是想要阻止雷伍雷德說下去般地打斷他。幹縮得像一條蚯蚓的嘴唇依然沒有絲毫移動,由埋在喉嚨中的人工聲帶代他發聲。仿佛能吸收光線的機械右眼瞪著雷伍雷德;肉身的左眼則白濁空洞,似乎看不見事物。


    崩壞之日前的科學技術盡皆遺失的現在,這名老人簡直就是舊時代生化人技術活生生的證據。


    不隻是缺損的頭部和喉嚨,衣服下麵恐怕也到處都是被精密機械改造的痕跡。這是現今的時代無法想像的技術;聽說在過去還有刻意切除健康的四肢和器官,用生化部件替換的案例……不過這麽說來,這個人的實際年齡到底有幾歲?(接近一百歲?或是還要更老?)


    「啊啊,可別打岔。」老人機械式的聲音繼續說著。「──我很清楚,走夫的這隻眼睛全今為止已見過無數外地人,所以老夫早就看透你那張臉了。那張臉,正是暗地裏有所隱瞞的狡猾嘴臉;以及正盤算著何晴該對走夫敲詐、滿腹小聴明的嘴臉。」


    「…………」


    雷伍雷德不禁語塞,陷入沉默。老人的口吻雖然辛辣,卻說中了他的心事。他的確對這些人有所隱瞞;此外,盡管形容為敲詐實在不好聽,但打算向他們請求援助也是事實。


    ──算了,無所謂。


    村子的掌權者的態度不但沒有軟化,反而明顯地對這裏產生了戒心。不過對方既然都把話講明了,也隻好順著他的話題繼續下去。


    於是雷伍雷德開口。


    「我想請你們分給我數天份的糧食,除此之外──如果有的話,能不能請你們介紹一位能使用治愈刺青紋的人?就算不在這個村子裏也無所謂,隻要在半徑百裏之內的村子或『壕』裏就可以了。」


    老人沒有立刻回答……不過,從圍繞四周的大人們交頭接耳的樣子看來,至少可以確定,並非完全沒有商量的可能性。


    「那個,那樣的話──」桃樂絲·伊斯堤卜戰戰兢兢地開口。然而她的聲音卻被緊接而來的「鏗鏗」堅硬噪音蓋過。轉頭一看,隻見村長舉起用鋼鐵打造的沉重右腕,重重敲在石製的桌子上。


    雷伍雷德調整坐姿,正麵迎向他的目光。


    不會反射光線的機械右眼、瞳孔白濁的肉身左眼、覆蓋著鋼片的麵頰和額角、音調不均的人工聲線;即使像這樣與他正麵相對,青年仍舊絲毫讀不出老人肚子裏的心思。年輕時完成手術的銘製皮膚還保留著當年的樣貌,不會衰老的金屬皮膚上緊黏著萎縮的肉體,就好像倚靠在支架上的腐爛柳木。


    「我能提供你們勞力。」雷伍雷德接著提議。姑且不論老人內心是怎麽想的,這邊原本就沒打算做出要他們白白提供幫助這種不勞而獲的事。「害蟲驅逐部隊」既非小偷也不是乞丐。「這村子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嗎?我的機體雖然不是處於最佳狀態,不過像搬除擋路的岩石、挖掘水路這種事還是做得到;健壯男子一百人份的工作,我隻要一天就能完成。如果有需要的話,甚至運送牛隻或洗衣服之類的也──」


    「──哼哼──」機械嗓音宛若嘲笑他似地發出笑聲。「人類的力量辦得到的事,我們自己就可以完成,為何非得借助你和你的巨人之力?」


    一時不知如何反駁,雷伍雷德頓時語塞。捕捉到他僵硬的表情,老人理應不具感情的義眼仿佛閃爍著殘虐愉快的氣息。


    「你的願望並非不可能實現。」老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但是要我們無端聽從一個來路不明的家夥所提的要求,那是終無可能。既然你自稱是什麽『害蟲驅逐部隊』的一員,那麽就先拿出實力證明看看吧。」


    「請等一下!」察覺到老人話中的意涵,雷伍雷德慌張地發出聲音。「你剛剛沒聽我說話嗎?我的機甲巨靈受了很嚴重的損傷,所以我才要尋找治療師。雖然並非完全不行,但是戰鬥──」


    鏗!鏗!沉重的聲響掩蓋了他的聲音。


    「我對你的借口沒有興趣。」交錯著自豪的鋼鐵義腕,半機械的村長如此說道。「話說在前頭,依賴紋章那種玩意兒的家夥,在走夫眼裏都不過是邪門歪道。看看我的肉體!無處不是人類的智慧,是完美無缺、人類知識的結晶。這份矜持、這份驕傲──你不可能理解;從未在由人類主宰世界的時代生活過,你這樣的毛頭小子,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


    雷伍雷德鄭重回絕了村人們提供下榻之處的好意。


    返回停在村外的鎧甲巨人休息處之後不久,馬魯克和費昂兩人便帶著毛毯和桃樂絲·伊斯堤卜煮的濃湯前來探望。另外在不遠的地方,喬爾朱·波修和另外兩個男人也帶著鐵棒不停在附近打轉、窺視著這裏──八成是負責監視的人。想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難吃!」「好難──吃!」


