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逸瞪大了眼睛,寒聲道:“你再說一遍。”


    赤驥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說道:“繡春姑娘已經自縊身亡,而且已經身懷有孕,我家公子特意派我來通知你。”


    夏金逸愣愣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再說話,赤驥退了出去,就在他的腳步剛剛跨出門口的時候,他聽見了嗚咽的哭聲,那是一種痛斷肝腸的哭聲,赤驥心中一酸,連忙加快了腳步。


    夏金逸渾渾噩噩的坐在房間的地上,心中再也沒有出現李寒幽的身影,他隻是回想著和繡春結識之後發生的一切,從一開始的輕薄玩弄,到後來,這個嬌弱的女子已經走進了自己的心靈,多少次兩人相擁而眠,一起憧憬著美好的將來,他甚至想,自己過幾年囊中豐厚,可以帶著繡春遠走他鄉,故鄉是傷心處,是不能回了,可是天下還有很多地方可以讓他們安身的。直到,那一天,自己看見了李寒幽,那個吞噬自己的生命和夢想的女子,那個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卻已經將自己完全忘記的女子,從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經終結,他每日隻是想著如何討好那個殘暴的太子,如何想方設法的報複李寒幽,所以他心甘情願的冒著生命之險,完成了江哲交給自己的任務,隻因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麽微不足道,對於一個鳳儀門弟子,一個皇室公主,一個將軍夫人,自己的生死在她來說隻是螻蟻一般,那麽想要報複,就隻有推倒她所依*的大樹,所以雍王和江哲成了他唯一的選擇,可是就是在那段痛苦的日子,他身邊也總是有那個倩影,安慰他,鼓勵他,讓他心中還有一線光明,可是他沒有顧及她,在自己接受那個九死一生的任務之後,為了保守秘密,他甚至沒有和她道別,他甚至以為,如果自己詐死,那麽這個溫柔的少女就會忘記自己,就會有屬於她自己的幸福人生,可是沒有想到,她居然殉情自縊,而且帶著自己的孩子走了,多麽殘忍的決定啊,她為什麽要這樣絕決,這是報應麽,這是他幫助太子殘害那麽多無辜少女的報應麽?


    越想越是苦痛,夏金逸隻覺得五髒如焚,頭暈目眩,很快就昏迷了過去,半夢半醒之中,他仿佛和繡春回到了家鄉,男耕女織,過起了悠閑自己的生活,隱隱約約的,好像自己的父母還活著,正抱著自己的兒子笑得合不攏嘴。朦朦朧朧中,夏金逸下意識的運起了師父傳授的內功,那是一種沒有什麽作用,卻能讓人精神振作,睡眠更好的內功,多年來,夏金逸每日都不間斷,雖然沒有什麽別的好處,可是自己的內力雖然沒有增加,可是越來越圓潤,而近一年來為了不再夢見李寒幽的倩影,夏金逸可是練的異常努力,今日他痛苦萬分,忍不住練了起來,可是練著練著,夏金逸隻覺得從丹田升起一股熾熱的暖流,夏金逸略一猶豫,那股暖流已經流入四肢百骸,夏金逸隻覺得全身經脈好像被烈火焚燒一樣,可是奇異的,心中的苦痛居然減輕了幾分,心中一動,他繼續運功,果然從丹田湧出陣陣暖流,他存心承受最大的苦痛,反而更加認真的運功,那種仿佛撕裂他渾身的痛苦讓他心中有些安慰。不知何時,他已經沉迷於其中。


    若是有人在這個時候進來,就會看到一樁奇景,一個男子周身真氣隱隱,卻如烈火焚燒,神色痛苦中帶著安詳。也是夏金逸運氣好,中午來送飯的赤驥看見門扉緊閉,以為他因為傷心而不願出來,所以隻是在外麵喊了一聲,將飯菜放到桌子上,沒有想到進寢室看他,否則夏金逸必然有死無生。


