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十八年己巳,三月,我已經二十二歲了,剛中狀元的時候,有很多人上門說媒,都被我婉拒了,用的理由是年紀還輕,想多多讀書,好為朝廷效力,後來,這種事情就少了。因為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我這個年少的狀元完全沒有飛黃騰達的**,完全沉浸在書海之中,甚至有一點癡迷,這樣一個人,並不符合那些世家大族的要求,因此我得到了難得的清淨。


    這一天,我按照慣例來到翰林院準備工作,卻看見一大堆人圍在正堂上,我不由驚奇起來,要知道,雖然我也被稱為翰林學士,但翰林院裏邊還有高下之分呢,我因為是狀元,所以越過了最低的庶吉士、檢討,直接當上了正七品的編修,在這之上還有編撰,侍講、侍讀、侍講學士、侍讀學士、掌院學士多個級別,可是我看到那一堆人裏邊,上有掌院學士謝賢,下有和我同科的一個二甲進士,一個庶吉士,這就讓我驚奇了,要知道,那些侍講學士以上的很多人都是經常在國主身邊伴駕的人物,怎麽會圍在一起呢。我走了過去,卻看見尹學士和田學士正在滔滔不絕的爭論著什麽,而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擺著一卷古畫,旁邊擺著一章紅字條,上麵寫著“青山居士臨江圖”七個字,原來他們正在討論這副畫的真偽。我這才明白過來,自從國主下詔籌立崇文殿之後,卻是有不少人將珍藏的書籍字畫送來,希望能夠得到收錄,隻是真正的曠世傑作還是不大好找的。


    尹學士一派雍容的說道:“這副畫一定是偽畫,青山居士前期的作品都是青綠山水,風格絢麗,後期因為參修佛道,所以作品大多是水墨山水,畫風變得恬淡秀麗,這副畫雖然是水墨山水,但是你看筆鋒嶙峋,畫中雲霧仿佛撲麵而來,江流奔騰,似有耳聞,所以我說這不是青山居士的作品。”


    田學士也不示弱道:“你說得雖然有理,可是你看,這副畫的紙質是精選的簾紋紙,雖然保存的很好,仍然可以看出應該是兩百年前青山居士時期的畫作,你看這副畫上有青山居士五方印章,從題跋上看絕對沒有問題。”


    其他人各自支持兩方,爭吵不休,我來了興趣,仔細看了半天,從記憶中搜索了半天,才終於作出了決定。這時他們也看到我來了,因為我這些日子以來都表現出對字畫鑒賞的熟識,又是新人,所以兩位學士不約而同的向我往來,掌院學士咳嗽了一聲道:“隨雲,你的看法如何。”


    我走到這副畫前麵,仔細的看了一看,開口道:“首先從款識來看,這副畫的上款是‘柯子遠兄雅玩‘,下款是‘元佑後二年甲申七月初九敬製‘,下麵是名章‘藍氏寧泉‘,畫的四角都有青山居士的印章,左上角是‘寧泉畫印‘朱文方印,左下角為‘臨淵堂章‘的白文方印,右上角是‘奎章閣侍講藍‘的白文方印,右下角是‘青山居士‘的朱文方印,這四種印章在青山居士畫作上基本都出現過,印章的鑒別,田大人是其中翹楚,必然是不會看錯的。從考證上來看,青山居士原本是大晉名士,位居正四品奎章閣侍講學士,後來西晉南渡,青山居士傷心國事,隱居蜀中臨淵堂,據說當時居士貧不能自給,幸虧蜀中富商柯明接濟,才度過那幾年的戰亂歲月,你們看畫的右下角有柯氏的兩方印章,可見此畫是青山居士贈送給柯明的。”