    用白肉魚和豆子煮成的濃湯美味得恍如滲透了身體。一如以往令人分不出誰是誰的兩個孩子一麵嗤嗤竊笑,一邊啃著這幾天保住了雷伍雷德生命的攜帶糧食。反正隻剩下不到一餐的量,他們又好像對此興致盎然的樣子,幹脆送給他們。從某個角度來說,實在是不錯的交易。


    「怎麽這麽難吃啊!?」「好難吃!實在太難吃了!叫老板出來麵對──!」


    因為要是不小心做得太好吃,就會被當下酒菜吃掉了吧!不知是尼爾還是吉烏,以前好像有人這麽說過。儲放在腰部裝甲下增設的提箱內,封存了生存背包、繃帶和麻醉劑的這個罐頭,據說是「崩壞之塔」將從前遠行星探測船上的保存糧食重現後的特製產品。然而由於資源有限,大部分的資金都優先投注在機甲巨靈的開發上;結果最後配發給「害蟲驅逐部隊」的,就隻有這種用小麥和軟膏揉合而成的東西而已。


    又鹹、又嗆、口感又幹;令人不禁懷疑是故意做得這麽難吃的也說不定。先不論下酒菜的玩笑,這畢竟是緊急糧食,那麽做的確能降低跟自己一樣的遇難者因為不安而一次吃光糧食的危險性。(雖然也可能隻是發明者的味覺有問題)


    「那個……剛才爺爺說得太過火了,對不起。」見雷伍雷德喝完濃湯後,桃樂絲出聲說道。「雖然他的脾氣的確不太好,但平常說話其實沒有那麽苛薄……。」


    「沒關係,我沒放在心上。」雷伍雷德說道。「對我這樣的外來者有所警戒是很正常的,畢竟他有保護你們的義務。」


    他苦笑著聳聳肩。即使沒有那個村長,與村民們的談判也不見得就能順利進行──自己不善交涉這點,他多少有所自覺。(這也沒辦法吧?因為至今為止,我都從未做過類似的事)


    「害蟲驅逐部隊」轉戰各地的時候,為了補給和搜集情報,經常需要與當地的居民接觸。但交涉一事通常由──⊿linelord的船員、船主的阿巴特、或航路設計士的巴寧負責;隻是一介士兵的自己,根本沒機會接觸到跟交涉有關的工作。


    「這個……雖然我這麽說可能有點多管閑事。」桃樂絲抬頭瞄了一眼攀在鎧甲巨人上的孩子,然後用一旁監視的男人們聽不見的音量。「請您別太勉強自己哦!」如此悄悄說道。「就算那是為了雷伍雷德先生你自己的目的……要是死了的話就太得不償失了。」


    桃樂絲沒有任何心機,隻是單純地關心自己而已。雷伍雷德心知肚明。然而現在的他光是擠出苦笑,便已竭盡全力。


    「如果辦得到就好了。」


    ▽▽▽


    超乎常識的巨大蜘蛛以超乎常識的數量在岩壁與岩壁間蠢動。


    「獵人者」。這種有著人類獵手別名的生物,其生態至今仍充滿謎團。一方麵是因為觀察它們實在太過危險,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人類沒有足以對它們進行研究的器具和人才。但話說回來,對於這種連「生物」都不算的怪物,連「生態」的概念究竟能否適用都還很難說。


    沒錯──獵人者並不是生物。不用睡眠,不會排泄,也不會生殖,甚至不須補充營養。雖然它們會用強韌的下齶咬碎人類,那卻不是進食的行為,隻是單純的殺戮而已。


    它們的外骨骼為什麽支撐得住長達數公尺的巨軀?為什麽隻攻擊人類?它們是無法用物理和化學解釋的存在;除了奇跡之外無以形容的怪物,不折不扣的「神之造物」。


    隻有一、兩隻就已經是可怕的威脅。


    十隻、二十隻的群體,即使是半機械的巨人也會陷入苦戰。如果是為數一、兩百的大軍的話──那就是除了思考「如何活下去」之外不作他想、相當於天災的大禍了。


    騎在灰馬上的喬爾朱·波修抬頭向這裏問道。


    「看得見嗎?客人先生。」


    『啊啊,看得很清楚。』


    將搭乘者的思考讀取轉換後,鎧甲巨人頭部的發聲器回答喬爾朱。


    在他的帶領下來到丘陵的頂端後,遠方凹凸不平的花崗岩地形,以及蜿蜒如蛇的溪穀全都一覽無遺。可稱之為絕壁的陡峭懸崖從地平線的一端延伸向另一端;從崖頂到穀底約有五十公尺深,底部的寬度大約是十公尺左右。


    『河川的深度?看起來似乎很淺。』


    「這個季節的話,最深的時候差不多是三公尺;初春或雨季的時候遠比現在更深,水也流得更快。」


    喬爾朱的語氣有些冷漠,對於他的問題卻都回答得十分詳盡。縱使閃爍的眼神和額角的傷疤給人一種魯莽的印象,但負責防禦村落的這個男人卻意外地謹慎,腦筋也轉得很快。另外,聽說他也很擅長使用榴彈發射器和電漿炮等上世紀留在村中的兵器。


