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牆上的電影也很安靜,一時間,隻有後麵膠卷微微轉動的聲音。須臾,蔣榮生冷冷地抬起眼,看著顏湘:“為什麽?在家裏不好麽?北城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擔心交通問題,擔心早上上班遲到嗎?你不同,你在家裏隨時睡到自然醒,除了催你起床吃飯,沒人會逼你起床。至於衣食住行,我自問,也從來沒有短著你的。”“你說你喜歡做雕塑,我也容著你了。作品你從來不用擔心,有人幫你打理,你隻管安心呆在家裏就是。這樣,有什麽不好的,你為什麽非要出去工作?”蔣榮生直直地看著顏湘,眉眼間皆是不痛快。顏湘移開眼睛。旋即,眼睫垂下來,細微撲閃。手指不住摩挲著另一隻手腕上的琉璃佛珠。是啊,有什麽不好的。但是這樣的生活是搖搖欲墜的,他不得為自己未雨綢繆一下麽?本來就是一場交易,白紙黑字寫著的,金主,玩物,替身,錢/色交易,合同也有終止的那一天。顏湘說:“…可是,可是那是依附著你的。”蔣榮生笑了一下:“依賴我,不好麽?”顏湘點頭,說:“很好。”然而,顏湘又說:“但是合同結束那天,我又怎麽辦?蔣先生,我知道你很大方,有很多錢,就算你什麽都不用想,每天進賬的錢可能就是普通人上下八百輩子都掙不到的錢,你工作也許是因為你想要更多的錢,也有可能是純粹喜歡一種征服感。”“但是我是一個普通人,蔣先生,我迫切地想要工作,是因為危機感,…我不能等到你把我掃地出門那天,再去安置自己…我很缺錢,錢是不能斷的。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一份工作,證明我自己是可以靠雙手掙錢…”顏湘低聲地,還是說了出來:…而不是隻能靠賣屁/股。所以我求求您了,同意,可以麽?”蔣榮生默然地聽了半晌,表情毫無波瀾,深藍色的眼神依舊冷硬,盯著前麵的老舊的電影。半晌後,蔣榮生輕笑了一下,唇邊勾起無聲冷笑,點點頭:“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想跟你好好談談,所以上麵全都是真心的,那你…會同意麽?”話沒說完,蔣榮生眼神不動,把手邊的瓷茶盅直直對著顏湘扔過去。還帶著微微滾燙的茶水,兜頭朝著顏湘胸口砸過去,發出“嘭”的一聲!瓷片很老了,變得極其易碎,砸在人胸口上的時候就裂開了,迸出細小瓷片,割了顏湘耳後一道淺淺的傷口,血留了下來。茶水潑了顏湘一身,瓷盅摔在地上,碎開,裏麵的褐色夾雜著細細的茶葉,緩緩地在地板上流淌著,留下一片深色難堪的痕跡。“出去。”蔣榮生道。顏湘胸口被潑得濕淋淋的,尚未回過神來,耳朵後邊也有點疼,他愣愣:“什麽?”“我讓你出去。”“我…”“滾出去,親愛的,如果你不想罰跪的話。“蔣榮生眼尾一瞥地麵,輕笑:“正好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你愛跪就跪,我不攔你。”瓷片在深色的地毯上,反射著雪白又尖利的光芒,似冷冷般的涼薄目光。顏湘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無措地捂著耳朵上的傷口,那裏痛得有點麻木了,手指微微濡濕,是血。前麵的衣服全濕了,茶渣和水漬捂著,也很難受。衣服變得有點沉了,似乎像背著一把鐵錘,砸下來,悶得顏湘心髒有點不舒服。於是顏湘也不再說話了,連再見也不敢多說一句,悶頭走出了房間。出了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走廊上沒點燈,昏昏地,唯有後麵有一團暗黃色的燈影,可是不能再回去了。顏湘在走廊上走了兩步,不知道是因為耳朵後麵的傷口很疼還是怎麽地,走了兩步就不想走了。他蹲在轉角處的角落裏,坐在涼涼的地板上,膝蓋屈起來,雙臂交疊著,把腦袋埋在臂彎裏。顏湘的腦袋微微側著,呆呆地看著前麵的像宮殿一樣直挺挺的梁柱。烏漆的地板厚重而一直隨著走廊綿延到看不到盡頭的角落裏。躲在微小的角落裏,顏湘靜靜地發著呆,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而蔣榮生依舊在看著黑白電影,除了那一瞬間的發火,很快又平靜下來,從抽屜裏摸出一包煙。他一邊看著電影,一邊捏著煙盒向下磕了幾下,一根細長的白色香煙彈了出來。蔣榮生用手指把他抽出來,夾在兩指之間,須臾又用指腹輕輕地碾著,煙絲被揉了出來,簌簌彈在玻璃茶幾上。眉眼間幾近沉鬱。