    到了半夜子時,夏金逸隻覺得從丹田湧出一股清涼的真氣,流遍全身,真氣所過之處,四肢漸漸複蘇,等到真氣運行一個周天之後,夏金逸隻覺得精神一震,心中的悲傷內疚竟然不再讓他痛苦的想要死去了。他坐起身來,隻覺得身上一股酸臭,仔細看去,竟是漆黑一片,連忙跑到院子裏,提了井水衝洗幹淨,沐浴之後,他伸出雙手,隻覺得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潤澤而富有彈性。他不由大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正在這時,身後有人歎息道:“逸兒,你終於突破了七情關了。”


    夏金逸回頭一看,皎潔的月色下,一個黃衣道士正在微笑而立,那個道士不知多少年紀,相貌秀美,膚若嬰兒,但是須發皆白,卻又彷佛百歲年紀,夏金逸一聲低呼,這人正是自己第二位恩師,天都道士夢道人,他上前拜倒,本來想痛哭一場,卻覺得無淚可流,不由心中更加奇怪。


    夢道人上前將他攙起,道:“逸兒,有些事情今日你已經可以知道了,為師非是平常人,乃是當今魔門星宗宗主。”


    夏金逸微微一愣,他曾聽師父說過魔門三宗的事情,到了外麵才知道這些事情很少有人知道,也曾經懷疑過恩師可能是魔門中人,可是想到自始至終隻有恩師對自己最好,便拋卻一邊,今日聽到恩師親口承認自己的身份,夏金逸心中反而放下了一塊大石。他笑道:“不論師父是什麽身份,金逸都不在乎,可是金逸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還請師父告訴逸兒。”


    夢道人拉著夏金逸,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坐了,微笑道:“好徒兒,為師果然沒有選錯傳人。聽我慢慢講來。我從前說過魔門三宗之事,乾坤亂,烈日現,寒月輔,隱星守,說得正是三宗各有分工,我魔門首代宗主出身寒微,他恨透了那些豪門貴族,認為一個國家之所以衰敗,都是因為那些吸食百姓膏血的皇室豪門**不堪,他曾經說過,若是君王賢明,百姓不過少受一些苦楚,若是君王昏庸,百姓則是雪上加霜,所以他創立魔宗,為的就是鏟平這不平亂世,祖師認為,若是百姓困苦,就要有人揭竿而起,另創新天地,而新朝又能讓百姓有百年安康,所以他不希望王朝衰敗的的時候,還要讓讓百姓苦苦忍受,所以他創立三宗,日宗就是揭竿而起的大將,月宗就是促使那些豪門自相殘殺的軍師,跳起戰亂,顛覆朝綱,促使新的局麵出現,可是這樣一來,若是新朝根基穩固之後,我日月兩宗的門人隻怕剩不下幾個了,戰亂紛呈,也難怪如此,可是這樣以來,我魔門如何可以維係命脈,所以祖師他智深如海,另外創下了星宗,星宗的宗旨就是隱遁於世,如天上繁星,雖然常見而不相識。而且我們星宗擔負著魔門傳承的大任,世世代代守護著本門密藏,等到天下亂相呈現,我們就要從那些身份低賤卻是心有大誌的少年中間選擇一些傳授他們日宗的武功和月宗的兵法謀略,所以雖然魔門常常被黑白兩道和朝廷圍殲,卻總是死灰複燃,正是我們的功勞。可惜的是,祖師爺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讓黎民得到安寧。,隻能用戰亂來滌清世間的汙濁,創造新的太平。”


    夏金逸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問道:“師父,那樣一來,星宗豈不是成了坐山觀虎鬥麽,挑起天下變亂,本身卻置身事外,那豈不是太過分了。”


    夢道人苦澀地一笑,道:“傻孩子,你以為星宗的傳人很容易找麽,星宗代代一脈相傳,每位宗主接下上代宗主的衣缽之後,就要尋找可傳衣缽的弟子,而上代宗主就要回到我們星宗守護的密藏那裏潛心修煉,星宗秘傳心法,叫做‘九死神功’,練了這種心法,心脈最是強韌,隻要不砍下頭顱,那麽就絕不會死去,而且這種心法可以讓我們活到一百二十歲以上,可是到如今星宗十七代傳承,卻有兩次險些中斷。”


    夏金逸想了一想,問道:“莫不是,星宗傳人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很難達到。”