    順著喬爾朱·波修的指尖,暗綠色的鎧甲巨人往下俯瞰……隻見連從蔚藍天空撒下的陽光也無法照入的溪穀之間,一團漆黑毛絨的團塊正像排水溝裏淤積物一樣塞在裏頭。至少在這距離下,肉眼隻能辨識到這個程度。


    雷伍雷德將意識集中在機械之眼上。


    那黑色的團塊、擁擠地塞在穀間的東西──那就是卡迪爾村眼下最大的難題。


    『不過……真是不得了的數量。』


    除了「巢」以外,大概沒有別的詞語更能形容眼前之物。然而它的材料並非凝固的泥巴或蠟之類的東西,當然也不是粘絲。塞滿了陡峭溪穀的底部至中段的那個「巢」的材料,是蜘蛛──幾十,不,多達數百隻的巨大蜘蛛群彼此踩著彼此、相互糾纏,形成了一個群落。


    如果它們一齊出動的話,不論再怎麽堅固的要塞,恐怕都會瞬間被蹂蹴得體無完膚。為了村子的安全,無論如何都必須將那座「巢」劇除。(可是,該怎麽做?)


    「怎樣,怕了嗎?想落荒而逃的話隻能趁現在,客人。」


    『………』


    鎧甲巨人的骷髏臉麵無表情地俯視揶揄訕笑的喬爾朱。雖然男人的座騎似乎受過良好的訓練,但當機甲巨靈龐大的身軀跪下來時,仍舊失去冷靜地騷動起來。


    精神移乘\解除。


    雷伍雷德從鎧甲巨人的腹部探出身體,對喬爾朱問道。


    「……那些蜘蛛一直都像那樣聚集不動嗎?」


    「乍看之下是如此。」喬爾朱回答。「雖然經常會有一兩隻獨自脫離團塊,從穀裏跑出來到處四處亂晃,不過還有比那更大的問題……那玩意兒正在一點一點地移動。」


    「往上遊的方向?」


    「往村子的方向。」他訂正道。「兩年前,我們第一次發現它的存在時,它還遠在更下遊的地方。然後一年前,距離這裏大約十公裏,另一座跟卡迪爾相似的村子──……」喬爾朱·波修的臉色一沉、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又冷淡地繼續把話說完。「那村子已經不在了。我能告訴你的就隻有這些。」


    雷伍雷德俯望即將成為戰場的溪穀,在腦中整理這邊所能采取的手段,以及那座巢穴可能產生的威脅。


    首先不得不考慮的,是聚集在那下麵、數也數不清的蜘蛛數量。若隻有一、兩隻的話,根本沒什麽好煩惱的──憑機甲巨靈的攻擊力和防禦力,隻需直接從正麵進攻就能解決。然而這麽多數量,我方的兵力根本不夠應付;而且就算裝甲再怎麽堅固,在四麵八方湧上的巨大蜘蛛的衝撞和啃咬下,恐怕還是撐不了多久。


    除此之外,在這進退不得的狹隘地形中,以蘭恩烈德損傷嚴重的腳也無法發揮機動力、使用擾亂戰法等戰術。


    (若能再多兩三架機甲巨靈、有古雷梅特斯或巴靈他們的掩護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雷伍雷德忍不住咬牙。


    敵人的數量、地形、機體的損傷,以及心理層麵的問題;不利的條件堆積如山,如果不能一一克服,就不可能有勝算。勉強能稱為好消息的,大概隻有在討伐獵人者這點上,可以期待喬爾朱等村民們的協助。


    「話說……客人啊,你和你的機器人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辦法處理那座『巢』呀?」


    「說的也是──」


    一邊在腦中整理思緒,雷伍雷德一邊反問喬爾朱。


    「──你們有鹽嗎?」


    3


    鏗──鏗。


    喀沙喀沙──嘩啦。


    單調的雜音於穀間響起,在狹窄的空間中複雜地回蕩;閉上眼睛的話,幾乎無法判斷聲音是從哪邊傳來。


    暗綠色的巨人浸在水深及膝的河流中,巨大的手指不停刺向堅硬的岩壁。它先用掌底在懸崖斷麵上擊出裂痕,再以強大的握力掘出岩塊;既像試圖逃獄的囚犯,又像玩著泥土的小孩子,鎧甲巨人默默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懸崖之上,三對眼睛正專注地盯著它挖土的模樣。


    「真厲害,那樣還不算是最佳狀態嗎?」


    「好像是?至少那家夥是這麽說的。你看,它不是跛著一隻腳?」


    「不,不一定喔。也有可能是為了在失敗的時候有台階下,所以才故意演給別人看?」


    「不對。真是那樣的話,那家夥就沒有理由接受我們的委托了。喬爾朱,你覺得呢?」


    「……誰知道。」


    在卡迪爾村的三個年輕人的監視下,鎧甲巨人挖土的單調噪音仍然持續不斷。


    鏗──鏗。


    喀沙喀沙──嘩啦。


    「……總之,我認為就讓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反正不管他有什麽打算,隻要最後能除掉那座『巢』,對村子來說就是好事一件。」


