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春夏之交,雍軍攻巴郡甚急,餘緬內懼尚相加害,外苦雍軍勢強,乃生降敵之意,使節往還,漸泄於人,事未成,有密使呈公故劍並書信,餘緬覽書而羞,愧悔無地,拔劍欲捐生,為心腹所阻,乃絕雍使,自誓與城偕亡。九月,巴郡為雍軍所破,緬乃伏劍而死,以全其誓。公之餘威至此矣。


    十六年冬,雍軍盡據江北之地,揮軍欲渡長江,求和未許,國中皆驚懼,國主下罪己詔,欲得將士死力,諸將皆力白公冤,慷慨陳辭,直入禁中,國主悔之莫及,乃除維鈞相位,詔複公爵,以禮改葬,建廟於江夏,諡忠武。


    公元配吳氏,大家女也,忠烈端肅,持家嚴謹。公受誣入縲絏,夫人先得訊,乃散仆婢,從容若定。


    即公歿,家人遠徙,夫人以弱質入瘴癘之地,持家教子一如平常,十六年春,定遠流疫肆虐,夫人采藥製丹,不辭辛苦,遍走鄉裏傳方救人,賴夫人贈藥而生者以萬千計,人皆呼以“娘娘”而不名。


    十七年春,楚亡,雍帝感公忠義,乃遣使赴閩,詔夫人赴長安恩養,夫人拒之曰:“先翁先夫皆楚臣,妾亦楚臣,不敢受大雍詔令。”帝歎息不已,乃止,亦不加罪。


    夫人居閩幾二十年,卒於汀洲,及逝,諸子奉靈柩返江夏,並公合葬。閩人念夫人恩義,立衣冠塚於定遠,至今香火不絕。


    論曰:自晉亡後,諸國爭雄,天下紛亂,其中佼佼者,唯雍、楚、漢也,求善戰名將,多不勝數,求其文武全器,忠義並舉者,一代豈多哉。公以弱冠少年,履挫強敵,千裏轉戰,鮮有一敗,戰法軍略稱雄足矣,此仍不足為公譽。公北上欲還襄陽,戰未成而受詔班師,泣於風中,忠貞之言,出於肺腑,而王上不察,論以逆罪。時,公掌虎符而禦三軍,威勢冠於群倫,而束手就縛,從容赴死,此誠難矣!且公一門皆忠烈,及楚亡,雍帝選俊才入仕,楚人從者如流,皆忘故恩,帝以顯爵詔陸氏入朝,公諸子皆不仕,忠義若此,而湣王殺之,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寒風瑟瑟,雖然已經初春時候,但是猶有殘雪未融,陸風坐在毒龍澤湖邊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從他被兄長相迫從鍾離逃出之後,隻覺天下之大,自己卻是無處可去,所以韋膺派人尋他的時候,他並未反對韋膺的安排,輾轉數處之後,他便被送到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毒龍澤本是淮水下遊的一座湖泊,綿延十餘裏,養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數十年前,發生了黃河奪淮的洪災,毒龍澤不再有淮水匯入,漸漸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經成了沼澤地,方圓二十餘裏之內又都是沙土地,五穀不生,也就漸漸沒有了人煙,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韋膺才在距離毒龍澤數裏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龍澤之內準備了藏身之處,為的就是一旦發生變故可以避敵其中。


    陸風被送到此處之後,若有閑暇便在澤邊練習劍術,這是韋膺特意留給他的劍譜,或者是擔心他無所事事吧,陸風也知道將來道路艱難,所以練劍倒也是十分用心,何況若不找件事情來做,讓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親被害,親人零落,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境況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陸風卻真的什麽也不能做,縱然想要起兵報仇,一來父兄有命,不許他這樣做,二來他年紀尚輕,在父親舊部中並沒有什麽威望,若是兄長陸雲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心中的無力感讓陸風漸漸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是暮氣沉沉。


    不知待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昏暗,寒風愈冷,陸風站起身向住處走去,離那幾間茅屋還有幾十丈遠,陸風突然覺出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心中一凜,握緊了佩劍,放慢了腳步,仔細瞧去,平常這時候,茅屋裏麵應該有炊煙升起,可是今日卻是不見,而且堂屋的房門虛掩,未曾緊閉,這也是有些異常。