    我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道:“這些印章都是有來曆的,而且我曾讀過青山居士的《蜀中紀事》,在第九卷裏有記載‘至秋分,子遠設宴,賓主俱歡,臨別,柯氏執手相求拙作,感其意誠,為作臨江圖‘,後來我查閱柯氏的記載,雖然柯氏已經湮沒,但是我記得在東晉末年陶開所著的《蜀誌·石崇篇》裏麵提到‘石崇少微,為柯氏執役,柯氏薄待之,後石崇富甲天下,勾連內宦,汙柯氏謀反,九族誅絕‘,你們看這副畫左下角還有石崇‘金穀園密藏‘的印章,而且石崇後來身死族滅,他的收藏基本上都被沒入官,你們看,左側中部有‘長陵王印‘,長陵王,東晉末年王室,受寵於晉元帝,抄沒石崇的正是元帝,所以這副畫在長陵王手中的可能性很大。由此可見,此畫的傳承十分分明,所以我認為是真品。”


    大多數人聽的連連點頭,隻有尹學士不服氣地道:“這些就算你說得都對,那麽畫風又如何解釋呢?”


    我一笑,道:“這一點是我的個人之見,如果有謬誤還請眾位指正,青山居士在南渡之前的畫風明朗激烈,所以喜歡畫青綠山水,但是在南渡之前那一兩年,他的畫風已經漸漸變得恬淡,基本上都是小青綠山水,以水墨勾皴淡色打底並施青綠等敷蓋,間或已經有水墨山水出現,在蜀中幾年,青山居士幾乎沒有作品傳世,直到東晉平定之後,才開始專著水墨山水,但是初期仍然喜歡用濃墨渲染,筆法挺拔,從這些來看,我想蜀中時期想必是居士轉變畫風的時期,這也符合罕有作品流傳的情形,畢竟不成熟的作品,經常可能會被主人焚毀,我在《蜀中紀事》的第七卷曾經見過青山居士焚毀畫作的記錄。”


    聽到這裏,大家已經認可我的判斷,目光也變得尊敬熱切,畢竟像我這麽博聞強記的人並不多見。


    這件事之後,我有了更多的工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大內書庫裏麵去整理禦劄,原來在籌建崇文殿時候,有人建議我南楚立國六十年,曆經開國武帝趙涉和當今國主趙勝兩朝,在史書的記載上卻不夠完善,希望能趁這次機會整理武帝的朱批和禦劄整理成冊,供皇室子弟和勳貴學習,我雖然覺得很沒意思,但是翰林院上下都十分認可,奏請國主之後,國主龍顏大悅,但是整理那些禦劄朱批可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我雖然是新人,但是因為我的能力非凡,所以掌院學士謝賢決定由最資深的侍讀學士夏悚來負責,而我協助夏悚,夏悚實際上已經年過花甲,很快就要致仕退休了,所以我是實際上的負責人,而夏學士在跟我跑了幾天之後就自動請假回家休息了。這項工作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必須到禦書房後麵的藏書庫工作,那裏收藏著所有的文書,而且我不能自己查閱,必須要有管理書庫的管事陪同,所以,我就在離國主不到百丈的距離處開始了我的工作,這大概就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詮釋吧。


    管事的太監姓王,已經須發皆白了,每天坐上六七個時辰簡直是要他的命,所以我第一天就聰明乖巧地勸道:“王公公,我們一起怎麽也要待上十天半月的,您也不要客氣,隻要找個伶俐的小公公來幫忙,您就隔三差五的來看看就行了。”王公公年紀也大了,擔任的又是閑差,藏書庫雖然離禦書房很近,可是司禮監的那些公公們都是年富力強的寵宦,所以王公公根本搭不上國主的邊,既然沒什麽本事爭寵,他年紀又大,誰會無端的和他為難,所以,他跟本不用太擔心有人告發他不盡責。所以他就派了一個新收不到一年的弟子小順子給我幫忙,因為這個小順子聰明能幹,而且讀過幾年書,胸中有個幾百篇文字,這在太監來說已經很難得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司禮監的太監那樣要接收專門授業的。