    「那倒也是。可是總覺得有點不能釋懷呐……我說喬爾朱,你覺得那家夥真的會替我們完成這件事嗎?」


    「先不論那個『作戰』是否真的能順利進行。」喬爾朱·波修若有所思地盤起雙手,然後喃喃地說道,「不過,那家夥的確有些令人在意的地方──」


    「喂──!喬爾!皮茲!奇姆!吃飯──!」「吃飯──!」


    高昂的二重唱打斷了喬爾朱的言語。他們一齊回首,隻見馬魯克和費昂兩人夾著一個又大又扁的籃子,以蟹行的方式朝這裏奔來。被他們甩在後頭,氣喘籲籲的桃樂絲·伊斯堤卜也遠遠追上。


    「等──……馬魯──……昂──」哈──哈,「不是說了──拿著籃子、邊跑的話、很危險嗎──」呼──呼、哈!哈。好不容易追上來的少女癱坐在地上、氣喘不已。順帶一提,從村子到這裏約有五公裏的距離。


    「桃樂絲,我不是告訴過你別帶小不點們來?」


    「不對哦!我們才不是被姐姐帶來的!」「對呀對呀!我們可是來送飯的哦!還不快感謝我們,皮茲!」


    代替喘得說不出話的少女,馬魯克和費昂齊聲反擊。名叫「皮茲」的黑膚男子不禁咋舌。


    「臭小鬼,一天到晚這麽囂張。」


    「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誰,真是的……欸?沒有酒?」


    「呼……呼……討厭,就不能至少等到回村子後再喝嗎?」


    桃樂絲一邊卸下行李,一邊對男人們責備道。她從背架裏拿出輪形的起士、馬乳酒瓶、果幹等各種食物,然後從腰間抽出防身用的小刀,開始切起裝滿整個籃子的羊肉派。


    「怎麽樣啊,開機器人的人工作得如何?」「有好好做事嗎!嗯嗯?!」


    用屁股對著盤腿而坐的男人們,兩名幼童一副仿佛隨時準備往下跳的模樣,從懸崖邊望著五十公尺下的穀底。


    鏗──鏗。


    喀沙喀沙──嘩啦。


    暗綠色的鎧甲巨人似乎完全沒發覺崖上的動靜,埋首於挖掘作業中。每當巨大的手腕敲入岩盤,便會傳來一陣震動。


    答。「如果連我們都要下去,他還得另外幫我們鑿出立足點。況且還得照顧地下的田地和牲畜,沒辦法挪出那麽多人手。」


    「沒錯沒錯。再說隨便在那大塊頭周圍轉來轉去的話,反而更危險。」


    「雖然這麽說也沒錯……」


    「……怎麽樣?要不要去叫那家夥上來?」奇姆用手裏的起士指向下方的鎧甲巨人,一臉沒幹勁地問道。


    「不用理他啦。他要是想休息或聞到食物的氣味,自然就會上來了。」


    「那就算了吧。」奇姆幹脆地打消了念頭,繼續吃起東西;皮茲則從頭到尾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埋首於飯碗中。桃樂絲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沒有開口。幼童們則啃著吃剩的李子幹,代替大人們觀察著穀底的情況。


    「──對了,喬爾朱。話說你剛剛想說什麽?好像是那個男人有什麽令人在意的地方之類的話。」心情放鬆後,奇姆像是閑聊一般地問道。


    「沒有啦。與其說是令人在意,不如說隻是我自己看不順眼罷了。」喬爾朱先澄清了一下,接著繼續說下去。「……那家夥,為什麽能那麽淡然處之呢?」


    「──……?」


    在場全員的視線一齊投向他。


    「他也不認為能輕鬆解決這件事吧?如果單靠那架機器人就能從直接趕走『巢』的話,就不用辛苦地設下那些機關了……但是,明明必須麵對如此危險的戰鬥,那家夥不但沒有畏懼,甚至還表現得那麽有幹勁。」喬爾朱像在品味自己的話一樣,用手摩擦著下齶。「──很奇怪不是嗎?麵對生死一線的情境時,不是豁出去拚死一搏,就是夾著尾巴落荒而逃;至少一般人都是如此。一臉淡然地賭上自己的性命,那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就是這一點讓我看不順眼。」


    「所以……其實那家夥根本不打算劇除『巢』?」


    「誰知道?就算真是如此,至少也該在我們麵前裝得有幹勁點才對……該怎麽說,那家夥的氛圍、和那家夥的眼神;他……他的樣子簡直就像──幽靈還是什麽其他東西似的。」


    喬爾朱仿佛自言自語般的低語,為這話題畫下句點。像是為了隱藏自己厭惡的表情,他把派大口塞入嘴裏。


    「喬爾!」「糟了啦!喬爾!」


    就在同一刻,馬魯克和費昂突然高聲大喊。


    「是蜘蛛!」「蜘蛛來了!」「糟啦──!」「好大──!」


    緊張的氣氛在村民間迅速蔓延。沒有防備和又無處可躲的情況下,待在這種荒郊野外很容會成為目標。於是喬爾朱大叫。


    「在哪裏?!可惡!你們之前不是先讓桃樂絲『看』過了嗎!」


    「不是啦!」「是機器人!」「在開機器人的人那邊!」


    幼童們大聲回複。順著小手奮力指去的方向,隻見那緊貼在懸崖上快速彈跳的巨大身姿──義肢獵人者從「巢」中跑出,正朝下遊的方向高速前進。


    暗綠色的鎧甲巨人將埋在岩壁裏的拳頭抽出,並回過半張臉;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動作,可能是因為兩腳泡在河水裏難以移動的緣故。