    陸風深吸了一口氣,狀似不知情的模樣走向茅屋,口中高聲叫道:“趙叔,我回來了。”好似沒有戒心一般地推門向堂屋內走去,就在他挑簾而入的瞬間,眼睛餘光瞥見一縷劍芒無聲無息地襲來。陸雲心中早有準備,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揮,三支袖箭射向偷襲之人。那人一聲驚咦,長劍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撥開。陸風已經縱身而起,盯著那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雖然相貌端麗,可是鬢發星霜,眼角魚尾紋清晰可見,雖然難以揣測,可是陸風可以肯定這女子年紀肯定已經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著陸風道:“好機靈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變故,為什麽還要冒險進來呢?”


    陸風深吸一口氣,道:“我發覺異常的時候,已經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若是我當時逃走,雖然可能免得一死,卻是沒有機會知道是誰要殺我,所以我才冒險回來,可是你武功這樣高,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個廢物還有幾分本事,迫得我見了血,也不會被你發覺有異,不過你進不進來都沒有什麽關係,隻是這樣卻免了我的奔波,見你還有幾分聰明,我就給你一個全屍吧。”說罷,那女子手中長劍輕輕刺來,雖然劍勢緩慢,可是陸風卻覺得那長劍仿佛將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這一劍他認得,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麵有這一式“不戰而屈”,越是精通劍術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這女子用了別的招式,陸風或者隻能拚死還擊,可是這一招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麵卻有破招。


    韋膺的武功雖然不如鳳儀門嫡傳弟子純正,但是當初為了掩人耳目,鳳儀門主將自己精研出來的一些散手劍式秘授給他,這些劍式多半奇詭狠辣,有失氣度,因為不合鳳儀門劍法華麗堂正的風格,所以除了韋膺之外,並沒有別人得到傳授。而韋膺乃是相國公子,平日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更在大雍禦書房之內遍閱許多劍法的秘笈,後來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籠絡了許多高手,留心請誼,若論劍法之博,天下無人能及,他給陸風的劍譜上麵,就記錄了他這些年收集的精絕劍招,還有他的一些心得,雖然雜亂無章,卻是幾乎盡得天下劍法精粹,所以陸風才能看到可以破解這一式的劍招。若是韋膺能夠專心在劍法上麵,絕不會在淩羽劍下全無反抗之力。


    卻說陸風心中一喜,長劍斜挑,舉重若輕,便如奇兵突出。這一式“履險如夷”乃是韋膺機緣偶得的劍式,便是覺得可以破去鳳儀門絕招,才記錄在劍譜上,因此被陸風記在心中。那女子並不認得,若是韋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會讓韋膺輕易得手,可是陸風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沒放在眼裏,這一大意之下,陸風的一劍已經擊破這女子的劍勢,撞碎了窗子,衝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頓時愣住了,她雖然已經多年不曾輕易出手,可是劍術日益精進,自負罕有對手,可是竟被這少年破了劍式。


    不過她雖然失手,卻立刻清醒過來,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來時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輕功追去,陸風這些日子早在韋膺指點下苦練劍術內力,輕功也是大有長進,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時之間倒也追不上他,不過兩人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陸風隻覺得胸口痛漲得厲害,卻隻能舍命狂奔,毒龍澤終於出現在眼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沼澤之內。就在他縱身而起的時候,耳中傳來劍嘯之聲,然後便覺背後劇痛,當他跌落在一塊堅實的空地的時候,已經痛得幾乎昏迷過去,可是他也顧不得一切,一個翻滾縱起身來,向沼澤內衝去。


    那女子眉頭緊鎖,覷著那少年的落足之處追蹤而去,這少年隻顧悶頭奔逃,卻是熟悉道路,在這隨時都可能覆頂的險地往來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韋膺當初派人仔細偵測過澤中道路,陸風來此之後,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按照地圖熟悉地形,並且隨時修正地圖,為的就是應對今日這種情況,每一處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記在心上,所以才能縱躍如飛。


