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湘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找什麽東廂房了,身上好歹穿了一件珊瑚絨質的睡衣,不至於裸著身體。他便在黑暗裏裹緊了那張睡袍,拖著懨懨的雙腿,慢慢地找個風沒那麽大的地方。蔣宅那麽大,總有角落能給他睡覺。最後還是在四樓花廳門梁背後,有了一個三角形的角落。顏湘縮進去,像個受傷的小動物般,垂著腦袋,屈起雙腿,很哀愁地睡去了。越是入夜溫度就越低,顏湘的膝蓋凍得木麻。這便也就算了,他上次入院住了好幾天就是因為半夜連續發燒。吊了幾天水才堪堪恢複了些。隻是這一折騰,至黎明前,周圍的溫度是一點都沒有了,徹骨寒心;而身體卻仿佛被按進火葬場裏反複灼燒,五髒六腑俱是又癢又疼。顏湘勉強睜開了眼睛,虛弱的餘光裏,花廳最上邊的窗欞勾勒著華美的龍鳳,木雕深深淺淺的紋理之間露出青色的黎明。顏湘抬起手指,指甲上有一抹蒼白的折射,這是他以為自己終於摸到了黎明的天空。隻是直勾勾地看了一會,他發現並不是,隻是左手腕上那一串琉璃珠的折射而已,指甲蓋那麽大的,虛無縹緲的光。後來顏湘的腦袋已經越來越痛,睜不開眼睛了。在最後,他才發現,那一點白光什麽都不是,隻是身體貧血的證明而已。指甲蓋本來就是蒼白的,沒有血色的。其實隻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這樣酸澀。顏湘的眼睛一閉,眼圈周圍就變紅,眼淚也來不及忍住,甚至沒有劃過臉頰,就這麽直接一顆一顆地砸在了地毯上。“我好冷啊。”顏湘小聲說。他的聲音宛如一片薄薄的紙片投進了太平洋裏,兀自沉浮著,沒什麽人會搭理他。後來顏湘再次睡著了。隻是再次醒過來以後就是一天一夜以後。在北城醫院的病房。顏湘沒出院多久就又進來了,他本身長得好,臉龐白皙柔和,氣質又有些安靜到極致的孤僻,再加上住院了這麽多天,醫生護士對他都有印象。隻是被醫生記住可不是什麽好事,顏湘被醫生罵得很慘。“你自己什麽身體你不知道?別仗著年輕不珍惜身體,發燒很傷的。”顏湘低頭聽訓,攏了攏醫院的白棉被,保持沉默。“還有你這膝蓋怎麽回事?不想要了是吧?前幾天有個打了十年排球的運動員來我這看膝蓋,他都沒你傷得狠。不是我嚇你,這樣搞下去要上手術室的知道不?”醫生皺起眉:“你到底是幹什麽去了?家裏人呢?!”顏湘生怕被媽媽知道他在幹這種事,誠懇地給醫生道歉:“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一定好好休息。”“你別說一套做一套,身體是自己的,又不是我的,下回不想再看見你了,還有,你周醫生讓我轉告你,記得待會去心理治療室做個跟蹤輔導。”“好。謝謝。”然後所有醫生就轉身走了,去下一間繼續查房。隻是還有個人站在門口,顏湘抬起頭看他,瞳孔縮了縮,小聲道:“你是……”是那天在會所見過的發膠打得很誇張的一個男的。他當時以為是沒有禮貌的有錢人,怎麽是醫生。發膠男今天不打發膠了,頭發垂下來,醫生袍很規矩地係上了所有紐扣,胸牌,圓珠筆都扣著,戴著一幅平光眼鏡,皺著眉看他。他的手裏拿著一遝顏湘的累年的心理診斷報告,情況比身體上的損傷更令人注目。“我姓簡。在醫院我就是醫生。”“哦,你好。”“你沒跟蔣三說你的情況?”簡醫生低頭看顏湘的心理治療診斷報告,“不要命了啊?他也就真的不管啊?”第14章 黑白色的清楚字體寫著:曾目睹多個實際死亡案件,十年來持續存在精神障礙,曾經表現出明顯的焦慮和抑鬱症狀,曾經存在自殺的想法和措施,需要長期介入跟蹤幹預,采取心理治療和藥物治療。甚至到七個月以前,顏湘還在進行藥物治療。簡醫生皺著眉說:“你這種情況…跟蔣三分了吧,他玩起人來真的會把人逼瘋的,視人命如草芥,真的,……還是分了吧,為你好。”顏湘說:“嗯,會分的。但是不是現在。”簡醫生看著顏湘,對方的臉上沒什麽血色,眼尾微微垂著,甚至提起蔣三的時候,情緒依舊沒什麽波瀾起伏,跟那晚跟蔣榮生在一起的時候情緒截然不同。簡醫生甚至有種錯覺,必須要在蔣三麵前,看見蔣三本人的臉,顏湘才會有反應。除此以外,顏湘一直很安靜,很有禮貌,不怎麽說話。估計是栽進去了。很少有小情兒能在蔣榮生麵前全身而退,幾乎都動了真感情,最後搞得要死要活,哭哭啼啼地死活不分手,說什麽不要錢,什麽都不要,還倒貼,就是不願意斷了。