    巨大蜘蛛伸長了細腳從天而降,那模樣看起來就像一隻攫向生者的骸骨之手。


    鎧甲巨人無法順利閃避,正麵承受了撞擊。


    咚!從穀底濺起的水花飛過崖頂眾人的頭頂。被長達四、五公尺的蜘蛛壓著,鎧甲巨人的身影沉入河水。即使站在不安定的立足點,獵人者的八隻腳仍穩穩地支撐著它的巨軀。


    嘰嘰、嘰嘰、嘰咿嘰。


    暗綠色的裝甲和怪物的外殼摩擦,響起令人難受的噪音。巨人和巨蟲的角力在河麵上激起強烈的波瀾,龜裂的岩壁紛紛崩塌,卷起大量的沙塵。鎧甲巨人仿佛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揮舞著手;而蜘蛛的巨大口器則像老虎鉗一樣準備夾向那骷顱般的頭部──


    喀啦!飛散的紅黑色液體灑落在穀底。


    宛如一陣短促的陣雨在河麵濺起波紋。


    失去力量的怪物的腳僵直地向四麵展開。


    從水中伸出的機甲巨靈的兩腕好似擁抱般地緊纏巨大蜘蛛的身體,在自己的頭顱碎裂前搶先壓碎了對手的主要器官。


    甩開仍痙攣不止的獵人者屍體,鎧甲巨人從水中緩緩爬起。伴隨大量泥水飛濺,他的身姿看來相當疲憊。


    孩子們高昂地歡呼,桃樂絲也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沾染在裝甲上的汙穢體液,以及逐漸溶解的蜘蛛屍體。


    恍如完全無視於那一切,鎧甲巨人再度把手插入斷崖的岩盤。從他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勝利的餘韻和興奮。


    「──……呸!」


    明知不可能命中,喬爾朱還是對準殘留著蜘蛛咬痕的巨人頭部吐出一口唾沫,飄下遙遠距離外的穀底。


    4


    在那之後,幾乎整整兩天的時間都花在工作上。


    一旦借由精神移乘連接機體的手腳,不管勞動多長的時間,駕駛員的身體都不會感覺到疲勞。既是機甲巨靈的肌肉、同時也是動力來源的變移式凝膠,雖然也需要定期清潔過濾,不過目前還不必擔心會突然陷入不能活動的狀態。


    雷伍雷德默默地繼續進行單調的作業。


    盡管沒有配備鍵子或尖嘴鋤,但二足步行的巨人還是比履帶戰車更擅長土木作業。隻要使用力量強大又靈活的十隻指頭maniptor,無論碎岩、挖土都易如反掌。而且正好可以借由長時間搭乘來確認機體的狀況。


    綜合來看,現在的戰鬥力差不多是平時的三成。操作係統大致上沒有問題,但腳部的損傷卻讓機動力大打折扣;此外不能使用「槍」,也使得攻擊手段隻能局限在近距格鬥。


    「亞念遠話」此刻也依然沒有半點修複的跡象。


    一邊默默進行單調的作業,駕駛艙內的雷伍雷德一邊被焦慮所折磨。


    與『灰之女帝冠』一戰後,很快地過了十餘日。從那天之後就一直失去聯係的自己,被母艦⊿-linelord判定死亡並放棄搜索的可能性正一分一秒地提高。


    尤其這次的情況跟偵查時一、兩機遇難的情形不同;即使母艦平安無事,但搭載的二十架機甲巨靈損失一半以上,部隊遲早會返回「崩壞之塔」。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回到艦上,與部隊會合將變得愈加困難,對有活動時限的機體而言,簡直與死無異。


    (若是⊿-linelord的大家都在這裏的話,就不需要像這樣挖土了)每當不習慣的土木作業遇上瓶頸時,雷伍雷德的內心就會像這樣陷入矛盾。(二十架機甲巨靈一齊投槍的話,那種大小的巢不用一小時就能消滅)


    當然,他也知道這個單調的作業隻是為了返回母艦的一種間接手段。先前和村長交涉時他所說的那句話:『你的願望並非不可能實現』,現在也隻能相信了。


    話雖如此……盡管那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可他也沒有其他能夠選擇的手段。


    然後,雷伍雷德在睡覺時遭到襲擊,是來到村子後第四天晚上的事。


    「──快起來,客人。」


    就算不催他,想在右手被捧、被人壓在背上的情況下,他也很難繼續睡下去。


    厚重的雲層覆蓋漆黑的夜空;被掀開的單薄毛毯;代替擋風棚的機甲巨靈的腳踝;以及迫近眼前的無熱燈火光。雷伍雷德皺著眉頭,勉力將視線抬起。


    「我們為何來找你,你應該知道才對。」


    喬爾朱彎下腰,一麵盯著他的臉一麵說道。在他身旁,奇姆·艾立姆坐立不安地舞弄著手中的警棍;至於負責壓在身上、封住自己行動的,應該就是皮茲·格伊姆了。


    「哦,喬爾朱。」雷伍雷德故意做出睡眼惺忪的模樣,問道。「以早飯的時間來說,未免也太早了?」


    「──……」


    喬爾朱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臉頰代替回答。


    在雷伍雷德紮營的卡迪爾村郊,連草木也還在睡眠的半夜三更,包圍了雷伍雷德的這三人每個都是熟麵孔──就是這幾天一直監視他的男人們。


    成了準備;正打算為明天的工作養精蓄銳的時候,又被一群肮髒的家夥夜襲、聯手製伏」──咚,「然後臉又被人踢了一腳,痛得要命。」


    「喂,喬爾朱,是不是應該給這家夥吃點苦頭比較好?」背上的男人如此提議,更加用力地扭住自己的右腕。「我想折斷一、兩根骨頭的話,他應該就會老實點了。反正操縱那個機器人也不需要肉體的手腳對不對?」