    雖然如此,沒有跑出數裏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這少年乃是傷勢過重,不能支撐了,飛身掠去,準備取了那少年性命,豈料身形剛落,耳邊便傳來崩簧響聲,右足被什麽東西夾住,那女子一聲慘呼,向下軟倒,就在這時,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風已經一個鯉魚打挺,飛縱而起,落在了數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卻見腳踝被一個獸夾夾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動便是痛徹骨髓,知道腿骨已經被夾斷了。她雖然內力精深,劍術高明,卻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曾浴血轉戰,可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不能經受這樣的折磨,幾乎痛得昏迷過去,好不容易取下獸夾,放眼四顧,隻見荒草蔓蔓,泥水泥濘,杳無人跡,隻得尋了兩根枯枝將斷骨綁好,又找了一根樹枝做拐杖,沿著來路走去,雖然隻有一足便利,可是她畢竟輕功超群,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幸而追進來的時候,她就硬記下路途,又有足跡可以辨認,再加上小心試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無事,雖然斷腿之處痛徹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澤,隻怕就是死了也無人知道,因此她隻能勉力支撐,隻是越發懊悔,想不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裏麵翻了船。


    正在這時,那女子突然覺出足下有異物蠕動,下意識地看去,卻是高聲尖叫起來,隻見旁邊的沼澤中竟有無數毒蛇遊動,而自己足下正踩著一條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嚇得向旁邊躍去,卻忘記了這裏乃是沼澤,腳下一軟,已經陷入泥中,這時候她若冷靜些,尚有機會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卻到處都是毒蛇聳動,驚駭的手足酥軟,隻是這樣一遲疑,已經被毒蛇所齧,毒液攻心,行動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運再也無法改變。


    此刻,站在遠處的陸風冷冷望著那女子拚命掙紮,漸漸昏迷,緩緩向泥中沉去,他忍著傷痛將那女子誘到自己設下獸夾捕捉澤中野獸的地方,令其重傷,脫走之後,又繞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偽造的足跡,將這女子誘入毒蛇聚集之處,毒龍澤的名字豈是隨便叫的,終於將這女子殺死在沼澤之中。凝神瞧了許久,直到那女子沒頂之後,陸風才向外走去。


    雖然利用沼澤殺了強敵,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隻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這女子是鳳儀門所屬。他不會以為韋膺要出賣他,韋膺若想殺他,隻需暗中下令給保護他的幾人就行,自己必定不會防範。想來韋膺必然已經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想到韋膺對自己百般愛護,更是將一身所學記錄成冊傳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難,陸風不由淚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尋到廂房,看到裏麵血跡斑斑的四具屍體,陸風更是悲從心起,這四人多日來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卻死在那女子手中。雖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敵蹤不知何時會再至,陸風也不敢耽擱,尋了傷藥敷了傷口,將幾個血衛埋葬在屋旁,將藏在暗格中的金銀秘笈帶在身上,便離開了短暫的安居之處。雖然前路茫茫,但是陸風卻已經有了決定,他要尋地隱居,苦練劍法,天下大勢不可綰,既不能率軍征戰沙場,報仇雪恨,那麽不如仗劍行走天下,或者還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孤燈焰已昏,斯人獨憔悴,燕無雙倚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絕麗的容顏上略帶病容,麵色蒼白如雪,不時地輕咳幾聲,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並非鳳儀門弟子,這一次南下事關重要,所以她將全部實力交給了淩羽,不是不知道淩羽奪權之心,可是若能恢複鳳儀門昔日聲威,她倒也不介意犧牲一些權力。當初鳳儀門眾弟子,便以她和淩羽最得鳳儀門主器重,都有繼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後淩羽得到了門主之位,燕無雙心中不忿,便和紀霞、韋膺聯手,分割淩羽的權勢。但是比較起來,燕無雙仍然是眾人中最忠於鳳儀門的,之所以和淩羽爭權奪利,卻也是為了她不信服淩羽能夠撐起大局,這一次淩羽便是以大局為重的理由說服了她,才讓她決定親自出手刺殺石觀,更將所有人手都交給淩羽指揮,自己留在月影軒後麵的密室養病。


    耳中傳來腳步聲,來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亂,就在燕無雙疑惑地睜開眼睛的同時,一個十**歲的絕豔女子走了進來,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已經是盡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論是頭上釵環,還是玉腕上釧鐲,以及衣履裁剪質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人的身份尊貴無比,隻是如今她的麵上驚惶無比,撲到榻前悲聲道:“師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師父他們全都出事了。”


    燕無雙隻覺得嬌軀如墜冰窟,支起病體,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厲聲道:“靈湘,你說什麽?”