最後都無一例外被蔣榮生處理幹淨了,再也沒出現過。隻是顏湘已經愛到這個份兒上,他也不能再說什麽,即使是患者也好,也有自決權。簡醫生喟然歎道:“算了…你自求多福吧。待會記得去找周醫生做治療。”“謝謝您。”-當顏湘在醫院裏接受三堂會審的時候,蔣榮生正在參加《半生》的慶功宴。片子送審了,順利上映,反響也很好,幾乎能預見大把的鈔票在朝著電影鋪天蓋地的飛過來。所有人都樂壞了,慶功宴搞得個很大的排場,大紅大綠,觥籌交錯,豪華夜宴的燭光幾乎照亮了整個屋頂,又與兩米長的的水晶宮燈交相輝映。光彩落在場裏的每一位賓客上,都分不清是燈的折射,還是長期浸淫在鈔票裏暈染出的光華。在宴會廳的正中央,有一個巨大的電子顯示屏,分成兩塊,一邊是電影票房,另一邊是投資人和各上市製作單位的股票走勢,兩條火熱的紅線瘋狂向上竄,每破一個點,就有人奏來捷報。紅線一路勢如破竹,傳來鼓樂齊鳴。蔣榮生對這些慶功宴一向興致缺缺。隻是最上麵的領導都下來了,再加上都是相識的世家叔伯,這宴是一定要赴的。酒過三巡,蔣榮生借口去陽台抽煙醒酒,從權勢與金錢瘋狂交融的迷幻氣息中脫離開。他並沒有醉,也沒有特別愉悅的情緒。一向深沉慵懶的墨藍色眼睛裏透露著幾分厭倦,手裏端著一個方形的威士忌杯,裏麵裝的是加糖的冰淇淋檸檬茶。蔣榮生低頭喝了一口,照舊入口甜,餘下是檸檬的回韻,夾雜著微微的酸澀。蔣榮生喉頭滑動,咽下一口檸檬茶,雪就在下一秒鍾剛好落下來了。今夜的雪不像前兩天那麽大,隻有細細的雪粒,夾著斜風,飄進露台的欄杆上。蔣榮生莫名攤開手掌去觸碰著雪粒,而後微微地眯起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心口有點癢。他想安靜地抽一支煙。隻是這也有人不讓他安生。蔣榮生正倚靠在露台的欄杆上,掏出一隻黃琺琅打火機,微微用手擋著雪,低下頭,“哢嚓”一聲幽藍色的火焰照亮了蔣榮生淩厲而狹窄的下頜線,兩片唇中間咬著的煙蒂亮起猩紅色的火光,明明滅滅。“阿生。”有人亦倚靠在欄杆上,輕輕地叫著蔣榮生。蔣榮生一直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地吐出煙圈。青白色的薄霧朦朧著蔣榮生雪白而立體的五官,讓他顯得迷離而懶散。半晌後,他咬著煙,他輕描淡寫道:“說。”來的人是齊思慕。他是半生的男主角,當然要參加慶功宴。隻是,他卻說:“拍完半生以後,我想退圈了,以後也不拍電影了。”這倒是新鮮事了。蔣榮生用兩根手指夾著煙,輕輕地彈著煙灰:“別呀,你還有大把年華呢,息影幹什麽?回家給男人當嬌妻?”“嗯……”蔣榮生好笑:“你來真的?給誰?”齊思慕直勾勾地盯著蔣榮生:“你。”蔣榮生的笑意更加明顯,眼神卻波瀾不驚地望著齊思慕。沉默半晌後,蔣榮生吸了一口煙,深藍色的眼睛藏在煙背後,咬字卻很清晰,緩慢而無情:“我拒絕。”齊思慕支起身子,半是低頭,聲音顯得低低地:“阿生,我們別鬧了好不好。”…鬧了十來年了,還不夠嗎。他們十四歲就認識了,從蔣榮生從俄羅斯回到蔣家的那一天,宴會上,他隨齊家人一起去蔣宅赴宴。那時蔣榮生剛剛回到蔣宅,他的母親身份是那樣卑微,又是俄羅斯人,所以蔣榮生也是個混血雜種,還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剛回國,一個中文字都不會講,蔣家子弟個個如狼似虎,絕對不是善茬。明明是慶祝蔣榮生認祖歸宗的宴會,蔣榮生卻隻能站在沙發邊緣的角落裏,孤僻,沉默,凶狠。卻有著那樣一張好皮囊。皮膚雪白,眼睛湛藍,五官精致,身板又高。即使無人圍著他,混身的氣場卻像隻北極裏孤獨的小狼王。齊思慕忍不住靠近了他。蔣榮生的無情和凶殘是天生的盡管那時他隻有十四歲也好。後來,齊思慕花了很長時間陪伴蔣榮生,教他中文,教他大宅禮儀,陪他麵對來自蔣家其他子女的暴力,陪他度過青春的每一次性/衝動。在最後,他們理所應當地挑戰了家族的底線,偷偷地在一起,成為了一對陰暗的地下鴛鴦。隻是這樣的醜事終於掩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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