    夢道人苦笑道:“星宗傳人第一項要求是無親無故,六親斷絕,這一點還罷了,不難找尋;第二項要求是終身不婚不嗣,這一點就已經有些為難了;第三項要求是需在三十歲前飽經風霜,看透生死。這三項要求已經讓可以選擇的人選寥寥無幾,更何況我們星宗還要求傳人至少要有中人以上的資質才行。”


    夏金逸想了一想,道:“這些條件,弟子確實勉強可以達到,可是弟子相信,若是僅有這些條件,那麽也沒有什麽困難的。”


    夢道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這是因為星宗的宗旨所限,本門弟子,既不能享受榮華富貴,需要四處流浪增長見聞,終生漂泊無家,又不能顯露武功,即使遇到生命之險,也隻能逃避不能還手,這樣一來,雖然身為星宗宗主,卻終生默默無聞,這種枷鎖豈是一個身負絕世武功的人可以忍受的,所以本門的規矩,三十歲之前若是通過考驗,就可以成為記名弟子,從那之後直到六十歲之前可以自由放蕩,但是不能修習上乘武功,反正九死神功可以保住性命,若是不幸身亡,隻能說明此人性情不能隱忍,不配作星宗傳人,六十歲之後,我們才認為可以辨明此人心性,正式收為弟子。”


    夏金逸深思地道:“這樣說來,弟子並非唯一的候選人?”


    夢道人歉然道:“是的,在你之前我已經選擇了兩個人,可是目前看來你的希望最大,如今你詐死隱身,又是曆經慘變,看破情劫,如今你已經突破九死神功的第三重‘七情關’,如果你能夠在今後三十年內恪守星宗律令,那麽我相信你會成為我的傳人。”


    夏金逸自從突破七情關之後,隻覺得神思敏捷,心中情感漸漸淡漠,也不勸慰恩師,反而追問道:“若是我們幾個人都達到要求,那麽恩師如何抉擇?”


    夢道人傲然道:“我魔門強者為尊,若是都通過了,那麽自然就要看你們在自相殘殺之後誰能活下來了。”


    夏金逸淡淡一笑,又問道:“既然如此,我已經取得預選資格,師尊也該教我一些小玩意兒,好讓我保住性命要緊。”


    夢道人不以為忤,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上麵寫著一些蠅頭小楷,夢道人道:“這些東西都是一些雕蟲小技,你學會這些自保應該沒有關係,可是你也要明白,如果你不甘寂寞,*這些東西就可以名揚天下,到時候你就失去繼任宗主的資格,不過按照本宗規矩,如果你甘心放棄成為宗主的機會,那麽星宗不會收回你的武功,隻要你終生不提星宗二字,那麽就可以安渡餘生。”


    夏金逸冷冷一笑,道:“您老真的信任我們這些候選之人麽,恐怕是另有控製手段。”


    夢道人目光一閃,露出一絲笑意,從懷中掏出一顆紅色藥丸,道:“這是我魔門祖師在苗疆蠱毒的基礎上所研製的真情蠱,隻要你服下此藥,然後立誓除非成為星宗宗主,否則終生不能提及星宗之事,再經我施以手法,那麽就可以了。”


    夏金逸接過蠱丸,漠然道:“此藥可是師父一聲令下,我就會毒發身亡。”


    夢道人搖頭道:“並非如此,隻要你不再提及星宗之事,那麽你的生死為師也管不了,而且真情蠱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可以讓人延緩衰老,不受其他蠱毒所害,所以為師直到今年八十三歲,需要向你們解釋本宗隱秘的時候才解去此蠱。”


    夏金逸相信恩師所說沒有一字虛假,麵色漸漸和緩,他拿起蠱丸,又問道:“恩師,是否徒兒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你都清楚。”


    夢道人微微一歎,道:“為師知道十之**,當年為師在崆峒山掛單,見你雖然忠厚老實,可是麵相卻是一生淒苦,所以才留下來觀察,你回到崆峒,向師門稟告家中之事,我就已經替你查過,鳳儀門派人前來殺你滅口之前,我就想法子讓崆峒掌門知道此事,所以他才因為不敢得罪鳳儀門,將你逐出師門。你拜我為師,我不教你其他武功,反而將你變成今日的浪子,第一是為了讓鳳儀門對你放心,第二則是因為你若想要成為本門宗主,若非放蕩不羈,自娛自樂,怎能熬過那漫長的歲月。後來你下山之後,我雖然沒有跟著你,但是我卻事先用重金收買了一個梁上君子,讓他跟蹤你數年,所以這次你在長安出事,我才會匆匆趕來,唯一可惜的是繡春,我原想你既然已經有了牽絆,我也不再冀望於你,隻要你帶著那個小姑娘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平安離開,我也就和你再無緣分,可是誰知道,這個小姑娘竟然被人殺了。”