    「──我記得你是這麽說的。」喬爾朱看著雷伍雷德的眼睛問道。「實際上又是如何?你是怎麽讓這玩意兒動起來的?生物認證?還是要輸入管理密碼?我要怎麽做才能操縱這個大家夥?」


    「告訴你之後,你打算怎麽樣?殺了我?」


    雷伍雷德反問。喬爾朱·波修沒有立即回答。插在地上的刀子微弱地反射無熱燈的光芒。


    「自從崩壞之日後,已經過了快八十年。」他說道。「我們村子裏剩下的武器和載具隻會漸漸老舊損壞。這裏不是擁有大型工坊的『壕』,沒辦法自行製造新的精密器械。雖然也可以透過交易,去其他村子尋找用得上的東西;可是現在外頭到處都是『蟲』,根本不可能辦到──你懂嗎?再這樣下去鐵定會完蛋。必須想辦法突破眼前的困境才行。」


    「所以才想打機甲巨靈的主意,是不是?」


    「沒錯,正是如此。這三天你讓我們見識到那個大塊頭究竟擁有多大力量,那的確是相當不得了的兵器。不過,就算那樣我還是不認為它能幹掉『巢』裏數百隻的獵人者。雖然對你很不好意思……但是讓它白白變成廢鐵實在太可惜了。」


    「…………」


    「回答我。要怎麽做才能讓我們也能操作這大塊頭?你的背上和胸口的刺青紋,隻要刻上跟那同樣的東西就能駕駛了嗎?」說著,喬爾朱從奇姆手中接過修理機械用的大型鉗子,在雷伍雷德的麵前威嚇地開合。「很遺憾,我們沒時間再好聲好氣地慢慢問下去了。你再不肯開口的話,我就用這東西把你的牙齒和指甲拔掉。『害蟲驅逐部隊』的隊員大人能忍到第幾根呢?真令人期待。」


    雷伍雷德以不會被對方聽見的方式,在內心小小地歎息。


    然後開口。


    「──那是謊言。」


    「啥?你說什麽?」


    「我指的是『不認為機甲巨靈能除掉那座「巢」』這件事。其實你根本不是這麽想的。」


    「……什麽意思?」


    語氣中充滿挑釁的味道。


    似乎毫不在意眼前的鉗子,雷伍雷德的嘴泛起一抹冷笑。


    「你就老實說吧,喬爾朱·波修,卡迪爾村的警備隊長。其實你隻是看我不順眼而已。被突然從外地冒出、身分不明的家夥搶走所有鋒頭,你不過是不爽這點罷了。」


    「嘍!你這渾蛋,居然敢得意忘形──!」


    咚!喬爾朱一拳揍在雷伍雷德的太陽穴上。


    「別太瞧不起人!聽好了!就算鏟除『巢』的計劃失敗,也許你隻要拍拍屁股逃跑走人就沒事。但是對住在村裏的我們來說,根本就無處可逃啊!」


    暈眩的視線中,雷伍雷德看見喬爾朱站起身。男人露出激昂的神情,憤怒地罵出髒話;手中揮舞的鐵製工具就像一柄凶器,隨便一擊便能打斷人骨。


    那一瞬間,扭著右腕的力量稍稍鬆懈──正如雷伍雷德的預料。


    (就是現在!)


    一口氣釋放累積在腹部內側的力量,雷伍雷德全力弓起上半身。咚!後腦傳來撞到某人下巴的觸感,短促的哀號在耳際響起。於是他抓準機會,迅速從皮茲·格伊姆的胯下橫滾脫逃,緊跟著向後一踢,利用反作用力立起身體。


    被三個大男人趁熟睡時偷襲,又被凶器擦過鼻尖,雷伍雷德卻不特別感到恐懼。那並非虛張聲勢或故作平靜。白天才麵對過巨大昆蟲的大齶,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理由畏懼這點威脅。


    雷伍雷德用腳跟把插在地上的刀子踩入土裏,並伸手奪取喬爾朱手上的鉗子。然而後者實際上是假動作,為的是利用喬爾朱拉扯的力量,將他絆倒後再狠狠摔出去──


    (!)