有些人天生掌控欲強烈,或許潛意識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但是卻刻意地忽略了。一直以來,蔣榮生享受“征服”這件事本身,卻對他人仰慕的目光感到不耐煩。齊思慕跟蔣榮生十幾歲就認識,仰望著,字字情真意切。卻隻落得一句涼薄的“拍戲拍傻了”。而顏湘呢這個人根本不需要征服,也沒有任何麻煩的地方,性格懦弱,老實孤僻,最是良善可欺,任人可隨意打發。玩起來也沒什麽意思,很傻,什麽都不懂。這麽一個無趣的人。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越來越享受那種傻子需要他,依賴他的感覺。好像隻有感覺到被需要,心裏才能善罷甘休。享受,就做了。蔣榮生從來不是猶豫的人。他本身就有能力,有資源,又有手段,對於照顧一個容易拿捏的傻子這件事做得從容不迫,得心應手。顏湘的確被照顧得很好,每天睜開眼睛就在期待今天會吃到什麽好吃的菜,其餘時間水果點心絡繹不絕,做雕塑也沒什麽壓力。顏湘長期呆在房間裏,皮膚白皙,眼神更加天真,跟讀書的時候沒有什麽分別,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溫和純真的氣質。蔣榮生也逐漸習慣了這種角色,對著顏湘,默默承擔起丈夫的責任,給予愛戀和高潮,又像爹一樣操心著瑣碎的事情,每天都要看他有沒有洗手再吃飯。摸狗,做雕塑碰泥巴,都是很多細菌的。好像以為這樣會天長地久下去。雖是個傻子,木頭,也終究會有鐵樹開花的那一天。蔣榮生也可以等。他向來是個有耐心的人,善於蟄伏和隱忍,在潛默中,再用手段,用試探,用推拉,布下天羅地網,不信還能逃得掉。結果顏湘是一根死了的木頭。剝開一看,內裏就是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擔心的就隻有他的破爛泥巴,他那個病得快要死的媽。沒有他。可是蔣榮生並不感到傷心和失落。心裏一點酸澀感也沒有。手邊的檸檬紅茶放的糖足夠多,深藍色的眼眸依舊平靜如海。蔣榮生坐在黑色的沙發上,好好地把那部黑白電影看完了,才起身,冷冷清清的,叫人來收拾地毯。就跟很多年前在美國分手一樣,知道了,起身,關門離開。不會挽留也不會低頭。或許,或許唯獨有那麽一丁點不同。隻是有點不甘心。畢竟那個出來賣的,是個那麽庸俗,無聊的貨色。蔣榮生踩著瓷片,碾了碾。瓷片微弱地發出刺耳的嘎吱聲響,然後被碾成了粉碎。第40章 顏湘原先住過好幾次院,身體的底子終究是沒有原來那麽好了,這些時日又被縱養著嬌慣了,因此不過是傷心了一場,又去醫院看了媽媽,不慎染了醫院的病氣。他回到蔣宅當晚就倒下了,發起高燒,來勢洶洶的。顏湘的腦子都被燒糊塗了,臉頰馱著不正常的兩抹紅暈,從耳朵到脖子都是一陣滾燙的。灌中藥也不見起效。最後還是一針紮進手背,開始打吊水。過了好一會,顏湘才慢慢地退下熱潮。燒得沒那麽難受了,顏湘終於能安睡下來,呼吸慢慢地變得細密綿長,像隻孱弱的小貓咪一樣蜷縮著身體睡著了。睡著的時候,眉間的釋迦痣痕跡淡淡地,流動著小燈落下的瑩潤光澤。蔣榮生半倚靠在床邊,抬手幫顏湘掖了掖被角,手背蓋在他的額頭上,探了探溫度。他自己穿了一件淺灰色的單衣,露出大片胸膛和鎖骨,微微彎下腰的時候,胸前的溝壑隱入一道沉沉的陰影,擋住了大片光,在顏湘的身側投下憧憧疊影。幸好房間裏地熱燒得正暖,隻穿一件也不太冷。蔣榮生就一直這麽倚靠在床邊,修長的雙腿交疊著,眉骨壓下,墨藍色的眼睛凝成一道沉默的視線,垂眸望著顏湘,罕見地發了一會呆。顏湘睡得無知無覺地,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逃過了一劫。那日摔茶盅過後,蔣榮生心裏並非是沒有怨懟的。他的目光時常會落在顏湘的咽喉處,手指附在白皙脆弱的後脖上,似乎在思考,要不破罐子破摔地,就這麽掐死算了。一了百了,省得心煩。隻是還在思忖間,顏湘卻忽然已經病倒了。躺在床上,成了紙糊一般的人。打不得罵不得,還得叫人來照看著,不然真會燒成個傻子。偏偏醫生也嗦,一昧地說著身體太差了,之前估計是落了病根,又常年呆在屋子裏不見太陽,更不愛運動,這樣捂著身體隻會越來越差,叫蔣先生還是多帶他出去見見日光,再以中藥長期調養著,身體才能慢慢好起來。言語間,儼然把蔣榮生當成顏湘的監護人一樣,細細囑托。蔣榮生聽得不耐煩,將這如同嗦婆子一樣的醫生打發去煎藥,宅子裏終於有了半分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