    不過我看到小順子就是一愣,因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小子就是我剛到建業的時候遇見的賣身葬父的小子,怎麽現在成了太監了,不過大概是有什麽傷心的事情吧,我也不好問他,反正他也沒有認出我,我就把他當成陌生人算了,不過這小子還真的不錯,不僅打點文房四寶十分得力,而且我隻要說要找那一份奏折或者禦劄,他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所以我們合作愉快,原定二十天的工作量,按照現在的速度,看來有個十二三天就能差不多了。


    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喝著飯後的一杯清茶,準備休息一下好繼續,突然王公公怒氣衝衝的在兩個小太監的服侍下闖了進來,嘴裏喊著:“小順子,小順子,你這個小奴才在哪兒?”我疑惑的看向他,這是怎麽回事啊。


    王公公看見我,換上笑容道:“江狀元,你也在啊?”


    廢話,我不在這裏在哪裏,這裏可不允許我回家午睡的。我心裏想著,嘴裏說道:“公公,怎麽了,什麽事情讓您生這麽大火。”


    王公公生氣地道:“小順子這小兔崽子手腳不幹淨,偷走了我心愛的鼻煙壺,那可是先帝賞給老奴的。”


    小順子睜大了眼睛,普通一聲跪在地上道:“絕沒有的事情,奴才可沒有那麽大的膽子,敢偷禦賜的東西。”他已經淨身一年多了,十四五歲的年紀又是發育的時候,所以聲音尖細,這時他心情驚慌,更是多了幾分刺耳。


    旁邊那個小太監尖著嗓子道:“還敢強嘴,你當我們不知道麽,你本來就是犯了強盜罪的罪人,王管事的東西丟了,我就想一定是你幹得,公公到你房裏一搜,果然就找到了。”


    小順子的臉色發青,他連連磕頭道:“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幹得,定是有人栽贓。”


    王公公怒道:“你是說我栽你的贓,還是小福子栽你的贓。”


    小順子冷汗直冒,頓然轉身撲到我身邊,哀求道:“江大人,您是有學問的人,求你跟公公分辨一下,奴才這些天都在大人身邊侍奉,哪裏有時間去偷東西。”


    我本來正在興致勃勃的看著這幕好戲,那個小福子雖然是一個好戲子,可是我卻聽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加速,早就看出他在栽贓,隻是小順子來曆不好,背景不清白,所以沒法分辯罷了。我是不打算介入後宮的事情的,所以隻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小順子急得什麽似的。王公公見我不出聲,厲聲道:“你們把他給我捆了,送到敬事房去,把他給我活活打死,我讓他敢偷東西,這在宮裏頭是大罪。”


    我心一抖,不會吧,要打死他。小順子嚇得抱住我雙腿哭道:“求大人看在小順子伺候周到的份上,給奴才求個情吧,奴才實在沒有偷東西。”


    我一下子想起當初他賣身葬父的時候那種悲苦的模樣,不由心軟了下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他又確實是冤枉的。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我淡淡道:“王公公,我看這奴才哭得厲害,或許真是冤枉呢?”


    王公公有些猶豫,半晌道:“東西是從他房裏搜出來的。”


    我笑道:“這小子這幾天都跟著我,公公的東西是什麽時候丟的。”


    王公公想了想道:“昨天晚上還用著呢,今天晌午就不見了。”


    我故意皺皺眉頭道:“這確實難以分辨,這樣吧,下官頗精易經,最能斷**福,明人冤屈,我就算上一課吧。”


    王公公這些太監因為人生坎坷,最是信命,他眼睛一亮道:“大人會卜算,好,老奴這就去取算籌。”


    我搖手道:“小小的一課,就不用算籌了。這樣吧,既然是斷冤屈,凡是冤枉的人,心氣必然正直,我這裏有個法子,讓小順子和這個告發的小福子各自吃一顆我特製的金丹,待我禱告上蒼,如果無罪,那人就沒有事,如果有罪就會腹痛。”說完我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兩顆金光燦燦的金丹,遞給兩個小太監。


    王公公笑道:“好啊,就讓老奴見識狀元公的本事。你們兩個還不吃下去。”