    ──正想這麽做時,雷伍雷德的膝蓋一軟。


    這不是恐懼心作祟,而是因為別的原因。受到機甲巨靈的自我修複機能影響,從幾天前開始,身體光是站著都很辛苦。雷伍雷德和喬爾朱糾纏在一起,同時跪倒在地。背後,剛被踢飛的皮茲·格伊姆又站了起來;一旁的奇姆·艾立姆也躊躇地舉起警棍慢慢靠近。這麽下去遲早會被他們再次製服。(沒辦法──)於是他大喊一聲。


    「起來,蘭恩烈德!」


    聲紋辨識。


    狀況開始。


    嗡──響徹黑夜,巨大質量的存在開始移動的聲音。宛如聳立周圍的其中一根岩柱,蹲踞在旁的暗綠色巨人進入自動駕駛狀態,以遲緩的動作彎曲身體、對腳邊的男人們伸出手掌。


    「哇啊啊!」


    「噫噫!」


    「可惡,你這大怪物!」


    那個舉動其實隻是為了迎接搭乘者的雷伍雷德而已。不過對無從知道這件事的村民而言,那雙沾滿泥渾緩緩逼近的巨大手掌,看起來就像是要捏爛他們的惡魔之手。


    「不好意思,我們無法實現你們的願望。」雷伍雷德跳上那手掌,對他們說道。「必須定期交換『肉』這點自不用說。最重要的是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沒辦法讓這家夥動起來。」


    「為什麽!」對於喬爾朱的呐喊,雷伍雷德回以一個不懷好意的質問。


    「──假設必須犧牲馬魯克或費昂其中一人,讓他代替這個村子成為祭品。」他微微笑著,抬頭看向鎧甲巨人。「……呐,喬爾朱。到那時候,你會選誰?身為卡迪爾村的守護者,你會犧牲那對雙胞胎哪一個的人生?」


    「混帳東西──那種事,怎麽可能做得出決定……可惡,你笑什麽笑!」


    「不,抱歉。我隻是在想,你果然是個好人。」


    對於偷襲自己的這個人,雷伍雷德不經意地產生了認同感。但那的確是事實。如果是平時就慣於打劫的人,應該會采取下藥或綁住手腳等更有效率的手段才對;也不會像那個村長,一開始就表現充滿敵意的態度。


    雷伍雷德說了。


    「這家夥跟我流著相同的血,是我的弟弟。」


    不是拍檔或形同兄弟之類的比喻。


    自己和蘭恩烈德是不折不扣、有著共同基因的同卵雙生子──更精確地說,蘭恩烈德是在「崩壞之塔」的無菌室中,將受精卵在培養皿內分割而生的複製體。


    「不過留下的隻有腦髓、神經係統和皮膚而已,其他的部分就像那個村長一樣,全部用生化組件替換了。而且因為強製增殖培養的關係,機甲巨靈的神經反射和思考速度隻有原本的幾分之一。至於彌補這項缺陷的輔助裝置──負責驅使這些笨重的巨人踏上戰場的「第二大腦』,也就是我們這些駕駛員。」


    為了生產一項兵器,必須讓兩名人類成為零件──百年前的時代,這種類似活人獻祭的行為簡直是不可原諒的。然而悲哀的是,「人道」和「人權」之類的概念,如今早已付之一炬。


    「半機械化的免疫係統隻會辨認具有相同基因的人;所以我也一樣駕駛不了這家夥以外的機甲巨靈。之所以不能教你們操縱的方法,正是因為如此。」


    稍微高出地麵的視線穿過被無熱燈照亮的夜幕,居高臨下地俯視村民們。從他們的身上已經感覺不到戰意。


    「我們雖然沒辦法確保村子裏的人都能順利逃走──」雷伍雷德繼續說道。「可是相對地,我和你們約定,我們一定會消滅那座『巢』,將那些蜘蛛一隻不剩地瀏除。」


    聽見這番話的喬爾朱疲倦地歎了一口氣,問道。


    「你為什麽要跟試圖殺了自己的人做出那種約定?你沒想過我們可能是欺騙你的嗎?」


    「我並不是沒考慮過這點,但對你們有所期待也是事實。」雷伍雷德也一臉疲憊地笑著回答。「沒有退路的不隻是你們,我也是一樣。畢竟都被人那麽挑釁了。」


    「所以,這件事已經不是單純為了村子,或為了先前的交涉而已。我絕對要驅逐那些蜘蛛──如果不能證明自己是『害蟲驅逐部隊』的一員,我就沒有活在世上的意義。」


    ▽▽▽


    一直到了當天午後,所有的事前準備才總算告終。


    距離獵人者的「巢」一公裏遠的溪穀上,雷伍雷德正為清除機甲巨靈身上的泥巴賣力揮動拖把。


    結果因為昨晚的騷動,他幾乎沒什麽睡到。在舊傷和睡眠不足的雙重壓力下,身體幾乎不聽使喚,黏在鎧甲巨人的手指和關節上的泥巴刷起來異常地棘手。


    事實上,考慮到之後的戰鬥,現在其實不太適合浪費體力打掃機體。盡管操縱時不必用到自己的肌肉,但發號施令的神經和大腦無疑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但令人困擾的是,他的身體早已養成非把肮髒的機體清淨不可的習性。


    (真要說起來,這全是吉賽爾那家夥的錯,真麻煩)


    「你還真令人傷腦筋啊,兄弟。」


    他抬頭望著機甲巨靈發出歎息。休止狀態的的鎧甲巨人沒有半點反應,嵌在骷髏麵龐中的機械眼球凝視著向晚的丘陵。


    而桃樂絲·伊斯堤卜正是從那個方向現身的。


    「雷伍雷德先生……昨晚喬爾朱先生的事,真的很對不起。」桃樂絲一開口便這麽說道,然後深深低下頭。她抱著一支比雷伍雷德從村子借來的抹布更短一點、纏著布條的手杖。


    「……你聽說了嗎?從他們那邊?」


    他略感意外地問。如果自己是喬爾朱他們的話,就算被人倒過來吊著,也絕不會吐露隻字片語。


    「因為今早發現大家的樣子有點奇怪,就罰他們跪坐並不準吃飯,硬是逼問出來了。然後我就問了那些人……昨晚是不是對雷伍雷德先生做了很過分的事。聽了他們的回答後,我一時氣昏了頭,就把剛煮好的義大利麵砸在喬爾朱先生他們頭上……」