    夏金逸臉色一變,沉聲道:“師父,你說什麽,江大人不是說繡春是自縊的麽?”


    夢道人憐惜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到王府的時候晚了一些,繡春姑娘屍體尚溫,她是被人點了死穴,雖然隱秘,可是還瞞不過我的眼睛。”


    夏金逸嘶聲道:“是誰,是誰殺了繡春,她不過是個弱女子,既無威脅,也無價值,誰會殺她。”


    夢道人淡淡道:“我去的晚了,沒有看見凶手,不過你還猜不到麽?”


    夏金逸隻覺得心如刀絞,側過臉去不再說話。夢道人歎息道:“這件事情我若是不告訴你,你很有可能成為我的傳人,可是我不想你終生遺憾,孩子,今後你好自為之。”


    夏金逸看看窗外的曙光,卻覺得欲哭無淚,他淡淡道:“師父,我可以做到什麽程度,才算有資格參與競爭宗主之位。”


    夢道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相信你失去資格的時候就會明白,一個小人物可以借助別人的光彩,可是如果當很多人都看到你自己的光彩的時候,你就不用去了,三十年後,就在我們師徒當年居住的寺觀裏麵,我希望你能準時赴約。現在,你該服藥了。”


    夏金逸看著蠱丸,低聲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了仇恨,這世間我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說罷他服下蠱丸,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他隻覺得藥丸一沾唇就自動滾入腹中。


    夢道人欣慰的看了他一眼,道:“希望我們師徒有緣再會。這房子裏的人我已經點了他們的穴道,現在他們也快醒了,為師走了。”


    黃影一閃,夢道人影蹤不見,夏金逸俊秀的麵容上露出笑容,那是一種令人見了反而覺得辛酸的微笑。


    沒過多久,神色有些不安的赤驥出現了,他昨夜被點了穴道,夢道人手法高明,他不僅毫無所覺,而且誰的很好,可是他是秘營出身,總覺得不該睡得這樣沉,所以一起來就過來查看夏金逸的情形,進來一看,隻覺得夏金逸膚色有些變化,但是見到夏金逸神情茫茫,似乎十分苦痛,所以也不好多問,隻是試探著問道:“夏公子昨夜沒有休息麽?”


    夏金逸淡淡一笑,道:“所愛身死,金逸無法安眠。”


    赤驥了然的神色閃過,道:“夏公子還是節哀順便,失去摯愛,雖然痛苦,可是繡春姑娘泉下有知,也會希望夏公子過得快樂一些。”


    夏金逸微微一愣,道:“怎麽,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也知道失去愛人的痛苦麽?”


    赤驥微微一歎,道:“我家公子有一首詞,從來不曾流傳在外,若是夏公子有興趣,我可以唱給你聽。”


    夏金逸感興趣地道:“是什麽詞,我替你伴奏。”


    赤驥眼中閃過憂傷,道:“是一首沁園春。”夏金逸取了洞簫,心神一凝,吹了起來,赤驥隨著樂聲,低唱道: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碧波月冷,翠袖燕舞;雕闌曲處,銀漢暗渡。情好難留,花殘莫顧,贏得更深哭一場。病中久,縱相思百轉,倩影誰描。


    夜闌臥聽苦雨。料短發朝來定有霜。唯碧落茫茫,塵緣斷矣;蝶影翩翩,觸緒還傷。欲思卿顏,不堪赤血,夢裏幾度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葉笛,譜出回腸。”


    夏金逸一邊聽著一邊吹曲,可是到了後來,曲聲開始斷斷續續,卻是越發百轉愁腸,一曲終了,夏金逸隻覺得那原本似乎消失的心痛竟然再次出現,終於淚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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