    小順子毫不猶豫的將金丹吞下,小福子猶豫了一下,將金丹送到嘴邊,一個小巧的動作,金丹就滾動到袖子裏了。好本事,我讚歎不已。然後裝模作樣的禱告上蒼,不到一株香的時候,突然小順子臉色發白,哎呀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著肚子,痛苦不已。而小福子渾然無事。他得意地道:“果然是你偷的,狀元公的祝禱真靈驗。”


    王公公猶豫的看了我一下,正要下令,我微微一笑道:“我雖然有些才能,可沒有本事請動神明懲罰你們,這種金丹是我特製的,專門用來疏通腸胃的,昨天我聽王公公說年紀大了,常常積食,這種藥若是老人就著蓮子湯吃了,恰好得力,若是血氣正盛的少年人直接吃了,就會腹痛如絞,小福子,你的藥呢,藏在哪裏。”小福子嚇得連連後退,隻見王公公一個箭步走到他麵前,輕輕捏著他手腕一提,小福子立刻痛得臉色發白,王公公輕輕鬆鬆得從小福子的袖子裏找到了那顆金丹。然後鬆開手,小福子跌倒在地,嚇得魂不附體。王公公淡淡道:“小順子,還不去我房裏,桌子上有一碗涼著的蓮子湯。”


    小順子點點頭,一下子衝了出去,不到片刻就回來了,滿臉的清爽,王公公笑得眯了眼睛,道:“多謝狀元公想著老奴。”說著幾乎是把我手裏的藥瓶搶了過去。一邊說著一邊告辭出去,沒一會兒,兩個中年太監過來把小福子帶走了。小順子感激地跪在我麵前,千恩萬謝道:“恩公兩次相救,小順子就是作牛作馬,也不能報此大恩。”我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你還記得我?”小順子赧然道:“其實奴才一眼就認出狀元公了,當初大人慷慨解囊,小的記憶猶新。”


    我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麽不早說記得我呢?”


    小順子猶豫了半天,才道:“奴才,奴才當初賣身葬父是假的。”


    我這下更是瞪大了眼睛。小順子道:“奴才原本也是個書香門第出身,隻是父親亡故之後,叔叔為了奪產,偷偷把我賣給我一個戲班子,奴才從此就四處流浪,因為奴才受不了班主淩辱,所以和幾個兄弟逃了出來,無以為生,就四處乞討偷盜騙人。那次遇見大人,奴才正和一個老乞丐合夥,他扮親爹,我當孝子,大人慷慨解囊,可是我兩個同伴利欲熏心,偷偷尾隨大人…”


    說到這裏,他更加不好意思,我立刻明白當初打暈我的人是誰了。不過我又迷惑地問道:“你們有了那麽多銀子,足夠生活了,你怎麽,你怎麽?”我有些說不出口。


    小順子笑道:“或許是報應到了,我們幾個被人脅裹去做盜匪,不料被官兵捉住了,我們劫的是一個宗室,又都是做慣了賊的人,所以判了死刑,我們幾個年紀還小,判案的老爺說如果願意入宮為奴可以免了一死,我那兩個兄弟硬氣,硬是上了法場,奴才膽子小,所以入了宮。”


    我歎道:“你不是膽子小,你是有勇氣啊,人生雖然多苦,但是我們卻是要苦苦求生的,你能活下來,還能把往事當作笑談,這才是勇士,輕拋生死的人大多不是勇士,而是逃避責任。”


    小順子突然再次跪倒抱住我的雙腿,疼得我懷疑他要恩將仇報,然後我就覺得有水滴濕透了我的官袍。


    這之後這小子服侍我更是盡心盡力,後來我聽說王公公是個武功高手,小順子正在跟他學武,一時心血來潮,再加上佩服這小子的堅忍不拔,所以我偷渡了一冊《葵花寶典》的抄本進來。小順子看了默不作聲,隻是鄭重其事的收了下來。


    半個月後,我離開了皇宮,帶著整理好的禦劄,和一個最大的收獲,我多了一個經常會深更半夜來拜訪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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