    紀靈湘淚流滿麵,將從南閩得來的消息一一說出,雖然鳳儀門眾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嶺上,無人返回報信,可是陸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後,向官府說明了途中遇匪,禁軍皆沒的事情,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六百裏加急報到了建業,紀靈湘身為南楚貴妃,長侍君側,幾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從字裏行間猜知真相,若是鳳儀門還有人在,絕不會讓陸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憂心忡忡地等了數日,又從尚維鈞那裏得到確訊,仙霞嶺上積屍如山,堆成了京觀,驚駭了無數行人。紀靈湘得知鳳儀門全軍覆沒的確切消息之後,便趁著今夜國主趙隴宿在王後宮中,私自出宮來向燕無雙稟報。


    燕無雙隻覺心痛如絞,不能自持,張口欲言,已經是一口鮮血吐出,紀靈湘連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無雙,燕無雙略略平靜下來,就著茶杯喝了兩口溫熱的香茗,正欲抬頭細問,突然胸腹間劇痛無比,愕然下望,隻見一隻素手緊握短劍,那短劍的劍身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燕無雙一掌擊出,紀靈湘被她推出,撞擊在房門上,半晌才站了起來,口角溢血,花容如紙,大笑道:“還好,還好,師姐的傷勢不輕,要不然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無雙神色漠然地道:“為什麽你要這樣做?”


    紀靈湘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戾氣,狠狠道:“因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們的棋子,我紀靈湘如今已經是堂堂的貴妃娘娘,可是在你們前麵卻隻是一個尋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們若要我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師父和門主她們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脅我了,唯一令本宮寢食難安的就是燕師姐,你們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們才是鳳儀門嫡傳弟子,一旦師父她們的死訊傳回,這鳳儀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鳳儀門,必然會難為於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據有千萬金銀。榮華富貴,誰不喜愛,我紀靈湘不想和你們這些窮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歸路,也不想放棄這諾大的財富。隻要你死了,鳳儀門就隻剩下我和靈雨,靈雨那妮子一心隻撲在音律上麵,武功平平,又無權勢,我要對付她易如反掌,到時候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這許多財富,又有義父支持,更為王上寵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殺你,怎對得起自己呢?”


    燕無雙慘然笑道:“好,好,你夠狠,不愧是鳳儀門弟子,隻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卻要看看你可以橫行到幾時。”說罷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劍,鮮血狂湧而出,燕無雙玉手一揮,電閃流虹,掠過紀靈湘麵頰,透入房門,紀靈湘隻覺麵上一涼,伸手摸去,纖指上皆是鮮血,不由大駭。凝神瞧去,隻見燕無雙已經閉目而逝,這才敢走到銅鏡之前,仔細察看麵上傷痕,幸好隻是一線血痕,若是敷上宮中秘製的傷藥,旬日可愈,這才放下心來。銅鏡中略嫌模糊的麗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後便是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飛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發抖的侍女體內,室內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檀香嫋嫋,春風入羅帷,靈雨凝神撫琴,一曲《猗蘭操》從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終了,靈雨輕輕歎息,又憶起那自稱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點自己琴藝的情景,低吟道:“幽植眾能知,貞芳隻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青春每到遲。不知當路草,芳馥欲何為。(注1)”


    有意無意地拂動著琴弦,憂慮從心而起,她雖然幽居樓中,不問世事,可是仍然能夠感受到月影軒內外的不平靜,師門長輩已經許久不見,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請安,卻得知燕無雙已經離開了月影軒,她知道燕無雙傷勢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軒中打理瑣務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憑她的身份,雖然一向不管軒中之事,可是若是開口相問,管事也應該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詰問之時,卻被那些人敷衍應付,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等詭異情況,令她也心中不安起來,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樓中彈琴自娛。


    正在這時,靈雨身邊的侍女鸞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萬花樓的人來了,說是月影軒已經賣給他們了,姑娘們已經亂成一團了。”