    (他們過了中午都還沒出現,原來是因為這樣)


    然後桃樂絲又再次拚命彎腰,深深低下頭。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雷伍雷德先生明明為了我們這麽地努力實在太過分了,這種事。您一定很生氣吧……」


    「可以了,把頭抬起來。」雷伍雷德等到少女認真的視線重新看向這裏,接著繼續說道。「我不介意……雖然這麽說是騙人的。但就像我對他們說過的,驅逐獵人者這件事,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話說桃樂絲,你是持地為了替那件事道歉而來的?」


    「當然那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一邊說著,少女一邊解開纏在杖上的包布。「我今天是為了先支付報酬才來拜訪您……就是『這個』。」


    那根略細的木杖表麵,從底部到頂端都刻滿了奇怪的紋路。雖然細部有點不同,但那和雷伍雷德皮膚上的紋路長得十分類似。


    「紋章」──而且是「刺青紋」。


    崩壞之日後的人類與之前的人最大的區隔。


    將毫不起眼的平凡人變成不折不扣的魔法師的奇跡刻印。


    ……可是。


    「那玩意兒真的能用嗎?」


    詫異地盯著少女手中的木杖,雷伍雷德問道。


    天生長在嬰兒皮膚上的稱為「紋章」,而以此為範本,後天雕印在身上的複製品則稱為「刺青紋」。兩種都是能轉換生命能量,借此引發物理法則無法說明現象的聖痕。例如雷伍雷德全身所刻的刺青紋,就具有連結、控製蘭恩烈德的神經係統的功能。


    一般而言,相對於能任意指定能力種類的刺青紋,紋章的能力則是屬於偶然性的產物,但威力和效率都遠比刺青紋優越。不過兩者有一個共通點,即是必須刻在人類的皮膚上才能發揮效用。刻在不具靈魂的木片上的刺青紋,就跟小孩子的塗鴉沒有兩樣。


    「當然,光靠手杖是沒有作用的。」將全部取下的包布隨意地半塞入口袋後,桃樂絲說道。「用來製作這根手杖的樹木,據說是古列爾莫大森林被神之火燒盡後唯一殘存的大橡樹。它的生命力之強,連被拔出大地、像這樣加工之後也依然活著……所以、那個……」


    沒辦法好好說明,少女一時詞窮。但之後馬上判斷與其用言語說明,不如直接付諸行動,於是用手杖的前端抵著雷伍雷德的右肩大聲喊道。


    「俗、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那就直接開始!」


    還來不及回應,握著手杖的少女臉上便發出光芒……正確地說,從她的頸部到右臉、右眼周圍,以及瀏海下的皮膚都在發光。那些地方浮現像葡萄藤般、由無數三角形組成的何圖案,仿佛靈魂的光芒從身體內側溢出,淡淡地放出琉璃色的光。


    是紋章──雷伍雷德驚訝地盯著少女。


    據說約有十分之一的人一出生就持有聖痕。而在那些人中,真的能發揮作用的紋章大約隻有千分之一。


    紋章的效果隨著圖案各有不同,通常占表皮麵積愈大則愈強力、也愈稀有。此時桃樂絲;伊斯堤卜身上顯現的紋章,是雷伍雷德所見過最大的一個,而且還會放出明亮的光芒。


    在處於半恍惚狀態的雷伍雷德麵前,超越科學的現象正不斷發生。


    回神一看,原來光芒的來源不單是她的額頭周圍。少女握著的長杖上刻著的幾何圖案也同樣正發出淡淡的光輝。宛若通了電的燈絲,又像關著螢火蟲的蟲籠;琉璃色的光在遠離少女的手之後,便漸漸轉紅;抵在雷伍雷德肩上的前端部分則幾乎都變成了橙色的光。接著光芒離開木杖,纏上男子的身體。


    「這是賦予之杖……」


    桃樂絲對瞪大眼睛的雷伍雷德投以微笑。


    「……不過。」


    然而十秒之後,少女的微笑和身上的光同時消失,開始大口地喘息。她把賦予之杖當成字麵意義的拐杖撐在地麵,調整淩亂的呼吸。


    「對不起。簡單說來這東西就是以自己的紋章為媒介,引發發揮其他效果的裝置。雖然跟刺青紋不一樣,不用調整便能使用;可效率果然還是不太理想……」


    「不,非常有效。真令人吃驚──」


    雷伍雷德旋轉肩膀,確認身體的狀態。因卷入機甲巨靈的自我修複而引起的體內發炎,就像魔術一樣地全部治好了;除此之外,連閃避飛蝗型獵人者時擦傷的臉頰也完美地痊愈。


    「真的嗎?太好了。」桃樂絲一麵擦掉額頭的汗珠一麵說道。汗水淋漓的額頭下,失去光輝的紋章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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