    靈雨驚愕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憑欄望去,隻見園中果然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穿著萬花樓服色的大漢來回穿梭,靈雨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個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誰詢問,想來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樣,定是他已經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間,跌坐在繡墩上,良久才道:“鸞兒,你去請萬花樓主事之人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鸞兒慌忙應了,正要出門,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請了,萬某已經來了,靈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萬某自然應該親自來請。”話音未息,一個華衣中年人走了進來,滿麵笑容,倒似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絕不像是一個掌控江南風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靈雨站起身,襝衽為禮道:“靈雨見過萬樓主,隻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請來相問。不知月影軒如何會成為萬樓主的產業,雖然二娘已經過世,可是月影軒自然有人接管,應該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歎息道:“靈雨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月影軒的真正主人已經葬身閩越邊境的仙霞嶺,此事已經傳遍江南,月影軒已經是無根之水,萬某花了五百萬兩銀子買下了月影軒名下的全部青樓,姑娘也是其中之一,靈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這些契約。”


    靈雨隻覺嬌軀搖搖欲墜,雖然她對鳳儀門諸人並無深厚的感情,可是畢竟是多年相處,若是沒有鳳儀門,她便隻是一個人海孤女罷了,縱然早已生出疏離之心,也不會毫不動心。鸞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住了。靈雨強自冷靜下來,襝衽道:“妾身失禮了,請讓妾身驗過契約文書,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樓主入主月影軒之事。”


    萬樓主將一卷文書放到窗下書案上,靈雨上前仔細檢視,發覺契約文書皆是真品,她雖然不理軒中事務,也知道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心中一歎,若是果真是三師妹所為,那麽師尊死在仙霞嶺之事就定然是千真萬確的了。更令靈雨心驚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約,她當初本就是蕭蘭買回來的,可是在她被紀霞收入門下的時候,這契約便沒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鳳儀門會放過自己,更沒有留心賣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紀靈湘如此狠心,竟然將自己也賣給了萬花樓,豈不是讓自己任人擺布。想到此處,心中焦慮如火,隻覺得嬌軀一軟,已經昏倒在了鸞兒懷中。其實這也是靈雨素來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緣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的緣故,否則縱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靈雨悠悠醒轉過來,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萬樓主,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風月場中自有規矩,當初舉行秦淮花魁大賽的時候,便已白紙黑字說得明白,需得是已經自贖其身的姐妹才能參與,否則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煙花魁首,更何況自古以來,能夠豔冠群芳奪得花魁的姐妹,也沒有為人挾持的道理。這賣身契就是真的,也應該扯了才是,再說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萬樓主不顧規矩,憑著這紙契約要想為難靈雨妹妹,隻怕寒了姐妹們的心。我們這些誤落風塵的女子,誰不盼著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靈雨妹妹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隻怕姐妹們都要死了從良的心了。”


    靈雨聽得聲音熟悉,睜開眼睛望去,隻見自己躺在內室軟榻上,隔著珠簾,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來,卻見鸞兒在一旁淚光盈盈地看著自己,便低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鸞兒泣道:“小姐暈倒之後,萬樓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卻向軒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沒有法子,還是月蓉姑娘說如夢姑娘俠骨柔腸,一向替姐妹們排憂解難,而且如夢姑娘在萬樓主麵前也可以說上話,若能求她出麵,或者會有轉機。婢子雖然也知道咱們月影軒一向和柳姑娘過不去,但是幾次琴會相見,如夢姑娘對小姐都是很賞識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給柳姑娘。”


    靈雨心中湧起暖流,勉力支撐著起了身,見身上衣衫還算得體,便扶著鸞兒走出珠簾,隻見萬樓主和柳如夢正對麵坐著。柳如夢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年紀,若是別的風塵女子,多半已經人老珠黃,可是柳如夢卻是不同,比起當日奪得狀元之時,風姿絲毫不減,隻見她身穿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曳地長裙,青絲綰在腦後,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細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雙明眸流轉,顧盼生姿,滿室生光。


    靈雨和柳如夢平日相知不深,隻有幾次琴會見過,月影軒和柳如夢多有嫌隙,卻是柳如夢大度,對她們卻從沒有冷言冷語,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卻是並不熟識的柳如夢前來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師妹將自己出賣,不覺悲從中起,隻叫得一聲“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語。


    柳如夢站起將靈雨攬入懷中,柳眉倒豎,對萬樓主道:“如夢一向敬重樓主行事,今日若是樓主定要為難靈雨妹妹,如夢雖然人微力薄,卻也不能坐視此事,若是樓主肯網開一麵,想來日後若有請托,如夢和靈雨妹妹都不會拒絕。”


    萬樓主心思百轉,若是柳如夢振臂一呼,隻怕自己旗下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會響應,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過柳如夢好處恩惠,縱然自己可以高壓逼迫這些女子屈服,可是這樣一來她們必然心中不情願,難免生出事端,再說自己若是落下刻薄無情的聲名,隻怕得不償失,想到深處,他笑道:“如夢既然這樣說,萬某豈能不給姑娘顏麵。”說罷便將靈雨的賣身契在火上燒了,又道:“靈雨姑娘從今之後便是自由之身,當然若是姑娘願意留在萬花樓,萬某也會以禮相待。”


    靈雨隻覺心中狂喜,幾乎不能言語,柳如夢見狀將她放開,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記得上前下拜道:“多謝樓主恩德。”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請問樓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萬樓主意味深長地道:“若非是真的,隻怕在下也沒有膽子來接收月影軒,姑娘與她們非是同路人,不過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時日罷了,從今之後,姑娘也應拋卻過往,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靈雨聞言隻覺一身輕鬆,她對鳳儀門本無忠誠,僅有的一些留戀也被紀靈湘的絕情打破,月影軒她已經是不想多留,隻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有些為難。


    柳如夢見狀笑道:“妹妹不必煩惱,我那裏雖然簡陋,卻還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裏歇息幾日,等到過些日子再做決定不遲。”


    靈雨感激地道:“多謝姐姐,小妹隻好叨擾了。萬樓主,鸞兒服侍我數年,我舍不得她,若是樓主答應,靈雨願以百金贖取鸞兒。”


    萬樓主笑道:“靈雨姑娘言重了,鸞兒既是姑娘侍婢,萬某怎會留難,區區百金,在下還不曾放在眼裏,姑娘隨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萬某會令手下送到柳姑娘處。”


    靈雨再度襝衽為禮,萬樓主含笑還禮,便徑自離去了。


    當靈雨隨著柳如夢離開月影軒的時候,卻不知道,萬樓主正和一個青衣儒士在暗處看著兩人。那青衣儒士猶豫地道:“樓主,陳爺托你照看靈雨姑娘,你任她離去,豈不是得罪了陳爺?”萬樓主笑道:“不妨事,我探過了口風,是有貴人中意了靈雨姑娘,不過是托我照顧一下,免得有人趁機欺淩於她,如今她被柳如夢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會違背了陳爺的意思,咱們隻要派人盯著些就行了。再說你別忘了,柳如夢身後的宋逾,雖然他和陳爺之間有些恩怨,可是看起來仍是有些情分的,隻要護住靈雨姑娘平安,我們便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當靈雨走入柳如夢香閨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卻是醉後狂草,逸興橫飛,筆走龍蛇,靈雨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見那字寫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聲念道:“銀城遠枕清江曲。汀洲老盡蒹葭綠。君上木蘭舟。妾愁雙鳳樓。角聲何處發。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風飄襟袖寒。(注)”下款卻是“煙波散人”,不由道:“好淒清的詞,煙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邊那位宋先生的雅號,怎麽不見他的人影呢?”


    柳如夢聞言微笑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怎會長久羈絆在溫柔鄉中,前些日子,他便辭去了琴師之職,離開建業了。”言辭雖然淡漠,可是隻見她微蹙柳眉,愁鎖花容,靈雨心中便知秦淮謠傳並非虛假,柳如夢果然鍾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數年來留在柳如夢身邊,顯然也是有情的,隻是不知為何竟然鳳飄鸞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勸,卻無端想起那位四公子來,心中也是一陣悵然,不由暗暗祝禱道:“弱女自知微賤,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從他學琴,縱然折損一生福壽也不會後悔。”


    ——————————————


    注1:唐崔塗《琴曲歌辭V幽蘭》


    注:陳允平《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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